穿现在的练功服,身形毕露、婀娜多姿;穿那时的练功服,体态含蓄、时隐时现,宽身细腰、对比强烈,给人印象反倒集中、鲜明。显然,后者味道更足。
不过,重要的是,无论那时抑或现在,亦不管是男演员还是女演员,只要是舞蹈演员,身上都有一种同样的外在气质和举止风度,始终被他们约定俗成,叫做“范儿”。
此时的练功房里,正有这样一群舞蹈队的女演员在排练节目。
本来,团里不少女舞蹈演员都对那时刚出现不久的红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或《白毛女》感兴趣,希望主要以学西洋舞为主的她们能有机会跳一下这两个舞剧的片段。然而,不知为何,市委宣传部和团里却要求排演以民族舞为主的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舞剧《小刀会》。
练功房门外的树荫下,站着高南下和于立海。他们没找到立海的小姨妈。其实,于立海不晓得,歌舞团与许多文艺团体一样,从不坐班,如果没有排练和演出、开会之类的事情,是不用来团里的。
两人望着人来人往的舞蹈演员们,他们都很有“范儿”,都很骄傲。男的好像趾高气扬的雄鸡,女的则仿佛矜持冷傲的天鹅。无论男女,个个“眼高手低”,昂头直脖,挺胸收腹,垂着双臂,绷着后腿,撇着“八”字脚,一踮一踮地走路。两人毕竟是初中生,还是孩子,愣愣瞅着,张嘴傻傻地呆了半天,然后,嘴巴一合,四目相睨。
突然,只见练功房大门打开,出来了一群擦脸拭汗、散发着雪花膏香气的舞蹈演员阿姨和姐姐,紧接着,便进去了一群与他俩岁数相仿的女舞蹈学员们。
高南下发现,只有一个老师模样的阿姨跟随在这些女学员后,顿时,便有了勇气。
他对于立海轻声道:老子不怕,我要进去看看了,你去不去?
于立海一听,马上也胆气骤生,大声道:我更不怕,我早给你说过嘛,老子以前就进去过!说完,就抢先起步。
高南下便讥讽地冲他斜斜眼、歪歪嘴,追上前去,与他并肩上了台阶,来到门口。
于立海一举手就推开了门,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没敢马上进,只四只眼珠骨碌碌地往里瞅。
还好,无人来阻止他们。
房内,实木地扳已很旧,没了光泽,早磨掉了漆皮。那群女孩正围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地听中间的那位女舞蹈老师讲着什么。他俩的开门声,根本就没引起她们的注意。
他俩犹豫一下,便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然后,就笫二次傻呆呆地贴墙站住,盼望着女孩们能立起身来练练功或跳跳舞,好让他们的双眼解解馋。
但等了许久,高南下和于立海慢慢觉得都无趣了。
特别是高南下,他可不光是来看这些在他们心中还有些神秘的专业女舞蹈演员如何练功和排舞的,他更是来寻找漂亮女孩的。可是,没料到,半天过去,坐在地上的女孩们一个回头的都没有,所以,竟让他连张完整的脸蛋都没看到。
然而,无意中,他却瞟见了自己的尊容。那是在身边墙上的落地镜中,自己正斜肩弓背,勾头歪面,双目乱转,一脸心虚,活脱脱是个街上的“阿飞”(那时南城市对小流氓的称呼)样子。
高南下骤然觉得自己这个模样丑陋、形象太差,无名火起,心中就骂:狗日的,老子不等了,老子走了!便一下拽住了于立海的胳膊,拉着他,匆匆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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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节 高南下第二次来省歌舞剧院……
可才回校,他又后悔了。
因他靠着栏杆想心事,无意中,却看到华卫国跟一个外校考入一中的俊俏女生在楼前亲密交谈,时而喁喁,时而娓娓,又若同两只即将发情的动物,低头埋脸、你动我随,我停你止,真是一对标准的“骚哥*”模样。不过,准确地说,刚才,那个女娃儿原本假装孤傲地从楼上下来,并没理睬楼边的华卫国,可一贯假模假式、表面上不爱搭理女生的华卫国却先对人家笑了,完了又热烈地打招呼,于是,俩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话找话,越挨越近,简直就要亲嘴一样。
只是,才一会儿,他妹妹高战美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高声叫着那个确有几分容貌的女生名字,变着法地把她扯走。
但这下,高南下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了,而且是,怒气冲天,气冲宵汉。如果他是架喷气式战斗机,这气都能让他绕地球转一百个圈圈;再如果他是一枚导弹,那绝对会对准卫国屁股,一气冲天,把他炸到宇宙的最边边。
于是,数天后,高南下再次旷课来到了省歌舞剧团。
这回,他瞒了于立海,一个人来。
他趁歌舞剧团传达室的一个老职工低头收取邮局送来的报纸,弯一弯腰,就拐进了大门。
他溜溜跶跶,边走边看,又到了练功房。他听于立海说过,还是午蹈队里的女娃儿长得最好看。
这次,他偷偷开门进去后,运气不错。大厅里面,女孩不仅多,还都在练功,或旋身、或*、或压腿、或下腰,没人注意他。
他正目不暇接、东张西望,忽闻厅中一女孩叫道:玉秀,你来一个吧!
就见女学员中,有亭亭玉立的一个少女,点一下头,周边的女伴便闪一边,她双手舒展,起身向前,婀娜地先奔出几步后,轻盈地纵身一跳,修长的双腿便在半空中优美而又有力地劈成了一条斜飞的直线;同时,她柔美纤细的身腰向后弯去,梳着长辫的后脑勺竟与身后腾空翻起的小腿肚碰在了一块……这就是芭蕾舞女演员难度最大、造型最美的动作之一,被叫做“倒踢紫金冠”。
瞬息,大厅里响起一阵叫声和掌声。
稍后,年长些的女舞蹈队长拍拍手,喊道:好啦,偶尔跳下芭蕾就行了!现在开始继续练咱们的民族舞蹈……
她边说边指挥女孩们练习。
站在角落的高南下,本已寻觅出好几个相貌出众的女孩,正在对她们进一步比较、鉴别,以找出最漂亮的那个,这下发觉这个叫玉秀的女娃儿不仅舞跳得好,容颜亦俏丽得很,恐怕她就是第一呢。按捺不住,便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悄悄盯向她。可惜的是,她排在队列最前面,又背朝他,后头还有几排女孩挡着,他再使劲也看不到全貌。
高南下正悻悻然,蓦然转头,却发现他身后全是女孩们换下的衣裳。稍稍一看,竟还有内衣。而且,他这下子,便愈发嗅到了一种不熟悉的、但又像在母亲甚至战美房间偶尔也能闻到的那种淡淡的香气,还又夹带着些许浅浅的汗味,这反倒更撩拨了他。
高南下便心中一颤。他赶紧回过身,可是,就在面前,近在咫尺,这一群颜容眩目、身材诱人的青春少女还在翩翩起舞,那个玉秀,更是跳得美不胜收。
他倏地,便感到,心脏变成了从前少先队的大队鼓,被自己在肋下咚咚狂敲起来,然后,心房中有道不为人知的门就被豁地震开了,热血由此开始羞怯而又不断地涌到了他的身体下部……
于是,不由自主,他扭脸四顾,之后,转身低头,赤脸酡脖地去细细“品味”那一件件的异性衣物……
这时,在他身边,猛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喝问:喂,你是谁?你在这儿干啥子?!
高南下吓得一哆嗦,忙转过身,却见一个女演员已立在他跟前,叉腰突胸,耸眉瞪眼,正牢牢望着他,就是来取水壶喝水的那个叫玉秀的姑娘。
见他回首,她又高声道:你讲话呀,你刚才想做啥子?
他猛一下,面烫耳热,正要支吾,却听四周就已围上来一圈女孩,七嘴八舌,在大声嚷道:你是小偷吧?看你刚才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就像!……
他赶紧叫道:我不是!我不是!
众女孩又仔细瞅他,然后冷笑了,纷纷嗤道:那你一定是个臭阿飞!……
他一听,脸刹那间又红又紫,红得活像猴子屁股,紫得又像一块猪血,恼羞成怒,便使劲吼道:老子才不是阿飞呢!老子就不是!谁说老子是,老子就……说着,下意识地,还习惯地撸起了袖子,不自觉地露出了要打人的架势。
这时,女舞蹈老师过来了,严肃地接道:你就怎么呀,咹?你还敢这么凶,竟想打人吗!
听见她的话,他只得放下两条胳膊。
女老师又道:你这个人,年纪轻轻,还是个孩子,怎么张口就是“老子”“老子”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哪里的?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知道这地方是随便可以来的吗?
听到她一连串的质问,高南下一下蔫了,怔了又怔,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后来,在她口气稍稍缓和的追问下,他渐渐天不怕地不怕起来。便一口气说了自己姓名、学校,又自报家门,讲自己父亲是警备区司令员,还气哼哼地开始撒谎,说他是和同学于立海一块来找于立海小姨妈的,因两人不知为啥走散了,他就找到了这里,仅此而已。
可女教师听完他的话,反而冷笑,说你既然是解放军大首长的儿子,就更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丢领导的脸,不能被“帝修反”和平演变,最后变成了“修正主义苗子”!还说,她知道于立海是市委于书记的孩子,但他可比你听话得多、也懂礼貌得多,如此云云。
之后,又活该高南下倒霉,这天于立海小姨梅阿姨正巧在院里参加乐队排练,就被叫了来,梅阿姨却不认识他(因上次两人根本没找过她)。于是,又经百般折腾、万般解释,高南下才终于垂头丧气地被放出了歌舞剧院。
事后,高南下深深感到自己丢了大脸,特别是在那几个诱人的女娃儿面前,尤其是在那个叫玉秀的女孩眼里。
以他从小养成的性格,睚眦必报,所以,他要报复。
一个月后,他按计划,偷偷摸摸,来到歌舞剧院的一处临街的墙外。
墙里便是舞蹈练功房。他一瞅那些白花花、亮晶晶的窗户,就更来了气,窥探一下周围,便从书包里摸出事先准备的石头,一口气投出好几块。
只听,数下响亮的咣当声后,砸碎而撒落地下的玻璃还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哗哗啦啦的破裂声,随即,墙里墙外,马上就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叫声。
他没想到动静会这么大,这下,高南下反倒吓坏了。他撒腿便跑,慌不择路,朝着一条通向城外的下坡的小道,头也不回地逃。
然而,他万没料到,这坡越往下越陡,巨大的惯性下,他愈跑愈快,根本收不住步了。最后,双手急舞,失声怪叫,滑稽无比地一头栽进了城边的水田里,看不见脑袋,却露着屁股,浑身是泥,四肢乱动,最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牛蛙。
这让正在地里干活的农民看得目瞪口呆,即而,哭笑不得,忙把他从泥水里,倒着拔了出来,又帮他抹头、擦脸、掏耳朵……
之后,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几年来第一次哭出了声。
这年初夏,就大热了。而且,不像往日,热多外来。这回,热更内起。神州之天,风热潮热;华夏之地,身热心热。放眼中国,每一个地、每一个物、每一个人、每一个事,全都热了。倘若不信,伸手试罢,哗哗啦啦,连手指上与下的雨都是热的了。
五月十六日,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
不久,北京,清华附中的十几个中学生在圆明园遣址,成立了中国第一支红卫兵队伍。
八月一日,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回了信,鼓励他们向“帝修反”和一切走资派造反有理。
同日,召开了*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
八月五日,毛主席又写了《炮打司令部一一我的一张大字报》。
八月九日,《十六条》发表。
于是,“*”风潮席卷全国。
南城市一中也在如火如荼地成立红卫兵组织。
一开始,与当时全国一样,只有成份好的、所谓“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那时,北京有个高干子女,其父是国家总检察院副总检察长,他便写过一个对联,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