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片 水浊有鱼
赵青河哑然失笑,是了,他怎么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却仍道,“横竖保持距离就是,当然,他若实在非你不可,一定要明媒正娶,不是正室不能稀罕。”
胡扯。吴家是杭州大族,官场有势,比如今无官身的赵家还盛。吴其晗虽非嫡长子,却是正经嫡出,帮京师为官的亲爹亲兄打理家业,不知多受重视。
夏苏暗暗翻眼珠子。
“赵青河,你自己臭美,谁也管不着,可千万别在人前出丑,害我跟你一起丢人现眼。”即便是正室,她也不稀罕。
赵青河知道夏苏这是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多说,一笑了之。
二人边说边走,忽然眼前灯火明亮,是一个舞文弄墨的听曲园子,歌女弹唱清吟,摆了书案写字作画的年轻人们,亦有散客随处逛看,都是趁酒言欢。
“花样真多。”看过几间正儿八经的画堂,热情消散之后的夏苏欢喜又起。
啪啦——
夏苏看赵青河手里打开来的扇子,正是那幅文征明仿唐寅的扇面。
她不禁神情微愕,很不赞同的语气,“你胆子恁大,这里是吴老板的园子,也是他主办的画市,他即便此时不在,若有消息传入他耳里,你如何自圆其说?”
近来都让他说教,也该轮到她说一说了。
“黑灯瞎火,酒酣乐美,无心人哪里会注意到小小一把秋扇。”入秋的江南也冷,但风流雅韵四季如春,秋扇作为一种时尚的装饰,又身处文人墨客的场所,不显突兀,“而且,我看到咱的买家了。”
呃?夏苏没想到。
她自己昼伏夜出,夜里活动的范围不大,以居家赶画为主,所以就以为赵青河的昼伏夜出也差不多,却实在大错特错。
赵青河不似夏苏那么能睡,白日里只睡半日,半日与大驴出门见人,将从前的关系户重新收拾一遍,去糟粕,留精华。
好比这混棒子圈,就很有讲究。
多数是无赖市井之徒,却也不少真本事实打实的好汉子,只不过性子多野多狂,普通人视作异类,统统归为混子。
他目前喜结交的人没剩几个,但三教九流,故而苏州城里的消息掌握得还算不慢。
三日前,徽州丝织大商杨汝可进城。
赵青河得知后,本就想要请人引见,今日倒巧。
众所周知,徽商多为古字画的大买家。他们离乡背井,从商又崇儒,一旦富贵,必回乡大兴土木,起宅建楼,征买古董字画,以期子孙后代学识精进,见识菲薄,非常舍得花钱。
杨汝可弃文从商,自身学识丰富,不但喜爱收藏字画,他自己也会画会书,还颇具才华。
夏苏听赵青河说起杨汝可,但见假山亭上几位交谈正欢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面相周正,端着儒雅,不似商贾似文士。
她虽相信他没认错人,不过即便今晚都是吴其晗请来的客,全然不认识的人,不能贸然上前说话吧。
赵青河似乎就等她这么问,笑答,“这就得靠妹妹了。”伸手对指那群奋笔疾书的年轻人,“他们正临帖王羲之的兰亭序,其中就有杨汝可器重的子侄。那个衣着最好的。妹妹去表现一下,无需施展全力,比他们都强些就可。其他的事,就交给不才的兄长我了。”
即兴临摹也是画市的传统节目之一,但夏苏道声不去。
赵青河奇怪,“为何不去?吴二爷今晚请了男女客,难得没有束手绑脚的规矩,平时又总看你一人研墨,挺寂寞的模样,如今有这么多同好,大家以才博彩,不分男女老少,你去凑个兴子何妨?”
“不会书法。”表情平乏。
“……听说书画不分家。”谦虚?
“一窍不通。”语气呆板。
“……肯定是你小时候偷懒。”怎么能不通?
“学过,说像鬼画符,非劝我放弃。”老实孩子。
“……你……还真是偏才……跟挑食的娃娃一样。”谁说,又是谁劝她的呢?
“我娘说,一技之长就够用了。”不是她挑,是她学不会。
“……你还有娘啊?”头一回听她提。
“你才没娘,你是狗熊孩子。”所以从前那么蠢——干娘,请见谅。
“……”好吧,不好玩,赵青河见临摹架上字帖撤下,换了一幅墨菊,“妹妹现在可以去了。”
看她还很不甘愿,他推一把,“想想银子,这位徽商出手阔绰,错过就得等下一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苏去了。
这晚来得都是性情中人,确实不怎么在意男女之别,而她斯斯文文,小嘴往下抿弯,毫不亮丽,自然不太惹人注目,因此谁也没多看她一眼,任她在尾桌默默画。
夏苏没看过这幅墨菊,画法和风格都很陌生,仔细品味,有她喜欢的李延之宋风。整幅画既无落款也无印章,墨菊小写意,重形现真,但布局想生动却没能生动,有些滞静。
一般而言,若是头回看到的画,非她熟悉的名家巨匠,又不能用辅助的小工具,她的摹仿力和相似度就会出现偏差。不过,能挂上这幅画让人临摹,期望大概也不会太高,她落笔很快,以形画形,神韵随心。
画到一半,夏苏忽然想起赵青河“比众人要摹得好,又不能尽全力”的要求,立刻慢下,不停对照着旁边几张桌上的画,磨蹭到最后一个,才挂到绳上去。
人们围上去看字看画,摹字者和摹画者也观摩他人之作,而夏苏对书法一早放弃,又看过那几幅画,自觉没什么好瞧,立在山石下,离人群远远。
有人跑过来。
正是衣着最好的那个年轻人。
夏苏往旁边再让三尺,但她的防备如今十有*是多余的,年轻人脚步不停,从她身侧跑到亭上去了。
年轻人的声音并不小声,很愉快地说,“大伯,既然摹得是您的画,就该由您决定谁摹得最像。您不下去瞧,我不好意思拿奖品,怕人说我沾您的光。”
原来墨菊图是杨汝可所画。
☆、第38片 就是骗你
杨汝可四十靠五十的岁数,与年轻人说话却显得很活跃,朗然笑道,“不好意思就别拿,你可不就是沾我的光嘛,赶紧去把你自己的画摘了,别丢我的脸。”
说归说,杨汝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
母子连心,伯侄互尊互敬,就连赵府这么大的府邸,是非虽多,亲情也不尽绝。这才是家人之间的常态。夏苏盯着自己的足尖,还没开始黯然神伤,身旁就传来一声笑。
“我瞧过了,画得最好的非妹妹莫属。”
赵青河的声音,如一条清亮的河流,不冷不热,那般明爽,直直淌进夏苏心间,孤寂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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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奖品已定谁家,人群就到别处凑热闹去了,杨汝可回到亭中,身后跟着他侄子杨琮煜,还有那对上来拿奖的兄妹。
奖是杨家出的,一套名地的笔墨纸和一方上好古砚,价值实在不菲。
但这个奖,本是杨汝可借机要给杨琮煜的。
倒不是他小气或是算计,实在因他这位子侄才华出众,同他一样学习宋人画风,年纪轻轻就已获得无数好评和肯定。
今夜,杨琮煜带来的那些朋友他都认识,更觉得杨家出的奖还是会回到杨家手里。
谁知,半路杀出一个姑娘。
杨汝可将奖品送出,见那位表情平平的姑娘眼睛亮了亮,心道果真是爱画之人,识得好墨好纸。
杨琮煜有些不服,嘀咕道,“也不见得她比我摹得好,有半朵菊花不似。”
那半朵,是夏苏放开手脚所画。
杨汝可年近半百,比杨琮煜眼辣,“赢就赢在半朵菊了。摹画,上品仿神,中品仿形,下品仿笔。我一直研习宋代大家李延之的画风,仿他的用笔运墨,自认继他三分传承,但夏姑娘令老夫惭愧啊。你所画的半朵菊,气韵灵动,墨法精彩,简直就是延之笔。”
夏苏淡眼看看赵青河,表示“你应付吧”。
赵青河收到,“杨老爷说了是半朵,我家妹妹也只画得半朵延之笔。她自幼习画,有些天赋,偏生懒性子,什么都是半吊子。家中曾有李延之真迹,她能照画摹习,已占尽先机。”
“哥……”夏苏舌头有些僵,“杨老爷家大业大,还习李师宋风,难道会没有李延之真迹?”
她明白,贬低她,抬高别人,让人痛快拿银子出来,不过漏洞太大,她帮补一下。
赵青河眼尾拉细,暗道装什么小狗腿,分明故意拖后腿。
杨汝可心情却不差,“半朵足够老夫开眼。夏姑娘,你家兄长没说错,我杨家确实没有李延之真迹。宋朝距今数百年,李延之是名匠大师,他的画作传至今朝,寥寥可数,有钱都买不到。商家根浅,世家根深,赵氏百年名门,才可拿大师真迹给女儿仿习,比不得,比不得。”
赵青河该诚实时不浮夸,“我兄妹并非出自名门赵氏,不过是沾点边的远亲,先母倒是御宅屋出生,但外公家已没落,那边再无亲人,唯留有几幅古书古画,算是仅剩的体面家底。如今寄人篱下,方知书画奢侈,不如真金白银好过日子。”
凭良心论,夏苏觉得,赵青河相当能攀谈,撒谎固然有技巧,实诚也很讲究。相比之下,她当初守株待兔吴其晗的行为,就太笨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