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苏只当没听见,固执背着。
不过,也因此,没有人再多说一句。
杨汝可一听,哈哈道声的确巧,然后就从匣子里拿出画来。
第一眼,就看亮了,神情由惊到喜,由喜再到惊,反反复复,还望了夏苏好几眼。第一幅很仔细很小心卷回去,放进他自带的画匣中,第二幅才到《梨花鳜鱼图》。他简直目不转睛,有点激动到手抖,禁不住赞了好几声好。
杨琮煜没杨汝可的眼力,又没见过真迹,觉得画挺好,不过也觉得大伯有些赞过了。他想来,仿得再真也是假,既然是假的,那就肯定比不上真的。他因此看画不专心,倒是眼前的姑娘好似一朵粉粉水水的桃花,宁愿多瞧上一会儿。
夏苏让伯侄俩看了又看,神情如常,只是暗暗留意四周,如果就剩仨人,她就打算转移。
还好,游客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得换。
杨汝可全然不知夏苏的防备心,不然这位大儒商恐怕会喊冤枉。
他将第二幅画也收得妥妥当当,才再开口,“老夫真是走眼得厉害,想不到夏姑娘的画功笔力远不止半朵菊,那晚老夫的拙作让你心里笑话了吧?”
“杨老爷的画,延自宋师,却有自己的风格,苏娘不及。”她只会仿而已。
杨汝可当她客气,却也不太在意。
这回来苏州,原本只是带家眷出游,他虽然嘴上不说,和侄子一样,很清楚苏州片的响亮名声。尽管有一定鉴赏力,喜欢逛画市画铺,参与各种赏评会,雄厚的财力让他能一掷千金,但对名家字画的来源十分注重,非自己信任的行家,不会出手。买下文征明的扇面,是自信,也是直觉,直觉赵青河说得是实话,结果意外之喜连连。在此之前,他想都不曾想过,至少不是明知的情况,自己会下苏州片的订单。
杨汝可给赵青河的一百两,并非立兑的银票,需要他看过画之后,愿意支付全款,方可与三百两一道领取。赵青河没告诉夏苏,夏苏也不必知道,两人亦有十足自信。
“这是三百两的银票和定金可取的背书,请夏姑娘验看。”
夏苏看得很仔细,并不以对方是大商而轻率,确认是真银票之后收好,自觉交易完成,转身要走。
“夏姑娘稍待。”杨汝可却喜欢极了夏苏制作的片子。
夏苏不停,反而走出一丈多,才缓缓侧过身来,声调微冷,“徽州离江南不远,却也不近,杨老爷一路顺风。”这样说,应该不像内眷了吧?
刚才很水灵漂亮的姑娘,不过走开几步,整个人却忽然灰淡,杨汝可纳闷怎么回事,但不迟疑。
他开口道,“请夏姑娘再为老夫作画两幅,价钱抬高至双倍。画什么,仍由夏姑娘决定,只是这回要是李唐之风就最好。”
两幅,八百两。
夏苏转正了身,仍是冷冷淡淡暗晦的眼,神情倒似认真思索,“杨老爷何时回乡?”
杨汝可看不到对方有任何得意忘形和贪财喜色,心中更觉这对兄妹的品性难能可贵“仍是十月底出发。”
“既然如此,绝无可能完得成两幅,一幅都要赶制,且我义兄或接了他人的订,我不好擅接,杨老爷不妨找他商议。”和赵青河说好分工合作,她只管制画,单和价都由他去跑去谈。
“想加价就直说。制作苏州片,短则当日交付,长则七八日,一画下多蛋,同时可以提供数方买家,怎么到你这儿半个月都制不出两幅?”夏苏不那么抢眼了,杨琮煜也恢复富家子弟的心高气傲,以为她不过耍心眼。
富商子弟也罢,名门子弟也罢,多有一种夏苏讨厌的毛病——
自负。
“琮煜!”杨汝可沉喝,“不可对夏姑娘无礼。夏姑娘的画,绝非粗制滥造的苏州片可比,便是仿制,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自然耗费功夫。”
杨琮煜见识短,还不觉得自己见识短,“伯父,侄儿虽看不出这两幅仿画精妙在何处,但知假的终究是假的,无论如何总比不过真的。您不信,就再加价上去,保准她——”
夏苏走了,头也不回。
也许是这年认识的年轻男子多了起来,也许正逢赵青河的大变化,她竟然觉得,赵青河比起这些浮华的公子少爷,能干得多,让人心生可靠。
杨汝可气得抬脚踹向自作聪明的杨琮煜,“你个臭小子,除却家境富有,自己一文不值,居然敢瞧不起靠本事吃饭的人。你回乡之后从工坊伙计做起,改不了说蠢话的毛病,就别想回江南来。”
“大伯!”又不是一天两天犯糊涂,是出娘胎就开始养的少爷脾气,杨琮煜还不服,“我……”
“你们伯侄俩还没看完石碑哪?”杨汝可的夫人找来了,身边还有两个女娘和丫环婆子,“行啦,行啦,看石头是小,相侄媳妇是大,耽误琮煜终身,今后就由你这个大伯厚脸皮去求,我可不管了。”
杨汝可无子,膝下只一对女儿,他并未因此娶妾,只从杨家另外几房中选了两个能干的侄儿出来帮忙。杨氏家业虽在他手里壮大,可他不居功,无更远的野心,一心一意为一大家子人。
杨琮煜身为杨家三代大孙,过了二十岁,婚事已属迫在眉睫。
杨家虽为商户,却也是巨富,如今这年头,又在这奢侈江南,找个世家小姐并非奢想。杨夫人许了名媒很多好处,才定下今日这场相看,若是能让女方看中,杨氏将与世族攀亲。
所以,怎能迟到?
子侄的婚选之事,杨汝可已经全权交给他的夫人,事到如今也有些好奇,“到底是哪家姑娘,******这般着紧?”
杨夫人却是笑了,卖关子,“不说,万一人家看不上琮煜,平白让你们伯侄失望。”
堂妹们吃吃笑,三言两语打趣堂兄,让母亲一眼看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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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片 对面不识
杨琮煜的少爷脾气多大,切了一声,“名门望族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们瞧不上我,我还怕娶了菩萨,进来丑妇。大伯母还是告诉我得好,我也要过过眼,怎能任人挑我?”
“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哪一桌。再说,我能给你挑丑妇么?你愿意看,我还不愿意整日对着呢。”
杨琮煜如同杨家大房之子,虽未过继,将来是要当杨汝可夫妻如父母孝顺的,对未来的侄媳妇而言,杨夫人就是实质的婆婆。
杨汝可本来对杨琮煜生气,一想还能找赵青河,这才重拾心情,“走吧,且不说高攀不高攀,男方应该要多些礼数。”
一群人走起,没一会儿就赶上慢吞吞“爬行”的夏苏,杨琮煜从她身边过去,特地看了看她的脚,低声嘲笑,“你的脚不是挺大?怎么跟龟爬似得?”
夏苏掀起眼皮要顶嘴,那群人却已走出能低声反驳的范围,只好撇撇嘴,记住。
走得慢就不得不品尝不断被人超越的滋味,快到素斋堂时,又一批人从夏苏旁边过去,有人甚至还撞了她一下,让她惊得差点当壁虎贴墙。
七八个女子,衣裙颜色鲜艳,面妆精制浓彩,言行举止无一不娇不嗲,不仅旁若无人,还似乎故意引人侧目,拱着中间一位中年胖妇喊妈妈,要这要那。外围的数名男子就显得很卑微,打伞,开路,低头哈腰,对其他游客蛮相吆喝,跟护着一群公主似的,却极具某个行当的鲜明特征。
青楼,只有在江南,才能张扬得如此无畏,名妓一代代,如海潮浪花,短暂却精彩纷呈,总有最出色的男人们忘我追捧。
“拉不开步子就靠边走,别挡别人的路。”撞了夏苏的那个女子,处于外缘,看得出心情不佳,故而恶人先告状。
落在尾后打伞的瘸脚男子冷哼,那女子作个鬼脸,扭着腰肢转进膳堂。
夏苏直眼盯着男子,张口结舌,很快眼珠子看左看右,觉得这种情况下应当装不认识。
“眼睛抽筋就该找大夫,而不是找神佛。”瘸腿男子正是老梓,打横着眼,比夏苏的眼白多得多,“老子警告你,千万别跟老子装熟人。”
“我……”不是正在装不熟?
夏苏的委屈还没来得及抽出一根丝,老梓也进膳堂去了,而周围突然清空,好像全寒山寺的游客都肚子饿,不愿意再继续逛名胜,一百零八下的钟声也暂停,说明天上,人间,地下,吃饭最大。
夏苏把嘴角往下抿,将自己和墙剥离,垂肩,垂手,灰扑扑,走入素斋堂。
堂很大,装了“全寺”游客,都显从容,而且分为普通香客,吃大盆菜的讲心堂和拿银子买清静,并且点菜的积善堂,可以按照手头的银子各取所需。
“苏娘,这里。”大太太手下的小丫头守在积善堂的帘外,看到她就赶忙招手,大概因她完全跟千金小姐沾不上边,小丫头还能多说一句,“去哪儿了?大太太说没瞧见你,怕你走迷了路,准备派人去找呢。”
“是走迷了路。”
夏苏都懒得想理由,但进里面,本来宽敞,不过看到一桌杨家人和一桌桃花娘,顿时觉得地方太窄了。
老梓叔还好,已经警告过她了,只是杨琮煜那位大少爷的眼珠瞪到要掉,都在一个寺里逛,就这么一处吃饭的地方,好像不必那么惊讶吧。
无论如何,夏苏下定决心,谁也不认,谁认她也不认,给赵大太太福身,淡道自己兜糊涂了,跑到钟楼那边再绕回来的。
赵大太太只道以后身边要带个人,就让夏苏坐在了右手边,而九娘早坐在她左手旁。
寒山寺的素斋还不错,素面更是一绝,量多汤好,素鸡笋片都是时令鲜美。
平时口腹之欲不大的夏苏,白日出行让她必须防备加倍,精神上的疲劳化为饥肠辘辘,专心致志把一大碗面条吃下肚,耳里才听到大太太和九娘的轻声对话。
而这时,桃花娘那桌的笑声好不热闹,令十一娘和十七娘互相咬着耳朵表达不满,赵子朔,赵六郎和十二郎在另一桌,母女俩说话只有夏苏听得清。
“长相不输六郎,还能为长辈和妹妹们夹菜,比你四哥强。他虽然老往我们这桌瞧,多半也是杨夫人没忍住,说漏了嘴,到底年轻,想自己过过眼也有主张。你觉得如何?”赵大太太的声音,颇为满意的语气“挺好……”九娘略羞且喜。
“杨家虽是商户,但杨大老爷中过举人,那孩子也是,还与四郎六郎一道参加明年大比。这些是要说给老太爷听得。按我的真心意,那孩子得了官身最好,得不着也没什么,杨大老爷那么大的生意会交给他,比当官实在。我们赵家缺就缺在这一块,老太爷苦苦守着士族的名,不准经商,连个门面铺子都不能弄,眼看公中****紧手,我也没有法子可想。这么婚事若成,我就安心了,通过杨家做些买卖,补个差数。当然,你不用看这些,若嫌杨家门第低,心里不愿意,我不勉强,横竖是我们挑他们。”
“听凭母亲作主。”赵九娘显然是满意的。
夏苏抬抬眼,见赵大太太状似无意看对面,一瞥就过,端着茶掩了唇动。
对面是杨家的桌。
她这才了然,原来今日上香只是借口,其实是为九姑娘相亲而来。杨琮煜和赵九娘?还真是杨家高攀。赵氏大房的女儿,庶出也与旁系末枝的嫡女截然不同,要是赵家这会儿在京师,杨家想都不用想。
不过,赵府得多缺钱,要用庶女与商户之子的婚事来救急?夏苏并非小门户里的人,一想就给翻掘出来了。
“母亲和九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十一娘终于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