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村无人不知李慕今年下了考场,这科举一事可是件顶天的大事,若是考上了,那光荣的可是整个村子。自打李慕从县城里回来,整个安乐村,无论姓李不姓李,便都在等着喜讯的到来。
来送捷报之人刚入村子,便有人上来打听了。等林婶见了差使,一路奔去张家喊李慕回去,一边跑一边叫人,便有更多的人知晓,李慕考中了。
尽管县试只是科举的头一道坎,可这并不意味着过县试就是件容易的事,整个饶南镇有秀才功名的人都能数的过来。过了县试,那便意味着功名加身,从白身摇身一变成了秀才老爷了。且不提只有得了秀才功名才能进一步地考取举人,哪怕是一辈子都中不了举的秀才,在百姓心目中,也是可以依托的存在。
李慕并不敢叫人久等,忙起身,在临走之前瞧见了夏荷一脸逃过一劫的窃喜,无奈地摇摇头。
等赶回李家,那李家的院子里,早便被乡亲们给填满了。
一见秀才老爷回来了,熙熙攘攘地挤在院中的村民们便自觉让开了一条路。报喜之人以他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为名,同样被唤作捷报。李慕一拱手,道是:“辛苦捷报大人了。”
“恭喜恭喜,恭喜安乐村再出茂才。”来人颇有几分年纪,“上回你们安乐村有人中举,也是我来充的捷报。”
李慕哑然,村子里上一个得了举人功名的,正是自己的亲叔父。
李慕与他那叔父的关系颇为尴尬,然而这个中缘由却并不方便叫外人知晓。他便没有接这个茬,而是从林婶那儿拿了早便准备好的红包,双手递送过去,道:“劳烦大人跑这一趟,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捷报掂了掂手中的口袋,十分满意它的重量,这安乐村不愧是县里都出了名的富饶之地,他之所以记得自己许多年前来过一趟,就是因为那一次的红包特别大,这一回也不输起上次。
李慕又让道:“眼看着要到晌午了,不如请捷报大人在我家用过午饭再走。”
“不必麻烦,我这还要早些赶回去回禀县令大人,诸位请自便。”那捷报喜滋滋地抱拳让了让,将红包小心翼翼收好,就要离去。
李慕手中拿着一纸捷报,并未多瞧一眼。倒是李老太太等差役一走,便赶紧要李慕把东西呈上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要李慕给他念上面的字。
李老太太毕竟是书院先生之女,也是识字的,只是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她一边听李慕说,一边费力地瞄着那张纸,忽地,她仿若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似的,跳了起来,高兴道:“慕儿!我的慕儿是这次县试第一名!哈哈哈!当家的,你可瞧见了!”
她也不听李慕念了,一把抢过捷报,便小跑去一旁所供的李老爷子的灵牌处,将捷报摊放在灵牌面前。
李老太太这些年身子骨愈发差了,才刚却忽地活泼了起来。然而待她站在牌位之前时,却忽然又老了似的,双手颤抖着,一遍一遍地、抹平眼前的这张薄薄的纸。
这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从何而起,蓦地一股子的悲痛便翻涌了上来。李老太太的双手已经没法平放在供台上了,她捂着嘴巴,吧嗒吧嗒地掉起了泪珠子。不巧有滴泪便坠在了捷报上,虎了李老太太一跳,忙把捷报捧起,贴在心窝处。
李慕见母亲蓦然神伤,赶紧去搀着他,低声安抚。
林婶则是一瞧李老太太哭了,便叉着腰,站在了门口,不叫任何旁人进来。
李老太太啜泣片刻,猛地想起了院子里还站着一大堆的乡里乡亲,赶忙把泪给擦干了,拍了拍李慕的手,道是:“好孩子,你跟大伙儿们说声,咱们明儿个晚上办宴,给你庆贺!只要是咱们村儿里的人,都可以来,管吃饱!”
似乎是将心底里埋了许多年的郁气都哭了出来,李老太太立时挂起了笑来,挺直了腰板,走去院子里,跟这一院的人,不管是熟的还是不熟的,都热热切切地聊了起来,收下了每一句恭维。
张十一在知晓李慕考中了后,也三两下收拾起了手上的家伙,让夏荷老实呆着,自己去道喜了。瞧着李老太太捧在手中的捷报,张十一却颇有些失神。还好他还记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片刻便回神过来。仗着自己是李慕的岳丈,他没跟旁人似的客气,而是径直去了李慕那儿,笑道:“好小子,今年才十七岁便能得了秀才,有出息!”
“亲家,慕儿这回可还是县试第一名呢!”李老太太笑眯眯道。
“哦?”张十一闻言,笑得更开了,拍了拍李慕的肩膀,故意使上大力气,道是,“可以可以,以后乡试、会试、殿试,可也得拿第一名才行,争取能拿咱们闵朝头一份儿三元及第!”
李慕忍着肩上的疼,谦道:“岳丈高看了。”
林婶却也来凑热闹,道:“老爷的确有那份儿才干!”
李慕撑着额头,殿试还遥遥无期,怎么在自家人眼里,三元及第都像是唾手可得似的?
好不容易聚集在李家的人纷纷离去,安静下来之后,李慕才拿着那份儿捷报,看了半晌。
“来,慕儿,咱们将捷报贴在这儿!”李老太太在厅堂里转了半晌,选中了一块位置,“贴的靠下一点,往上的好再贴以后的!”
李慕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是:“母亲,夏荷还未见过呢,我先带去给他看看。”
“哦,哦!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老太太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道是,“你快去吧,夏荷见了定也会高兴的。”
李慕点头,捏着那张纸,便去找夏荷了。
夏荷还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呢,面前摊开几个才写罢的大字,各个歪七扭八。张十一这还是头一回见夏荷用毛笔写字,瞧这字没骨没形地,气得要命:“你那相公都拿了县试头一名了,你呢!连个字都些不好。”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夏荷辩解道。
张十一立时哑声。
一转头瞧见了李慕,他甩了甩手,道是:“我是管不了这孩子了!姑爷,托给你了!”一气之下,忘了昨儿个才跟兰娘商量的,尽量地别叫两人独处。
等他反应过来,赶紧踮脚跑去看两人在做什么,就见李慕正教夏荷握笔呢,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书写。
又过了一日,夏荷说什么都要下地,去李家吃大席。
上一回李家大摆筵席还是在他跟李慕成亲那天,夏荷却是全村里唯一一个吃不上的,只能呆在屋子里干等着,这一次他可不想又换个屋子等。
兰娘心知掌勺的林婶那些拿手菜,夏荷平日里又不是吃不上,说是要吃大席,不过是个借口,还不是在屋子里窝烦了。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兰娘也不好说重话,又揭开他的腿上的绑布,瞧了瞧里头伤口的模样,叹道:“你这怎么下地,要蹦着去吃你的大席吗?”
“娘,我会小心的!”夏荷起誓,“我保证完完整整地到家去,不会再伤着!”
兰娘却敏锐地察觉了夏荷话语间已经用“家”去指那头了,不由得有些心酸。想想早便嫁出去的大女儿冬梅,她暗自骂了句女生外向,夏荷这儿子却因那件事,被养得跟女儿无异了,自己这个家,怎么一转眼就剩了俩老东西了。
这话却不想在夏荷面前说,兰娘闭上了眼,半晌,答应了下来。
夏荷便高兴了起来,也不管还摊在桌子上的纸笔,蹦下了床。还好他还记得用伤得轻一些、只是破了皮的那只脚先着地。
兰娘只好跟在他身后收拾,这姑爷送来的东西可都贵着呢,自家当家的可眼馋了,却毕竟是给夏荷用的,夏荷都要回去了,东西留下来可并不妥当。
张家作为亲家到的比旁人要早些,兰娘将东西一放,便挽着袖子去给林婶帮忙了。一同在忙活的还有李家的几个媳妇,林婶则正在砍一大扇的排骨,要炖排骨吃。
林婶见兰娘来了,像是忘了没多久前两人还在街上吵过一架似的,热热切切地打了招呼,问道:“可是夫人回来了?”
“夏荷在前头坐着呢,他非要回来,可他那伤,唉,还是别多走动的好。”兰娘苦道。
林婶这些日子光顾着等捷报了,这才想起来她还未问过夏荷是怎么伤着了,于是问道:“夫人这好端端地上了回山,怎么就摔着了,哎。”
“那雨天路滑,也是我家当家的年纪大了,差点儿磕倒。夏荷拽住了他爹,自己却擦下去了,右腿还好,只是破了层皮,左腿磕在了块石头上,那口子,可吓人了。”兰娘道是。
林婶心有戚戚,点头道是:“往后雨天上山,可得小心点儿才是。”
夏荷哪儿能真乖乖在前院坐住了。他有两日没见到金宝了,拖着伤腿,跑到金宝的小座子面前,扮鬼脸逗弄起孩子来,逗得金宝咯咯在笑。
忽地,他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这续弦果然还是娶小姨子好,夏荷你待秋月的孩子,可真比亲生的还亲呢。哎,不过,你这也嫁来咱李家有些日子了,肚子里什么时候能有动静呀?”
夏荷不怎么爱听这话,却也知道对方是在冲着自己说。他回头瞧是谁,只见是个不怎么眼熟的婆娘。他仔细想了想,直到想起这人的眉眼里有三分像李香儿,才记起了,这不是村长家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搜到送喜报的人叫捷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就给同步成了杰宝……
咳,懂的人会懂的【。
第23章 廿叁 扶搀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儿女就能看出是什么样的爹娘,李香儿被养成那般的脾性,与村长家的可脱不了干系。李香儿妒忌秋月,连带着不喜欢张家姐弟。村长家的则是瞧不起兰娘,连带着也厌恶张家,闻说当年张家要落户籍的时候还使过绊子,差点儿成事。去年秋月嫁人的时候,阻挠李家将那两亩良田过户给张家的人里也有这村长家的。
好在这家人自持甚高,尽管心底里看不起张家,却也不常在他们家人面前露面说风凉话,不然凭这村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夏荷也不至于瞧着村长家的眼生。
他不怎么想理会这人,然则从李慕那儿论起来,村长家的也是他的一个长辈,不理会也不好。夏荷只好点了点头,叫了声婶子。
“听说你那阵儿上山摔着了,这女儿家的,好好地别老往危险的地方跑。”村长家的数落。
夏荷无奈道是:“您家的地都在山下,只要别是雨下太大积了水,自然不必担心。我们家在那山顶上可有好几亩地呢,这不是怕大雨冲毁了苗子嘛。”
村长家的虎着一张脸,道是:“怎么说话呢,还说‘我们家’,你这都嫁进了咱们李家了,可别还拿张家当你家。”
夏荷奇怪这人怎么跟自己纠缠上了,他不爱说刺人的话,但这家的女儿前脚刚出了自家门,后脚做娘的又来怪声怪气,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夏荷便撇嘴,道了句:“终究是爹娘将我养这么大的,不像您家来的规矩大,女儿说嫁出去就当泼出去的水了,闻说您家都没让香儿姐姐回门?”
村长家的忽然变了脸色。
她跑过来跟夏荷呛嘴,实在是失了长辈风范,却全是因为她宝贝大的小女儿李香儿被送到了那深山老林里。按理说这全怪李同财和她一心想着攀附薛家,没去过问女儿的意愿便答应了薛大人可以将李香儿带走,女儿又被他们惯坏了,胆子大的很,不乐意从了那一身肥油的家伙。但事已至此,她哪里会怪自己,也没那个胆子去责备自己当家的,就只能把过错全推到夏荷身上去了。
这几天,她总在琢磨,要不是夏荷那日把门敞开着,让外头人一眼就看见了李香儿在哪儿,而是让李香儿找个地方躲躲,那薛大人不就离开了嘛。没被香儿当众落面子,没准他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自家女儿了呢。
夏荷可不知道这人心底里在如何异想天开,只是觉得她着实无聊。按理说这村里头有人家做宴,提前到的那都是处的好的,老爷们儿会在前头坐着聊天,家里头的都会去灶上帮把手,但村长家的却径直朝着自己来了,还在堂屋坐下了,半分没有去帮忙的意思。莫非这人特地早赶到了,就是为了找自己说几句闲话?
那边的村长家的缓了缓,心想着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仪态,却也不想自己跑过来找个小辈说这些有的没的,本身就没什么仪态可言了。她便坐在椅子上,努力摆出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来,道是:“瞧你说的,这村子里爱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这是怎么传出来的。香儿那是体谅她夫婿走不得远路,这才没回门。听闻香儿的夫婿待她不错,待香儿能给他们王家留个后,我也就放心了。这女人的一生嘛,无非就是寻个好夫婿,多生几个好儿女,好对得起夫家。”说着,她又瞥了瞥夏荷的肚皮。
夏荷颇有些想笑,一把抱起金宝,道是:“金宝还小呢,我哪有那功夫整日琢磨着这事儿,顺其自然嘛。”
说罢,他就借口金宝嫌前院人越来越多了太吵,一瘸一拐地,抱着金宝往后院去了。
不过嘴巴上虽这么说,夏荷心底里也有些想法。
他到李家来的确有些日子了。冬梅嫁出去,是三个月就查出了身子的,秋月时间更短,不过一个多月就怀上了,倒也是因为秋月的反应大,刚怀了不过一个月就开始吐。夏荷便隐约听着,有人说过什么自家的女儿好生养之类的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是不是也快怀了?
他想了想自己肚皮高高隆起、脚步虚浮的模样,有些接受不了。这种排斥是从心底里起的,仿佛这不该是他的一部分似的。
这样的感觉,夏荷没曾跟人说起过。
他打小有种想法,自己似乎是跟别的女儿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像是不喜欢绣花、做精细的小东西笨手笨脚一类的不提,他打心底里有些反感,女子早晚要成别人家的,还要替别人生孩子这回事。
夏荷曾经见过张家邻家的儿媳怀孕的模样,打那时起,他便在琢磨,如果是这么大的肚皮按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这件事还害得他做了一回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