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哪儿曾想,李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夏荷离开罢了。她这般嘱咐完李慕后,思绪又飘远了,回念起早已离世的夫君,李老太太摇摇头,道是:“以前是娘觉得你还小,不曾跟你说起过。这日子可过的真够快的呀,眼看着,我的慕儿都当爹了……”
许是因为今日同兰娘谈起了紫机道人,李老太太如今沉浸在了旧事之中,见周旁再无旁人,她便拽着李慕,絮絮叨叨地讲:“慕儿可曾记得,娘跟你提过的张修齐张老先生?你爹当年入梁京会试,深陷囹圄,差点儿回不来,正是被张家所救。虽是落了一身的伤,但好歹是保下了性命。”
“而那位道人,当初正落脚在梁京。他善于岐黄,又同张家交好,便被张家请来,为你父亲诊脉,将他那一身的伤看好了不说,还诊出他的旧疾来,好好调理了许久……”李老太太瞧了李慕一眼,柔声道,“等你父亲回来,我们这才能有了你。慕儿,你这条命,还是张家和道长给你的呢。”
李慕倒是头一次听闻这些,此前他只是知晓,李老太太诞下自己的时候已然三十有四,是旁人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在那之前,父亲甚至已不抱希望,都打算着等百年后,将这祖业传给那现如今在梁京为官的叔父。
李老太太叹道是:“当初张家落难,娘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除了冲着梁京,带着你磕几个响头外,都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幸而紫机道人送信来,告诉我张家还有一支血脉得以留存,正往咱们这小村子这儿赶,要我收留他们。娘那时,可高兴坏了。”
思及至此,李老太太还是笑了起来。她为人一向知恩必报,张家落难,她差一点儿带着那时才刚能把话给说利索的李慕上京喊冤,尽管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罢了。幸而紫机道人及时地给她指了另一条路,一条至少能看到希望的路。
李老太太又念叨起来,她倒是不指望李慕回她什么,只不过有些话憋久了,总该要找个地方,不吐不快:“也是娘不对,紫机道人要你迎娶秋月,我就去求娶了。等秋月不幸走了,他又希望你能娶夏荷,我就在想,只可惜我素日里不能明着偏向张家,比旁人少收一成租子,也得给全村的人减,能做的,也不过只有给秋月一份厚厚的聘礼,再偏帮,怕是族人要闹起来了,也不便他们家跟邻里相处。若是能将夏荷再接来,好生照料,也是不错。心一急,就说了混帐话……唉,那时我要是能跟亲家好声商量就好了,也不会造就现在这么个为难人的局面。”
她后悔起当初为何要逼着张家嫁女儿了,原本是一片好心,说若是夏荷跟李慕留有血脉叫他姓张也是真心的,不忍瞧张家果真没了香火。听闻夏荷是个石女,愈发心生怜惜,怕他到别人家去吃亏。更何况,那是紫机道人说过的,若是不做的话,还会影响张家接下来的运数呢。
只是那时李老太太并不知道张十一竟然是跟着紫机道人长大的,她还以为紫机道人是出于同张家的交情才演算天机,保下张家这流落在外的幺子呢。如若她早知道,拿出紫机道人的信来,跟张家好好说说,那该多好。
“母亲,莫要太过自责了,您也是好心,岳家会理解的。”李慕只能安抚着李老太太。
“行了,咱们也帮不了太多了,只能将镇上那个院子借出去罢了。我本想每月里给些银钱的,但试探了一句,亲家母是个有骨气的,不肯接。”李老太太摇头,道是,“慕儿是个懂事的,以后要多跟你岳家走动才是,不要生分了。等你有朝一日,能得以朝见天颜,万万不可忘了,为恩人家里平反!”
这些话李老太太打李慕还小便在叮嘱他,如今不过是又絮叨了一遍。但李慕却不曾表现出半分不耐,只是认真听去,一再许诺,不会忘却张家的恩情的。李老太太放下心来,便打发李慕去后面看看:“亲家母和林家的在帮夏荷收拾东西呢,你也去吧。”
念叨够了,李老太太便要打发李慕走。她还想一个人多在这儿坐坐,多想想,从前的事。
她在想,等亲眼瞧见薛家遭了报应,慕儿也成人了,自己是不是就终于能有颜面,到下头去见夫君了?不知道,还需要几个年头啊。
李慕被李老太太打发出来,要往夏荷那儿走,步子却颇有些迈不开。
虽是一步一顿,但路途终归是太短。等李慕能瞧见夏荷的院门的时候,正赶上林婶出来。
林婶只是被老太太喊来帮忙的,但见张家这要把夏荷带来的东西都带走的架势,心里头慌得很——怎么瞧这样子,老爷和夫人莫不成是过不下去了?正巧撞见了李慕,她便慌慌地跑来,拽过李慕的袖子,催道是:“哎呀,老爷!夫人瞧着……瞧着要走哇,您快去拦一拦呀,这夫妻过日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林婶的嗓门大,门里的兰娘和夏荷便听了去。夏荷脚伤着,兰娘没叫他动,他便只坐在一边,听林婶的叫喊,垂下头去。
兰娘瞥了夏荷一眼,道是:“等会儿二姑爷进来了,你好好跟你姐夫告个别。”
自打将儿子给嫁了过来,兰娘便心惊胆战地,如今终于跟李老太太说开了,她反而放松了许多。见夏荷装聋作哑的模样,兰娘拍了他一下,道是:“还有,快去将你的衣裳换好了!——你要穿衫子,等三年后,由着你穿!”
兰娘叹了声气,当初师父叮嘱的是不能叫夏荷自己以及除了家里人之外的人知晓他是个男娃这件事,只可惜是她没能耐,竟叫夏荷给折腾出了真相来,幸好外人还没有知道,至于李慕和李老太太……就当李老太太宽慰自己的那句话是真的吧,他们好歹是亲家,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现下里只希望师父能再寄锦囊,瞧瞧夏荷此举会不会招来什么祸事了。兰娘捂着心口,暗自祈求,希冀师父能快些来安下她的心。
只可惜张十一寄给师父的信从未得到过回音,李老太太也不知道紫机道人现在何处,回回都是她一觉醒来,便有信摆在她的案头上。不过,总归师父还活着,这就是件好事。
兰娘心底里有担忧,但更多的却是高兴,欢喜地收拾起行礼来,不去管夏荷在一旁的落寞。直到东西都包好了,兰娘才见着,夏荷将金宝抱在怀里,一声不吭,不肯放手的模样。
她催促道:“夏荷,咱们该走了。”
夏荷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慕,又低头看金宝,咬着嘴,没去看兰娘。
等了一会儿,兰娘又喊道:“夏荷!”
夏荷这才慢吞吞地将怀中的金宝放下,捏着金宝软绵绵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夏荷道是:“小金宝,姨姨要走啦。”
“啊……咿——”金宝只当是好玩,咧嘴笑着。但等瞧见夏荷将自己的手放下了,他便开始不高兴了,瘪着嘴,要哭的模样,喊着,“咿——呀!咿咿……”
夏荷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没再看金宝,扭过头去,扶着桌子,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门口挪着。
身后的金宝,憋了半晌,蓦地大哭了起来:“唔……哇!咿……姨姨……”
李慕搀着夏荷,瞥了眼被留在床上的金宝,对夏荷倒是:“金宝叫你呢。”
“他才这么一点,哪里会叫人啊。”夏荷狠心地说,却不察自己的声调中亦是带上了哭腔。
李慕只好道是:“我会常带着金宝去看你的。”
夏荷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瞧向李慕,道是:“我的生辰快到了,那天你跟金宝能来么?”
李慕哪儿会不应,叹了口气,不自觉地令自己的声音更柔和了下来,应下道:“好,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时间流逝大法啦啦啦!
前半段写完了,松了一口气,不造自己圆的大家能不能接受呢~关于李老太太在开头的表现,李家为什么比旁人少收租子(在第三章,还有人记得么),以及李家跟张家的渊源以及,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好像没人注意到李慕和秋月一般大,但是李老太太比兰娘大很多的样子← ←哼唧我在想要不要加卷标啊……加卷标的话,下卷继续从〇壹开始数,就可以避免90没有一个字可以代替这个难题了嘛【喂
下卷
第55章 〇壹元宵
李慕待天色已晚后,才行色匆匆,往饶南镇的一个小巷赶去。却特地绕到巷后,寻到一家屋后,有节奏地敲了敲那家的墙,二轻一重。
半晌,墙头上便有颗脑袋探出来,往下看了看,确认外头站着的是李慕,那人才攀上墙来,小声道是:“慕哥接好,我要跳啦!”
而后见李慕摆出了个双手摊开准备接人的姿势,那人才跳下了墙头,差点儿被冬日厚重的裙摆给绊倒,他不高兴地拍了下,两脚着地,回头瞧屋子里黑灯瞎火,并没有被自己惊扰到,才做贼似的凑到李慕跟前,摆手道是:“走走走,咱们快走!我爹娘终于睡下啦,切,外头闹花灯呢,他们都不叫我出来玩。——金宝呢?”
李慕哭笑不得,道是:“都这个点了,金宝早便睡了,哪儿还能带他出来?”
“也是哦。”那人有些小失落,不过紧接着却还是兴奋起来:“走咯!看花灯!”
“夏荷,你慢些走,花灯不会飘走的。”李慕摇摇头,叮嘱道。
那翻墙从小院里出来的正是夏荷,两年时日,夏荷已然又长高了一大截,只是李慕也比两年前高了些,是以他最终只齐到李慕的眉毛。夏荷仍被迫着穿着女装,紫机道人最终是送来了信,叫张家近几年小心着些,倒不算要紧,但夏荷,一定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暴露他男儿身份。
夏荷倒不怎么信自己那从未见过的什么师祖,奈何张十一唉声叹气,兰娘又是拧他耳朵,又是哭地,他也不好违背爹娘所求,就只能把那不利不索的裙子依旧套在身上了。
还好有李慕特地请了裁缝来为他做了些素一些的衣裳,瞧着没那么花哨,干活也不太碍事,领子都偏高,正能挡住他如今已经长成的喉结。
听李慕的话后,夏荷唉了一声,道是:“我这被拘在家里,都快要发疯了!”
“谁叫你现如今这身量,走在外头,容易被人给瞧出来。”李慕道是。
夏荷这两年听多了旁人家说什么“哎呀,这张家女儿,怎么个子蹿得跟小子似的,嗓子还这么粗”之类的话,耸耸肩,懒得理会了。他掰着指头数,还有一年,自己就要解放了!
刚要高兴,猛地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夏荷又颓然道:“虽说是一年后我就可以换回该穿的衣裳了,本该高兴才是,但一想起来,我爹这些天总是在絮叨,等一年后要把我送到书院里头去,死皮赖脸地,也要让我至少先去跟着蒙童们开蒙……”他说到这儿,一脸委屈地回头看李慕,指了指自己道是,“你们书院,收我这么大的‘蒙童’么?”
李慕只好道是:“按理说只要不曾读过书的,交够了束脩,都会去开蒙堂那边由先生开蒙。”言下之意,只要张十一敢送,那夏荷自然要去跟那些小的不过五岁,大的也才十岁的娃娃去厮混了。
得了这么个消息,夏荷更颓靡了些。
李慕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走吧,出了巷子,就先别说这些话了,免得叫旁人听去。”
这夜是正月十五,头顶一轮月正圆,照的夜里也比往常要亮堂似的,一出巷子,便见街边不少门口高挂着花灯,映得不眠人再无困意。夏荷自打住到镇上来,便听闻着饶南镇上,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花灯会,能闹到月上中宵。只是张十一和兰娘怎么也不肯让夏荷大晚上地出来玩,道是不安全,师父叮嘱过呢,近些年他们家可要小心着些。
夏荷就只好趁年初三李慕带着金宝过来时,悄悄地将李慕拽到一旁去,拜托他能在这一晚,带自己来逛这个花灯会了。
饶是再不情愿,夏荷也还得记得自己还要兢兢业业地再扮一年女儿家,这花灯会上虽是不禁女子独行,但说不准会碰上不长眼的。带上李慕,就要方便多了。
李慕自觉本不该答应下来,但被夏荷求了半晌,终是没能硬下心。
他只能试着说服自己,毕竟夏荷如今穿的还是女儿装,他瞧夏荷,那心底里的旖旎心思便无从消散。本想着离张家疏离一些,但又总会被李老太太那边催促着,带金宝来探外祖家,一来二去,李慕同夏荷见面,比之两个人还是“夫妻”的那数月时日里,竟是一般频繁。
李慕心底里的情根便愈发扎根,只好干脆去跟李老太太挑明了自己当初,自打秋月离世后便再无续弦之意的想法。往后的日子,他便瞧着夏荷换回男装,娶妻生子,圆满如意便是。而自己,守着金宝,有了李家血脉的延续,倒也不会愧对宗祖,这残生,独过就是了。
这样的念头李慕倒不曾告知过夏荷。
那花灯会离张家现如今的落脚处倒是不远,远远地就瞧见烟火燃了整条街。夏荷看得有些花眼,那花灯,从花鸟鱼虫,到飞龙舞凤,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看着看着,他都忘了自己身旁还有个人,自顾自地去欣赏了。
倒是有小贩瞧见夏荷身后还跟着个俊朗书生,吆喝道是:“漂亮的花灯!花灯咯!不买一盏给娘子么?”
夏荷凑过去问了问价:“这灯要多少钱一盏啊?”
“瞧娘子您问的,这灯,自然有贵的,也有便宜的了。”那小贩笑道。
夏荷盘算了下,又问道:“那……最便宜的呢?”
“最普通的圆灯笼,十文钱一盏。”小贩努努嘴,冲着无人问津的角落。
夏荷扳着手指数:“十文钱,能买家里人吃上两日的菜了,买个玩物,可不划算。”他小声说道,摇摇头,打算接着往前头看。反正有旁人点了花灯给他瞧,也足够了。
李慕一见夏荷要走,却将他拦了下来,勾唇一笑,道是:“不要嫌贵,慕哥送你。”
说罢,李慕指着一盏荷花灯道是:“烦请将那盏莲灯取下来吧。”
小贩这才又堆笑起来,道是:“好嘞!——这灯一百文,这为官人,您可还需要根蜡烛?只需五文!”
夏荷皱眉:“你这蜡烛,还要另买?”
“那是自然,娘子您不信到周边摊子上问问,谁家的蜡烛不得另外掏钱?”小贩道是。
夏荷还要辩,李慕倒不去计较那五文钱的事,付了钱,接过花灯,递到夏荷面前,道是:“这莲灯倒正应了你名字里的‘荷’字,来,拿着。”
夏荷却是拨拉开花灯,瞧里面那短短一截的蜡烛,嘀咕:“这蜡烛都是专门烧的吧,就这么短短一截,也就够从花灯会这头,着到那头。”
“好了,你可要把灯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