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只好客客气气地送夏荷走了,一转头,对冬梅笑道是:“你这弟弟可真是个好的,这么惦记着他姐姐呢。听说这玉米是在庆阳买的,跟咱们这儿的可不一样,走,咱们煮点儿尝尝去?”
夏荷推着小车,感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中午就赶到了安乐村。许是因为他穿着男装,这村子里的人,硬是没谁能认出他来,见一个有三分眼熟的青年,推着车往李家走,只以为是李家买了什么东西,人家给送过来了。
倒是来开门的林婶,一眼瞧出了夏荷:“夫……”刚想喊夫人,她又把那称呼咽了回去,想改口,不知道叫什么才好。
夏荷咧嘴笑:“林婶你喊我名字便是了。”其实叫什么老爷、夫人,才是奇怪的吧,林婶又根本就没卖身给李家,不过是被李家收留了,才这么叫罢了,在这个小村子里,其实显得十分突兀。
只是因着林婶的疯病,李家人都顺着她的意思来,才由着她叫。夏荷一直听着别扭,此时终于能让林婶改了,心里头可舒坦了。
林婶倒是犹豫了半天,才试着喊了一声:“……夏荷……?”
“哎!我来送玉米啦,我们家刚种的,还有从庆阳带回来的那种粘的呢!”夏荷开始夸起自己的玉米,的确是要比安乐村产的那些精实,瞧得出是好生伺候过的。
林婶忙帮把手,两个人一块儿,把玉米给卸了。
里头的金宝听到了夏荷的声音,蹭蹭地跑了出来:“姨舅舅!”
夏荷没往李家跑,这个称呼倒是林婶头一回听到,愣在了那儿,而后问金宝道是:“少爷,您怎么能这么喊呢?”
“姨舅舅!”金宝还是不爱理林婶,张开手要夏荷抱。
夏荷推了一路车,尽管他力气天生大,却也有些累。但瞧着金宝,他又不肯说累了,把金宝给抱了起来:“哎!”
“唉……这姨就是姨,舅就是舅,姨舅舅是怎么个喊法?”林婶还在那儿念叨,一路给念叨到了李老太太屋子里。
老太太瞧夏荷来了,高兴地出了门迎呢:“来,夏荷,来给老太太看看。”见金宝赖在夏荷怀里,李老太太又说,“金宝,你下来,你舅舅累着呢。”
金宝想了想,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倒没有往日的任性了,扒着夏荷的肩膀要下地,等夏荷把他搁下,金宝又拽着夏荷,爬上他自己的小凳子,让夏荷坐在他身边,给夏荷捏胳膊:“姨舅舅,不累!”
金宝那点子气力像挠痒痒,但夏荷也没拂了小娃娃的好意,坐在那儿,任由金宝折腾。
李老太太这才弄明白了,刚刚林婶念叨的“姨舅舅”是在说什么,也皱了皱眉:“这……金宝,怎么叫人呢?”
金宝无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祖母。
夏荷笑道是:“金宝还小,是我自个儿换了身打扮,怕是把他给弄糊涂了,让他叫吧,等再过两年懂事了,就知道改了。”
“唉。”一想起夏荷被紫机道人批的命格,需他整整十八年都扮作女子才行,李老太太打心底里疼惜这个小辈,叹了一声。
夏荷一瞧这架势,忙转头去喊林婶道是:“林婶,煮两根粘玉米来给老太太尝尝吧,那种软和,好咬动!”然后开始跟李老太太絮叨起这粘玉米的好处来,生怕李老太太再提起自己的事儿,说罢后,他还道是,“只可惜我本想瞧瞧,能不能结出又甜又糯的玉米的,结果甜玉米结的还是甜玉米,粘玉米结的还是粘玉米。”夏荷摇着头。
“你若是真能弄出那种东西来,怕是真能被天子嘉奖了。”李老太太笑道是,“听说那朝堂之中也有专门管种地的官,没准你还能得个官做呢。”
夏荷一听,忙问道:“那那个专门管种地的官,是不是从田里挑的好手去做的?”
李老太太哪儿能知道,只能道是:“这事儿啊,你得等慕哥儿回来,问问他才行。”
夏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不准这梁京还真有种地状元?
抱着金宝玩了半晌,又给金宝喂玉米吃,夏荷在李家磨蹭了许久,直到再不走,就没法在太阳落山前回家了,夏荷才打算离开。
小金宝抱着夏荷的手,道是:“姨舅舅,不走!”
“金宝乖,过两天姨舅舅再来瞧你。”夏荷拍了拍金宝的脑袋,只可惜两家如今相隔太远,往来并不算方便,不然他还真想天天来陪金宝玩呢。
金宝瘪了瘪嘴,还是李老太太瞧不惯了,喊他:“金宝,过来,再不听说,奶奶要给你找个先生启蒙,敲你手心板了!”
金宝吓得松了手。
夏荷倒是瞧了瞧金宝,对李老太太道是:“金宝还太小了吧,不是说,就算是那些有钱人家,也得五岁才开蒙么?”
李老太太瞧夏荷一本正经的模样,笑呵呵道是:“我跟金宝说着玩儿呢,你怎么信了?”
夏荷这才反应过来,忙推着小板车,跟身后的人家道别。
一回家,夏荷就闻到了香气。
兰娘刚做好了饭食,就等着夏荷回来呢。张十一则坐在餐桌上,瞧夏荷不顺眼,道是:“他中午肯定在李家吃了不少,现在哪儿能饿着,你做这么多,是要干什么?”
张十一话音刚落,夏荷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冲着自己父亲咧嘴一笑,夏荷赶紧丢下板车,冲过去要拿桌子上的馒头。
兰娘拍掉了他的手,道:“洗手去!”
第78章 廿肆归家
玉米一收,夏荷闲了下来。
虽说是还要动笔写种玉米的法子,但起初的时候,夏荷是带了些轻蔑地在想,不就是写几个字的事儿么,用不了多少时间吧。他本是想去镇上找份儿短工,哪怕是出力气的也好,反正他别的没有,力气可是一把。张十一却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好好在家呆着,还瞪他一眼,道是:“你爹还没到没你干活,就要把你饿死的地步!好好写你那东西去。”
夏荷只好把那破败的书房收拾了一下,闷在书房中,面前摊着白纸,手中握着笔,开始出神。
说是要写本书出来,但想得容易,做起来却哪有那么简单。夏荷干巴巴地写了一页字,将自己觉得该说明的东西一样样列明白了,就觉得没什么可以往上添的了。
夏荷翻了翻李慕留下的几本游记杂书,对照着自己的那东西,觉得自己应该引经据典,先阐明这玉米的来历、模样,如何到他手里的,再多描写一番这安乐村的景致,最后才是写玉米该如何耕种。尽管安乐村的模样在夏荷眼中可着实没什么可写的,写出来也不过是用来让这本书显得厚实一些,并没有什么太大用途。
照葫芦画瓢,夏荷磨蹭了个把月时间,又成就了第二份手稿后,正志满意得,从头再阅了一遍,却觉得自己写的又臭又长,并无半分文采,还及不上之前的那一张纸。
原本想着这事儿轻松自如,自己还可以打分工来做,晚上回来再琢磨着怎么落笔的夏荷,这下子终于觉得张十一的说法是对的了。在李慕回来前的这几个月功夫,他还是全神贯注在这上头吧。
除却偶或去李家一趟,把小金宝接过来玩上一日外,夏荷将自己关在书房中,难得用功。
张十一瞧着欣慰,又有些心酸。
兰娘却是十分高兴:“咱们家夏荷,终于懂事了。”
“哼。”张十一道是,“要是用上一半的功夫在四书五经上,想咱们家说不准明年就能出个秀才公了。”
“好啦,让他做自己乐意做的事儿吧。”兰娘马上道是。
张十一悻悻地闭了嘴,怎么觉得兰娘胳膊肘儿似乎越发拐向夏荷了?
夏荷将前头写满的白纸都揉了,刚要扔,又依依不舍,一页页地给展开来。尽管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粗鄙不堪,不忍再读,却还是硬着头皮,又仔细读了两回,才开始第三次落笔。这一回,夏荷写的更慢了,有时候一天都没法子写十几个字。尽管进展令人着急,张十一去看过一回后,倒放下了心。
兰娘反而奇怪,问他道是:“还以为你会嫌弃夏荷又在偷懒呢。”
“每日用上一刻钟,写两笔,搁置在一旁。与每日花上一整天的功夫,都投入在这上头,却只写了两笔,那还是不一样的。”张十一这般解释,“哪个能著书立传的,不都得字字斟酌?文字有如玉石,需好好雕琢。”
兰娘却吓了一跳,夏荷不是只打算写个种玉米的法子么,怎么成了著书立传了?
张十一却摸了摸荷包,上回为了给夏荷改户籍,本想塞银钱给人,却没能塞出去,这些钱,他倒是不介意,都给夏荷换成纸笔。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极快,忽然有一天,夏荷推开门一看,发现外头下雪了。
他赶紧爬起来,抓着院子里的扫帚去扫雪。兰娘和张十一的身子都不算太好,万一摔着了可不妙。等兰娘起来的时候,便见院子里都扫干净了,夏荷脸上和手上都红红的,像是被冻着了,哎呀一声:“快进屋坐着去!娘给你熬姜汤喝。怎么瞧着下雪了,出门还不多穿点儿啊?”
“没事,娘,我好着呢。”夏荷嘿嘿笑。
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李慕在初雪时分,送来了他的第四封信。
这一回甚至就只是四个字:“将归,勿念。”
夏荷赶紧将信继续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心道是,怎么可能会勿念呢,这种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也就那些文人墨客爱挂在嘴边。要他说,喜欢就是喜欢,想念就是想念。
夏荷惦记着李慕,这一天忽然走了神,在纸上写下了:“慕哥,想你。”
偏偏被张十一给看见了。
当爹的又生气起来:“走什么神,还以为你在用功,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了几日!”
夏荷忙回神,这才瞧见自己写下了什么,赶紧将那张纸压在最底下,把手中的书稿递到张十一面前,以证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偷懒:“爹,瞧我写的!”
张十一关切着夏荷的进展呢,每日当夏荷去睡的时候,他都会偷偷溜进来,掌着灯仔仔细细看过,哪里不知道夏荷这些日子是真用上功夫了,刚刚也不过是说气话。见夏荷不服气的样子,张十一哼了一声:“写的是不错,就是你那一手狗刨似的字,能不能好好练练?”
夏荷写字没形没骨,拿着树枝子在沙盘上划拉,倒还凑合,但一旦用起笔来,就一个个都趴在纸上似的,张十一和李慕都瞧不惯,却也没法让他彻底给改了。
夏荷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收拢回来,不去理张十一了。
在夏荷身边呆了一会儿,张十一却忽然叹气,道是:“唉,行吧,是爹对不起你。”
夏荷一愣,全然不知为何张十一会忽然说这种话出来。
张十一心里头却在想,若是张家没有遭难,那夏荷他们姐弟三个,理应在那四季如春的南城快活地长大,可以各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富富贵贵地,每日只需读书、绣花,而不必忙活在灶膛和田间,等成人后,各自该有一段好姻缘,不要求对方的家财万贯,至少要是御宅屋。如若那时,夏荷也无需假扮女子,大概也不会把他自个儿都绕糊涂了,最终去喜欢上一个男子吧。
只可惜,只可惜啊,造化弄人。
张十一摇头晃脑,丢下一句莫名的话,便背着手,走了出去,徒留一个夏荷,搞不清他在感伤些什么。
许是因为那日被张十一嫌弃了,在李慕回来之前,夏荷又誊写了一遍自己涂改过许多回的稿子。
装订成册后也不过薄薄一本,名字还未定,空在那儿,不过有一回金宝来玩,夏荷跟这个大字不识的小娃娃炫耀时,没留神,被金宝在上头摁了个小手印。
夏荷又收到了第五封信,这一回上头只写了一个日期,甚至不曾写这个日子是做什么的。但夏荷心中欢悦起来,他知道,这就是李慕的归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