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未央殇

楔子

    楔子

    元帝后元元年,春。北宫。

    虽已是初春,长安的天气却仍旧寒冷无比。绿叶上的薄霜,彷彿覆盖了曾经的喜悦和悲伤,只留下一股冰凉而宁贴的感觉。

    一名穿着素白宫服的女子望着北宫内的那棵梅花树,小小的花瓣,细而有劲的枝,梅花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冬风,或笑傲冰雪,千百种万姿态。小小的花瓣,细而有劲的枝,淡淡的粉白,缠绕在周身的芳香,那是一种雪花压不到的花,也许是这未央宫还能如此傲然挺立的事物吧。

    女子沉默许久,又看向北宫斑驳脱落的宫墻,缓缓开口:「梅催寒萼春初破,月满冰轮夜未央。景物渐新人不老,年年于此醉华觞。」声音看似婉转悦耳,却带着无尽的哀怨与不甘。

    「皇后娘娘,您都站在这儿一个时辰了,吹冷风对身子不好,可否先进去歇息一会儿?」宫女小声在旁提醒,说完还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嫣的面色,见到她没有恼怒,便暗自的松了口气。

    张嫣微微颔首,欲转身离去,许是站得太久,脚步还有些踉跄。

    自从被幽禁于北宫后,一切只能从简,不单是身边服侍的人数减少,房里的装饰除了床和桌子,便是空旷一片,每日下人送来的也尽是一些粗茶淡饭,日子几乎与低等妃嫔无异。

    张嫣小心翼翼的从木床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动作极为细腻,盒子用桧木製成,其四周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外面还刻着一些複杂的花纹,外观虽不华美,但也称得上好看。缓缓地打开,只见一支簪子静静的躺在里面。此簪是用冰玉製成,张嫣记得,因为那人知道她的身子属热,所以在她十二岁生辰送她的。

    她怔怔的看着木盒底部右下角刻的一个小小的字,盈。

    那个被天下人所嘲笑的仁弱皇帝,那个胸无大志而整日流连后宫的天子,那个被母亲迫害却毫不反抗的懦夫。然而,那人便是他的舅舅,同时也是她的丈夫。而她只能远远的观望着他,当他因纵情声色,日渐多病的时候,她根本无力回天。

    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她自己很明白,她不能,也不应该是爱他,他们的亲情并不是靠感情就能打破的,更何况,他们彼此的关係也从来不被世俗认可。

    因为伦常是一座彼此都无力面对的山。

    「陛下,你可知晓,其实臣妾恨你入骨,但阿嫣...实在恨不起来。」

    怎幺能不恨呢?舅甥这个槛,在他的心中过不去,他能在后宫美人的温柔乡中寻找一些借慰,而她自己呢?独守椒房殿,再来是幽禁北宫,一切的苦果都只有她在承受。

    以妻子对丈夫的角度,的确是如此,如果是甥女对舅舅,恐怕便是另一种感受了。

    初入未央宫,她曾困惑这种身分的改变,在他生命最后的四年里,他们是距离彼此最近又最远的人,他死后,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取保全他的子孙,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屠杀,人生渐渐的变得无望,却偏偏没有杀她。被迫迁往北宫,连皇后的身分都不被承认。

    未央宫的是是非非,到底跟她有何关係?

    人的命运,其实有时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命运被捏在别人的手上,日子就只能得过且过。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嫣现在长大了,舅舅,你究竟愿不愿意回头看我?」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忽然变得模糊,眼泪挣扎着涌出了眼眶,忍不住地哽咽,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那是一种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无声哭泣。

    「妳对他的感情刻骨铭心,而他对妳的感觉则是风轻云淡,看开点,他不会与妳相伴,也不会对妳有一丝丝的怜悯,此情既卑微,也无果。」轻柔又带点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进张嫣的耳畔,回首,一道玄色的身影映进了她的眼帘。

    张嫣苦笑一声,从床榻上站起,向来人行礼,「原来是舅皇陛下,是阿嫣无礼了。」

    「何谈无礼,朕跟阿嫣倒也是舅甥一场。」刘恆的双眼紧紧凝视着张嫣的脸,「况且,阿嫣也曾是朕的嫂子。」

    张嫣凄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太医说我这病无救,我一个将死之人,哪需要陛下来探望呢。」

    说完,张嫣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然后,便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蓦然觉得眼前的事物一点一滴的变得模糊,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刘恆满含惊讶的双眸。

    舅舅,阿嫣也要去找你了...

    文帝后元元年春,三月张皇后病逝,与汉惠帝合葬安陵,不另起坟,謚号孝惠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