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良君
岁岁年年人不知,年年岁岁醉山巅。
年末。
轩辕苍难得在一大清早到凝烟山来,因为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不上早朝,他才有办法在这种时间溜出皇宫来找她。
「京城祭祀,去吗?」
「什幺祭祀?」长时间窝在山里的离月,就算偶尔去镇上买点东西,这种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她还是鲜少关注,几乎是连听都没听过。
「祈求未来一年国运昌隆的祭祀。」
这样的祭祀其实各地的大小城镇都会举办,但京城毕竟是京城,还是有别处比不上的地方,例如一年里少数可以亲眼一睹皇帝风采的机会,就只在京城。
「有什幺好玩的没有?」果然离月最在意的还是去了之后能不能看到好玩的东西这一点。平常在山里想玩就玩,习惯了,如果太无聊,恐怕她会待不住就直接闪人吧。
「祭祀结束后,街上很热闹,帝后与官臣也会在那时候巡城,有表演,大一点的寺庙可抽运籤。」轩辕苍省略了比较不重要的小细节,大致上提了比较主要的几个活动。
「巡城……你要去巡城啊?」离月只听见巡城这一项似的,手指摩娑着下颚,思绪绕着这两个字打转。
「嗯……不能陪妳。」他略带遗憾的说道。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再和从前一样打破传统,取消掉这项行程,但碍于这牵涉到各官臣们与京城居民,甚至是藩属使节,又是一年一度的大型盛宴,实在溜不掉。
「那看完祭祀就跟着你巡城好了,也可以顺便看看街上有什幺好玩的东西。」离月似乎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方法,满意的笑了笑。
轩辕苍摸了摸她的头,道:「好,晚点我来接妳。缺不缺衣服?我拿来。」
离月轻轻摇了摇头,「嗯……就替我拿件斗篷吧,全黑的。」锦衣华服她可不希罕,做人最重要的还是低调、低调,再说她又不是要出门让大家认识或者上台走秀的,不必穿得多好多美。
「好。」这种像要搞暗杀的衣服正好他也有不少。他边说边从腰上解下两块令牌,一黑一白,成双成对,黑的刻龙,白的刻凤,无瑕的璧玉经工匠巧手,琢磨的平滑透亮,大小刚好轻盈而不觉沉重,泛着光泽,一晃一晃的,夺目迷人。
轩辕苍递给离月,她伸手接下,「给妳,紧急状况用得着,所有官兵,皇宫禁军,通通听妳的。」
虽然玉质与雕工是上上等,若要说是超凡入圣的仙品却又太过,但这对玉珮重在功能性而非价值,即使如今它用的是玉石碎屑揉捏成形,请的是三流工匠,只要它是当朝君王身上那对叫阴阳玉珮的东西,就是举世无双。
阴阳令出,如见圣驾。
「哦……这幺厉害啊,谢谢。」指尖拂过玉面,冰凉触感随之而来,让她不禁暗自讚叹。惊艳之余,却又不禁烦恼,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实在给人无形的压迫,一旦祭出阴阳令来做事,必定是集众人目光于一身。
「下午来接妳,别乱跑。」轩辕苍叮嘱了一声,便有些匆忙的离开凝烟山。
祭祀当日,皇帝的事情依旧不少,不仅出宫时的随行侍卫需要再次过目,还要应付后宫嫔妃以及皇后的争宠攻势,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一大早就开始在宫里东绕西转,然后在某处「不小心」巧遇皇上,便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极尽谄媚娇柔之能事,让刚从凝烟山回来的轩辕苍又有些头疼。
「哼,小离比你们安静不知道多少倍……」
当晚。
离月一身黑色装束,里头是短襬的合身劲装,脚踩长靴,紧紧裹住白皙双脚,只在大腿中段露出一小截,外头罩了一件宽度合宜的黑斗篷,白皙的脸蛋覆上纯黑的面纱,隐在宽大的帽沿之后,旁人只依稀瞥见微微飘动的轻纱。
祭祀开始前的一刻钟,她顺着轩辕苍事前给她看过的地图找了一处隐密民宅的屋顶休息,既可以看清大街上的景象,也可以随时关注到大广场上已布置好的祭坛,是个不错的好位置,最重要的是,这里不容易被人发现。
人们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人群拥挤,更显热闹非凡,远离人群的离月却依旧独身一人藏身屋檐上。或许她生来与热闹无缘吧,总觉得自己只适合旁观,真要身处其中,确是从来都难以适应。
从皇宫一路到祭坛的路中央都被官兵清出一条通道,想当然尔是给皇帝走的。皇帝出了皇宫之后,就是顺着这条路移值走到祭坛,完成祭祀仪式后,可以直接去巡城。
人群之中唯一一条空旷的路特别好认,人们不断向前涌动却又生生不敢越界,使得那大道更显眼,再加上皇帝一定走在最前,这就替离月省下了找人的力气,只要视线顺着路移动,就没有找不到轩辕苍的困扰了。
在几个呵欠过后,皇帝终于走出皇宫。
轩辕苍身披皇袍,头戴龙冠,黑髮如墨,高高绾起,髮尾散在空中一下一下的划出道道圆弧,刺金腰带、白玉扣腰,玄黑外衣的袖口、襟口缀着云纹,绣着金龙,彷彿那九天之上的一抹狂妄,皆被他所驯服,尽显王者之气,骑着一匹白马,使他更添几分威风凛凛,英气逼人,那是王者独有的气魄。
他右手边是皇后,同样骑着马,不过略为落后一步,身后一大串护卫随从,由禁军的左将军萧何、右将军石贲领头,其余不下数百人,当中更有修为顶尖的皇帝亲卫暗藏在里头。
第一眼见了轩辕苍的一身行头,离月便忍不住讚叹出声,与他平时出现在她面前的衣着完全不同,而是更为华贵,更能衬托出他凛冽的气质。
便衣轻装散漫悠然的是他,龙袍玉冠沉肃凛冽的,也是他。
离月向前跳了几个屋顶的距离,更接近队伍要经过的大街。
她斜坐在屋顶上,看着底下皇帝所到之处的锣鼓喧天,不禁暗自抱怨--又不是皇帝要成亲,吵死人啦。
没过多久,轩辕苍经过她前方,不着痕迹的朝她眨了眨眼,离月暗暗回以一笑,仍旧隐匿着气息。
离月在屋顶上配合队伍的速度前行,脚步放得很轻很轻,气息收的一丝不漏,即使满城热闹吵杂,她也不曾大意。
目光停留在轩辕苍身上的同时,她也不忘看看四面八方--这个她已告别许久的繁华都城,早已与她上一次来时的印象大不相同。
毕竟改朝换代,浮云苍狗,楼房街景几乎寻不着半点她印象中的模样。
从街道两旁百姓们的反应来看,轩辕苍这个皇帝颇得民心。
人民安居,海宴河清。
其实这一点,连她在千里之外距离凝烟山最近的那个小城镇都感受得到。在那里,并没有因为远离各大主城,而沦落为被朝廷忽视的破败之地,地方官不敢说有多积极建设,但至少多年以来未出贪官。见微知着,一个王朝的朝廷上下乃至地方小官小吏,不可能全都清廉,但贪官必定活不长久,轩辕苍治下的黎民百姓,不需要遭受有冤无处申的委屈。
轩辕苍自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一点一滴的积累着属于他轩辕苍的威望。年年亲自过目朝中总帐目,一旦发现银两流向不对劲或者短缺,便即刻奏请父皇彻查,微服出巡更是他每年固定行程,各郡城的许多建设都是他劳心劳力分派下去的,林林总总所有作为,都只是为了担好那个自他出生起便属于他的责任--轩辕家的天下,轩辕家的百姓。
他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也不能逃避,他不想心怀天下,但他只能做个好皇帝,为了对得起他一辈子锦衣玉食,为了不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失望。
或许出了轩辕苍这样一个有能有才有德有手腕的皇帝,会让轩辕王朝迎来太祖皇帝之后的第二次盛世。而京城一年比一年的繁华,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谓黎民之幸?不过如是。
「阿苍,要是什幺样的天下,才够资格让你拥有?年方二十,你已经太过强大了……」离月呢喃着,脚下步履不停,翻过几个屋顶后落到地面,仅仅一瞬又来到了下一户人家的房檐,身轻如燕,不过手中多了一串糖葫芦,咻噜一下,进了她的肚子。
花了几刻钟时间到了祭坛,护卫的随行队伍停在高高架起的祭坛下方,轩辕苍独自一人踏上台阶,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到坛前。
真搞不懂为什幺老是坚持骑马而不用传送阵呢,让百姓瞻仰瞻仰帝皇之气有那幺重要?用传送阵自祭坛上凭空而降不是更威风威风?
他微微垂首,捧起早已备好摆在上头的一只装满酒的小酒杯后,退了一步,朝祭坛拜了三拜,接着朗诵起每年内容固定不变只改名字的祭祀文,语带威严的嗓音含着内力传遍四面八方。
「轩辕一脉掌天下,治百姓,定邦国。蒙天上佑,今时四方平顺安康;顾天眷宠,今岁四方大定无波。承天命而为黎民,承上恩而为天下……」
远处的离月心里不禁嗤笑。
究竟是谁起草这祭祀文?如此大不敬如此蔑视皇上功绩,几句话便将那个连根毛都没露过的上天捧得高高的,以至于万民景仰,对皇上歌功颂德的同时,自然不免说一句,天赐贤君。
--天赐贤君,苍生有幸。
他们这幺说他。
可贤君是从娘胎里蹦出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是一步一步爬上如今权势高峰的,不是靠谁在背后帮衬的。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并非上天所赐,并非得天独厚。
蒙天上佑?
如今轩辕王朝大小城镇繁华更盛,都是轩辕苍每一次日以继夜的苦思拟策,方才端此繁盛。
顾天眷宠?
官吏清廉百姓温饱,流民大减国库充盈,样样都是轩辕苍通宵达旦的与朝中能臣商议调决的结果。
承天命而为黎民?
轩辕苍生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自小阅览群书学习为帝之道,八岁起与先皇参习朝政,学着与百官在奏疏之间周旋。他为黎民尚且如此,所谓天命,又可曾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助力?
承上恩而为天下?
他继承大统时百官只说他太过年少不更事,如今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依赖他定夺。日夜操劳,烦心天下,更要思量如何一改朝中众臣过于依赖圣谕之风,所谓上恩,可曾让他能停下脚步喘口气?
没有,都没有。
他有能,是他的努力;他有才,是他的勤学;他能坐稳皇位而治天下百姓,是他的仁善他的圣明,从来都不是因为什幺狗屁上天。
皇帝话音止住,又捧着酒拜了三拜,然后手一挥、酒一洒,在祭坛上落出一个完美的圆弧,象徵接下来一年的圆满平顺。
「--唰!」
但,很可惜的,未来一年的圆满平顺,似乎与今年最后一天的运势无关
围观的人群之中,倏地跃出数名黑衣人,各各明目张胆的气息散放,毫不隐藏自己那极高的修为,即使围观人群与祭坛中间隔着一截空地,他们依旧转瞬间便飞掠而过,横越护卫群上方,分从四面八方袭向祭坛,一个一个都释放狂乱的气息,数道汇成一阵锐利的风,在他们到达祭坛前已早一步狠狠砸下,而轩辕苍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袍袖随着呼啸的风猎猎飞舞,他抬手,悬空一抓,暴乱的气流顿时止住,只余衣袖仍无声翻捲。其实轩辕苍挺想把他们的攻击加倍奉还,但底下还有一些是无防卫能力的百姓,他不能完全不顾虑他们的安危。
基于这个原因,轩辕苍光是为了稳住广场上的气流以及不断向他袭来的强盛内劲,便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纵使修为超群,也顶不住八人合围,至于紧接在后、快得几乎无法反应的实打实攻,根本无暇他顾……就在数柄剑刃将要招呼到他身上的前一刻,一阵刺骨却又熟悉的寒风环绕住他,替他承受了那股沉重的内力,稳下广场与四周的气流。
轩辕苍心底泛起莫名的暖意。他知道是谁,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在瞬息之间掌控全局而不费吹灰之力;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惊人而深厚的修为尽情施展而不伤及无辜。
远处离月略微抬眸,视线紧扣那八名刺客,眼底泛起一层阴寒。
手上担着的压力一鬆,轩辕苍双掌朝两侧一推,原本就要在他身上开洞的一干刀剑长鞭匕首短刺,全都被震得向后大退二十尺,唯独一个细微的擦伤落在他颊边,渗出丝丝点点的腥红。
八名黑衣人飞退以后,却不再次进攻,连原先扰乱广场气流的内力也瞬间收回,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又如来时一般,一人一个方向撤退。
等到亲卫上前救驾时,黑衣人闪电一般的来到,也闪电一般的走,竟没人拦的下,而这些事仅仅在五秒之内发生。
空中的风向依旧有些凌乱,祭坛上尘烟微微漫起。
他们攻击未竟,轩辕苍只有脸颊上一个擦伤,其他的大都被他以内劲挡下,但就因为这个擦伤,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四肢百骸宛如烈火灼烧,脚步险些不稳。
剑带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