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丁一转到了另一条走道里,转弯处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又看见今天早上提问的那个女孩。不远处她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给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年妇女喂食物。一缕阳光从楼道窗子里射进来,照着她侧面的清秀轮廓,像西方油画中一位光芒四射的天使女神。中年妇女满脸痛苦,吃力地下咽食物。女孩鼓励地说:“妈妈,加油。”中间停了一会,中年妇女对女孩说:“我们回去吧,呆在这里太吵,反正也交不出那两万块钱的手术费。”
“妈,钱快凑齐了,这手术一定要做。您放心。”女孩口气坚定地说,笑得凄婉。
一行热泪从中年妇女的脸上躺流了下来。她怜惜地用手搭在闺女的手上,“别骗我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你上学还要钱。”忽然间她发现丁一停在旁边不远处盯着她们看,马上抹去了眼泪。女学生从母亲张望的眼神里觉察到身后有人,于是回过头来。她看到丁一,一脸惊讶,马上从床沿站起来,脸色极不自然,甚至有些恐惧,“丁教授,是你!”
丁一冲她笑了笑,“刚才参观宁任的实验室,路过这里。这是你妈?”
女孩点点头,说:“我妈得了肺癌,医院要交两万块钱才能开刀,所以现在只能暂时住在走廊上。”
“是不是钱不够?”
女孩又点点头,她的脑子转得很快,知道丁一和宁任的关系,咬了咬嘴唇说:“丁教授,您能不能和宁任说说,让我妈先开刀,钱我一定补上。我妈这样拖下去太痛苦。”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充盈了泪水和恳求,润湿的眼睫毛在光线照耀下一闪一闪。
“行,我去和他说说。你叫什么?”丁一内心感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向雪莹。向前的向,雪花的雪,晶莹的莹。”大概看到了一线希望,向雪莹一脸花开,楚楚动人。
这么纯洁的名字。丁一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晚上下了课,到我那里来一下。”
向雪莹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完全没有前天晚上那种大方和风情,但她还是轻轻点了头。
丁一离开了母女俩,路过急诊病房时楼道里有不少加号病床,显得拥挤,一些重症病人躺在床上,家属们忙忙碌碌。他看见有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一只手插着针管在打吊针,另一只手却在写作业,一面写一面哭。
他父亲在一旁大声叱责她:“不就发点烧吗,功课不做完不许休息。下个星期考得不好上不了重点初中怎么办,这几年的钱和努力都白费了。”
“可是我头晕,想不清楚,爸爸。”女孩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说。
“不行,头晕也得写。写完了,过一会我去给你买好吃的。”父亲恶狠狠中夹杂着哄逗,大棒加蜜糖。
“我不想吃。”小女孩有气无力地说。
丁一心中一阵难受,走上前去对那位父亲说:“孩子病着,让孩子休息一下吧,病好了再写不迟。”
孩子的父亲说:“你不知道,下星期她们学校统考上初中,谁知道她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病了。我们花了许多钱这些年为她请了许多家教,就是希望她能上好学校。我和他妈妈这一辈子因为文化不高,受贫穷的气,看人家的脸色。现在都是独身子女,我们就指望她将来出人头地,为我们争口气。她学习在学校名列前茅,老师都喜欢她。听说她病了,老师也着急,怕她拉班上的后腿,给她布置了作业让我在医院督促她。”
哪有这种老师,丁一开导地说:“你想过没有,这么一逼,万一她病情加重了呢?”
当父亲的听了一愣,显然他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于是叹了一口气,对小女孩说:“算了算了不写了。”他把女孩拉到怀里,两人都哭了。
丁一离开了他们,心情忧郁无比。他小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一天到晚玩,没怎么上课,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自己的孩子在美国上学,快快乐乐地玩,快快乐乐地学习,自己有限地督促一下,后来还不都上了藤校。当然,美国不会因为一次考试不行,就将有前途的孩子拒之门外,一考定终身。还是教育制度的问题。
丁一出了医院大门,在一个避静的鲜花盛开的花坛前长条椅子上坐了下来,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有点止不住泪水奔涌而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向雪莹为什么去卖淫。一个奇女子,为了母亲,为了筹钱,她牺牲了自己的贞操和尊严,难怪她和一般卖淫女看上去不一样。丁一对这个弱女子充满了敬佩,谁还会说她不干净呢?她有天使一样圣洁的心灵,一朵插在污泥池塘里的荷莲。
待思绪稍稍平静了下来,丁一决定去找宁任,这时大概他们也该闹完了。丁一穿过人群,踅回大楼,心情急切地来到宁任的办公室。宁任惊讶丁一怎么又回来了。丁一也不管他现在有如何尴尬,将情况说明,“这忙一定得帮。”最后丁一斩钉截铁地说。宁任看着丁一这么坚决,问:“我以前拒绝她,是因为这是医院的规矩,先交钱,再动手术,我不好坏了规矩。不过礼尚往来,既然我有求于你,这个忙我得帮。能不能告诉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宁任暧昧地笑了笑,满脸粉刺充满快乐并跳跃着。
“需要知道这么清楚吗?”丁一反问。
“好,不问,不问。”宁任哈哈大笑,脸上的红手指印按在粉刺上一伸一缩,看来刚才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丁一告别了宁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他将中午吃饭时宁任送的沉甸甸的礼品盒子放在桌子上,到洗脸间洗了一把脸,又倒了一杯清茶,坐下来休息。当他的眼神又和那个礼品盒接触时,心里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于是拿过盒子。他打开盒子,吓了一跳,里面全是一叠叠人民币,数了半天,整整十万!难怪这么沉,丁一怔住了,为自己的人格被侮辱感到愤怒。于是他想到了素梅,想到了万发祥,想到了向雪莹。如果当时他知道这里有这么多钱,自己会不会向他脸上砸去?这钱一定要还给他,丁一心里如此想。过了一会又转过念来,为什么要还呢,而且为了向雪莹自己已经求过他了,再还钱,他会以为自己不会和他做交易。丁一心里矛盾着,突然心里一亮,有了意。他把钱分了几份包好。
吃过晚饭,丁一早早回到了房间。大概十点左右有人轻轻敲门。丁一知道是向雪莹。他过去开了房门,向雪莹婷婷玉立地站在门前,今天她特意在黑鬓角上簪了一朵小花,看上去自然得体。丁一让她进来,前天晚上相同的那股幽香又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两人在皮沙发上坐定。今天她穿戴得不太性感,衣领也没有那么暴露,只是修长的腿上穿了网状的黑丝袜,配上一双红色高跟鞋,让人遐想。
“丁教授,下午宁任来跟我母亲讲,明天动手术。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没有什么可以给您,只有我自己,希望您不要拒绝。”说这话时,她的头低得很低,沿颈秀项,脸有一点羞红,别是一番佳人风情。
“你难道打算就这样干下去?”丁一不以为然。
“母亲开刀要用钱,这样赚钱快,我太需要钱。”向雪莹嘤嘤作声。
“难到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都想过。我们同学中有被包养的。可是我不行,我要照顾我母亲。”
丁一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我们不干别的,你陪我聊天。”
“好的。不过我按小时收费。”
“可以。”
“您想聊什么呢?”
“我想聊聊你。”丁一说。
“我?”向雪莹意外地抬起头,睫毛下的瞳孔有点犹豫和迷茫。在丁一的期待眼光里,她同意了。
向雪莹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父母在边疆当过支边知青,回城后都是大龄青年了才结婚。因为自己没能上大学,父母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她身上。有了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支持,她在学校多才多艺,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各个方面都很出色。父母所在的国营工厂倒闭后,两人都成了下岗工人。凭着自己艰辛的劳动,两人从摆地摊开始,积累了资金,盘下了以前工厂的一个车间,开了一个加工厂,生意不错,生活不差,有了不少积蓄。想不到市里为了城市建设,将工厂所在地卖给了外商搞开发,给了很少一点补偿,将工厂拆了,向雪莹一家和许多工人断了活路。大家不服到上面去闹,有些工人有过激行为,将开发商代理打死了。于是带头闹事的向雪莹父亲和几个工人被抓了起来,坐了监狱,家一下子垮了。母亲含辛茹苦供向雪莹读书,一直到她考上大学。在困难面前向雪莹一面上学,一面勤工俭学,还勉强过得去。可是不久前母亲老是咳嗽,一检查,肺部有阴影,肺癌晚期。医生让她们开刀,可是她们交不起押金。没有办法,向雪莹放下尊严,为了母亲的病,到这里来应聘足疗,晚上赚钱。有些客人提出非份要求,她起先不干。但看见母亲痛苦难当,经不起钱的诱惑,身不由己,沦为暗娼。丁一以前在网上读过不少这类故事,但是再一次听向雪莹讲述这些,心里还是难免震撼。心情随着她委婉的叙述起伏,越听越沉重。
“我有过一个男朋友,非常上进。我和他青梅竹马,父母都是同事,两人在一个宿舍长大,一起上小学,中学。后来他考取了北大,我考取了这所医学院。我们曾相约毕业后到国外深造。自从我干了这事后,就和他断了,我配不上他。但是我非常想他。”说到这里,向雪莹失声痛哭起来,抽噎得双肩起伏。
丁一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姣好面容,于心不忍,给她递过去纸巾拭泪。两人默默地坐了良久,丁一觉得自己有点残酷,让这个无辜的女孩讲自己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个人隐私。他怜悯之心顿起,拿出一叠钱,走到向雪莹跟前坐下,“这是你的酬劳,拿着。”
向雪莹将钱拿在手上,觉得不对劲,疑问道:“这是多少?”
“五万。两万做手术,其余的为你妈妈养身体。”
“不,不。这太多了。”向雪莹有点不知所措。
“多吗?想想你妈,一点也不多。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肺癌五年的成活率只有百分之十五,在她生前多多孝敬她。没事的时候,去看看牢里的父亲。另外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不光彩,虽然是舍身救母,希望你能专心学业。你今天在报告会上的问题提得很好,如果以后想做癌症研究,来找我。”丁一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向雪莹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丁一,悲声道:“丁老师,您真是个好人。”丁一猝不及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站着,口中连连说道:“快放开,不要这样,成何体统。。”
向雪莹惊恐地放开丁一,知道误解了,吓得连连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退后一步,迅速跪下去给丁一磕了一个头,秀发凌乱,弄得丁一又一番忙乱将她扶起。丁一待向雪莹慢慢平静下来,说:“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要珍惜自己。回去吧。”
向雪莹走了,房间里一片寂静,丁一什么也没干,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