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在海一隅(1)
──泡沫易碎,薤露易晞,人心何尝不是如此?
我个人经营了一家咖啡厅,名为「在海一隅」,至今已二十余年。
这里的客人往往笑容满面地进了店门,泪如雨落地出了店门。
嗯,说得是夸张了一点。什幺?你说这是黑店,说我这店里的餐点让人的味蕾像是被洗劫一般难以下嚥?抱歉啊,我这人不做亏本生意。
不过是因为,他们最初的灿烂笑靥,掩饰着自己对于回忆的伤痛罢了。没有伤痛的人是没有勇气迈开步伐跨进这间小店的。
曾有客人对我说,「这个menu是店长你自己设计的吗?」
我点点头,口中称是。
望着自己menu上的标语:一起?忆起。再望着每一页不同的小故事,那是我从这些老饕客口中听见的故事,属于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回忆。
我都这样告诉他们,回忆不是不迷人,只因为太迷人了,顽固得令人疼痛。
他们想让回忆从脑中驱逐直至殆尽,我却摇头不予置评,只是默默递给他们一杯饮品。
「喝吧,如果你想得到,你所要的自由无虑。」我说。这是不变的台词,恆久的定律。
他们心下存疑地瞥我一眼,却依我的话轻轻啜了一口,我看见他们毫无遮掩地微微蹙眉,他们都以为,这杯子裏头有什幺特别的。我老实说,那味道不能说是最顶级的,材料亦不是馔玉,可是当他们喝了一段时间之后,渐渐地,有液体滴滴答答,规律而有节奏性地落在杯子中,整杯饮料的滋味变得略带鹹涩,而他们心中的对于回忆的鹹涩,终于如万年寒冰般消融在这冒着氤氲水汽的杯子里,不复存在。
他们喝到的,其实不是咖啡也不是奶茶,而是回忆的滋味。
其实,我只是将他们在这里一手抛开的悲恸记忆加以调味、洒上佐料,让来这里的客人能品嚐出当回忆变得甘美之时的味道。也许,曾经坐在靠窗位置的某个人,与你有着相仿的回忆和同样的哀愁,却因一杯苦咖啡而重新绽放眼底的芳菲;也许,曾经一度欲抛却自己性命的某个人,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和相似的萦念,却因一壶热奶茶而愿意芬芳自己的灵魂。
「店长也是有回忆的人吧?」
我没有回答,却在心底自己回答了。
是呀,虽然回忆的滋味起初是不怎幺妙,不过,若是低回品味的话,就如陈年老酒一样,愈久愈发地馥郁香醇,连味蕾上都像存留着蜜一样。
回忆就是如此吧。无望与希冀的混合物──一杯苦咖啡加了一块甜蜜方糖。
□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轻响,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男子走了进来,看着颇有文青的模样,俨然是个文字工作者。
小馥领着他入座,男子坐定后望了望四周布局,沉默地抿嘴扬起一弯浅浅笑意,我推了推镜框,只觉得那样的笑容恍若曾经。小馥以为他等得不耐了,忙递给他menu,只是他扫了一眼就仰起头问她,「这里的招牌是什幺?」
小馥抬手掩笑,正色说,「您要来一杯『分手快乐』吗?」听罢后,我嘴角无力地抽搐,这孩子每个盛夏都拨一两星期来这里打工,从她十五岁起就开始,如今她已经近三十了,仍是屁孩一个,没半点长进。
那文青挑眉不答,低头看着menu良久,似乎在寻找究竟有没有「分手快乐」这种饮品,突然他眼神一定,唇角不经意耷下,却见他一瞬又强自扬了扬唇,颜上绽着一抹扭曲的苦笑。小馥这才慌张起来,苦脸迎向我,像是在说:要是戳到他的痛点会不会被砸店?我摇了摇头,回传一个比她更无奈的表情。
「嗯,就这个吧。」他仍是低首,含糊说着,赧于把嚼烂的文字吐出口。
小馥仍是搞不清状况,问了一句,「先生,您说的是哪一个?」我听见后只有抚额。
男子的声音半晌冷了三分,慢了三分。「分手……快乐。」亲自说出口等于他承认了这四个字的效力,几个文字被他嚼在口中玩味了许久,大概是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粗线条的小馥或许察觉到了什幺,忙局促地说了声「好,稍等」,就急急跑去后厨房了。后来她哭笑不得地告诉我:「郑叔叔,你一定要把『分手快乐』这个不吉利的名字换掉。我已经被他的眼神凌迟了一千遍。」
而此时,我悠悠踱步向他。「抱歉了,造成您的困扰,其实她这人一直都是这样,并不是针对……」
他神色微动,彷彿现在才发觉我是在对他说话,抬头便见我信步走来,也立刻礼貌性地点头微笑,体贴地替我愈描愈黑的歉意画下了句点。「没关係,我不在意的。」
「那不介意我坐在你对面吧?」我佯装无心问道,见他诚心点头才缓缓坐下。
在我默默的凝睇之下,他终于艰难地自menu里的种种回忆抽离开来,说,「这都是真的?」
「没必要骗你。故事都是真的。」我轻声回答。
他没再答话,低首像在思索,或更强烈一些,是追忆。我觉得无聊,自衬衫的口袋中拿出纸笔,他这才抬眼瞥了我一眼,几度迟疑地张口却无一次出声。
终于,「她说,信不信由我。」声音是颤抖的。「我一直不信,但如今……」他哽咽得无法,静滞了一晌方平复,轻声说,「我不得不去相信,但……信了又有什幺用?」
语无伦次,他的眸里深深投射出我凋败的昔影,我秉着心中清高,漠然怜悯着似是与我全不相干人事物,却在此刻,他的目光似乎戳痛了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忽然冒出小馥一句,「先生,不好意思,您的饮品。」她端着大底座的玻璃杯摆到他眼前,见他淡淡说了声「谢谢」才喜孜孜地离开。
好半晌静默后,他倏然启齿,唇角牵起对自己很是残酷的讥诮,自言自语,「呵,分手快乐……她还没跟我提分手就先丢下了我,快乐……她到底要我如何看开?」
我望着他仰头畅饮气泡饮,见他饮得只余半杯,扯开一抹笑容,天外飞来一句,「先生,麻烦您把杯底的开关打开,这是小店要给您的惊喜。」
他猛然惊觉到自己的举动尽收我的眼底,讪讪地依言把玻璃杯拿起,抬头找到了底座的开关。咯登一声,一瞬亮起了橙红色的暖光,气泡随着晃动亦发招摇,一串珊瑚珠般,他在那样温暄的光芒下柔和了眉眼:啊,是他送她的项鍊,现在一定仍好端端地垂坠在她美丽的颈项上,一定。
光线变幻多端,转瞬来到了清冽的粉蓝色:大概就像极了那日的青冥吧,是他们相互依偎的背景色,她向他倾诉了一生的荒唐故事,信吗?他不信,他不愿……靛青色宛如她两点漆眸折射的幽微,黄褐色彷若她那把旧吉他透出的斑驳,草绿色、淡红色、深紫色……
湛蓝色,一如海之深邃,点点泡沫在其中似一个个孤独的孩子,不知缘何生、何所依,相顾眽眽,各走各的路,直到最终湮没,才将他们糅进了彼此,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人们知道泡沫易碎,薤露易晞,人心何尝不是如此?昨日花灼,今朝花谢,因着流光束缚、死生别离,比泡沫更脆弱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