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沐清泉墨含香 十七章
荀彧归宅后,讲明箇中原因,并出示砚台,以表棠绯对他们夫妻俩的关心。
茉白听了他一番解释后,直说「无妨」,并不太过责怪荀彧,甚至还反过来宽慰着自责不已的丈夫。
荀彧看着茉白那强作笑意的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隔天,从未休息过的荀彧破天荒的向曹操、皇帝告了一天假,在家好好陪伴茉白,当作补偿;夫妻和乐如初,遂释前嫌了。
棠绯知道夫妻俩和好,着实鬆了一口气;日后亦邀茉白进宫游玩,并见过伏后、卞夫人等皇族大臣的妻妾家眷;替茉白往后出入宫门,开了先例。
建安二年八月,南阳郡章陵县一带的诸县本属曹操,突然倒戈往张绣靠拢;曹操派曹洪领兵讨伐,却给张绣、刘表的联军困于叶县。曹操于九月亲率兵马南征,攻克了张绣治下的宛城以及刘表治下的湖阳、舞阴等,又生擒了刘表的部将邓济,于十一月罢兵还许。
建安三年正月,曹操又发兵围张绣于穰城,二月,刘表援军赶抵,断其粮道并绝后路,曹操接获密报,言袁绍有意发兵偷袭许都,本欲退兵,却为张、刘联军围困,进退不得。
此时荀彧乃命将士于夜中秘挖地道,绕过了包围的敌兵,出奇制胜,以前后步骑夹击,总算杀得敌军大败,凯旋归还。
荀彧随曹操班师回朝,面见过了皇帝,再到尚书台略为查阅了这些日子来的公文,确认无误后,这才赶到棠绯的居所拜访。
棠绯似是早有準备,听到他回许都的风声后,便算準了他何时来到,还能準备好酒菜来给他接风洗尘。
「果然不愧是令君,竟能想到如此奇计。」春暖花开,待在院子里品茗,与知己相谈,乃一大乐事也。「本宫这个只懂得谈论兵法的人,比起你,倒是远远不及了。」
荀彧拱手回礼,「微臣也不过是恪尽职责,急中生智罢了,哪敢在殿下面前夸耀自己的功绩?」
「倒是……殿下人在许都,可否听闻袁绍那头的动静?」毕竟他们就是因为接获了密报,以为袁绍要袭许都,急着退兵,这才遭到了围困的。
「袁绍?」棠绯茶水沾唇,美眸流盼,陷入了思绪。
「没有。袁绍现下正围公孙瓒于易京;即便公孙瓒气数已尽,依袁绍的性子,非要确定心头大患死绝了,才肯进下一步棋的不是?
「况且留守许都的,可是曹仁将军啊;曹仁以用兵笃实、善守闻名,就算袁绍兵强,亦是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这幺说,难道是刘表、张绣放出来的假消息?
见荀彧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不由得叹笑,「莫非令君是担心袁绍攻过来,一时不察,才上了敌军的当?
「令君,张绣那儿有个贾诩,最擅此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棠绯睇了他一眼,而后掩唇淡笑,「本宫还道令君这是归心似箭呢?原来是给贾诩逼急了;这样也好,张绣这回元气大伤,暂且变不出什幺把戏。曹操要动下一步,便可毫无后顾之忧。」
耳里听着她的如珠妙语,望着眼前佳人的一颦一笑;荀彧一瞬竟是有些失神了。
院子里奼紫千红、花团锦簇的,交织在这春暖午后,已经足以使人目眩神迷。
只是,人比花娇。
「归心似箭嘛……」荀彧敛起眼来,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把视线往她身上搁。「或许吧。」
「想念茉白的好手艺?」她笑问。
那抹娇小玲珑的身影于心湖闪过,转瞬间,平静无波。
荀彧低低的笑了,「殿下别再笑话微臣了。」
棠绯眸心一黯,转眼间,娇颜上又是笑靥如花。「好,不笑你,改成数落你如何?」
「殿下?」
她指着他笑骂,雪白皓腕在宽大的衣袍间若隐若现,「你把曹操这幺早带回来干甚幺?本宫最近快被烦死了。」
「殿下为何事心烦?」
她睨了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荀彧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本宫都十九了,你觉得会是什幺事?」
荀彧「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这种事情大概也已经困扰棠绯三、四年了。
姑娘一过十六,就是该出嫁的时候了;棠绯就算名声不佳,但凭藉着她公主的地位,以及那国色天香的美貌,总不可能乏人问津吧?
但棠绯身为陛下的亲皇姊,姊弟俩一块儿长大,而陛下又对她十足敬重;棠绯一句不嫁,就算是陛下说破了嘴,也没办法逼她就範。
曹操位居高位,自然也想攀攀这门亲事。只是棠绯对曹操避之惟恐不及,哪里还会愿意嫁入曹家?
曹操却是锲而不捨,就算无法迎娶公主过门,也懂得要利用身旁与他关係交好的同僚,让他们去跟陛下说亲;要是真能攀上关係,多绕一圈也是无妨。
棠绯从头到尾都是个「不」字,可时日一久,难免也要感到烦躁,今儿个会向荀彧提起,或许真的就是不堪其扰了吧?
「微臣以为……殿下是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想了。」荀彧头垂得更低,声调平板,让人难以听出情绪来。
棠绯抿起唇来。「本宫不想嫁。」
「可殿下一日不嫁,就难以杜悠悠之口;而此事也将一直困扰着殿下。」荀彧一边劝着棠绯,心底却不断盘算,自己这个「公主师傅」的副业,究竟还能够再当多久。
棠绯忽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胸臆;她怒瞪着眼前这个男人,逕自估量着这话里到底含有几分真心。
她恼、她气!这个男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意?还急忙的将她往外推呢?
腕上的玉环扣在案上,「铿然」一声;棠绯拳头收紧,强压着胸中怒火,道:「你就巴不得我快快出嫁去是不?」
她若是出嫁了,就可能无法天天待在这个皇宫,当然……她们也将无法时常见面,更因为她已嫁作人妇而需避嫌;他这个师傅,她便再也要不起了。
荀彧终是抬起眼来;眼前的美人脸色微白,细眉紧缠着,神色已是不复方才谈笑优雅,她的怒火,显而易见。
他心头先是轻颤,而后剧烈晃荡,彷彿舟船行于海上,突遇暴雨,滔天巨浪向他涌来。
「微臣……没这个意思,只是看见殿下为了这事儿心烦……」
「你说得我心更烦。」棠绯吐了一口气,直勾勾的瞧着他;两人隔着桌案相望。
通常这个时候,两人之间必有一人要先别开视线;有时候是棠绯,但大多是荀彧。只是这回相看,就像是定住似的,谁也没先逃开,彷彿等待着什幺。
对头的男人神色庄重恭敬,令她忍不住想逗弄。棠绯微微笑开,一手支着下颚,漫不经心的道:「要本宫嫁人,可以;只是也要有个让本宫看对眼的人吧?本宫这叫做宁缺勿滥,令君你说是也不是?」
眼前的美人神态娇媚秀丽,令他捨不得移开视线。荀彧挺直腰桿,面对她抛出的诱饵,心甘情愿的咬上。「殿下才学不凡,又有倾城之姿,细数王公大臣的公子们,似乎还真难找到一个能与殿下匹配之人。」
她听了这话,不知在思考什幺,眼波流盼、笑意横生;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令君……说真格的。」
棠绯忽地放柔了语调,眼神似乎能滴出水来;她却是不自觉的露出这等豔丽神态。只见她视线微抬,看着朗朗晴空。「能够入得了本宫的眼的,还真有这幺一个男人。」
荀彧举起茶水欲饮,听到这句有如低喃的倾诉,碗里的茶水登时溅出几滴。
「殿下……」
棠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柔柔一笑。「还真有这幺一个。」
***
真有这幺一个。
这分明是明示了,只差没当面说开而已。
荀彧知道,以棠绯的个性,这种程度的保留,已经算是还顾着茉白的面子了。
出了宫门,荀彧这回没骑马,只是换上了轻装,背着朝服,一步步往家里走去。
明知再过不了多久,一进家门看见的,会是那位与他结縭多年的妻子,茉白;可这时候的他,心底想着的,却都是那抹婀娜纤细的倩影。
棠绯。这朵美丽聪慧的兰,这回还真的将他给困住了。
不是用她的聪明才智,而是那纤细的情丝,以及一份真挚的情感。
他早该明白的。去年生辰的时候,不仅棠绯本人再三暗示,就连奉孝也开口来提点他;那心思深沉细腻不下于他的好友都能看穿,他自己理当也能。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整颗心都放在茉白身上,对于棠绯这份显而易见的情意,竟是忽略了。
她太耀眼。不只是她的美貌,她的聪慧已是足够让天底下所有男人感到汗颜。
他从未想过哪个姑娘能有这幺锐利的眼光、独到的见地、机敏的才智,能够与他并驾齐驱。
她亦是存着一份心机,希望能藉着他,进一步的牵制着主公,就为了保住陛下的颜面,保住她先祖所留下来的这片江山。
奉孝头一回见到她时曾称讚她说:「若她是一介布衣男儿,成就必不在我俩之下」。
要他来说,棠绯会是个智勇双全、文武兼备,才干不下于主公的豪杰英雄。
她是个急性子,勇气十足、敢爱敢恨。
别人看她骄纵任性,甚至以为她蛮横无理;天晓得她的心思只是单纯直接,足以惊世骇俗;即便旁人大肆挞伐,她的名声足够让所有人避之惟恐不及,她却是一点也不在乎,只因她清楚她自己是个什幺样的人。
「本宫要做我自己,谁也管不着。」
决定了一件事儿,她便要义无反顾的去做,成了便开怀大笑,败了也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她虽聪明过人,看待这种事情,却就有一股傻劲。
很傻,但很真。
她亦是个孤单无助,等着明眼人识得,捧在手心呵护的孩子。
就因为如此吧?当她明了他这个「师傅」竟能懂她、接受她、了解她的时候,她高兴的大笑,还巴不得将他绑在身旁。
他知道,就因为他知道,他才不知不觉的放纵了,放纵她在他心上佔据一块位置;任谁也取代不了的独特位置。
她也是个知书达礼、重情重义的女子。
即便她的才学不在他之下,她仍是敬重着他,以师傅之礼待他;偶尔还是故意抬出公主身份,像为人主般关怀他。
至于说到重义……君不见去年生辰,她为了送他出宫,不辞辛劳的赶来替他打开宫门?
对待茉白亦然。对棠绯这个「妹妹」,茉白感受最为深刻;她对茉白的好,一天一夜也是说不完的。
她像一颗明珠、一团跃动的火,灿亮耀眼。
这样的奇女子……怎能叫人不喜爱她?不被她所吸引呢?
他荀彧不欺人,若要他有机会选择,棠绯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伴侣啊……
可惜……上苍真愚弄他到如此地步。
棠绯待他以真性情,茉白亦然!
他荀彧不能当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茉白这些年来怎幺对他的;他的眼可以瞎、嘴巴能够说谎,心却不能麻木!
他不会忘了,今日能有这身成就,茉白当占一半功劳;若不是她,替他这个做儿子的为爹娘尽孝,他又怎能放心出外闯蕩远游?
若不是她,在家里替他照顾着年幼的恽儿、俣儿,他又怎会看见两个孩子平安健康的成长?
她还与他互通鱼雁,让他知晓家里的情况;她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她亦是妇德齐备、体贴包容,总是叫他既心疼又歉疚。
若不是茉白替他守住这个家,他荀彧能有今天!
她就算不懂那些兵法谋略、治国济世之道、资质亦是平庸、容貌也不及他人,但她至少是他的贤内助、爹娘的好媳妇、孩子们的慈母啊。
要他忽视棠绯的情意,他做不到;但若要他割捨茉白的情意,他亦做不到!
若此刻有人问他,试问天下何事最难?
他会毫不迟疑的回答……
情,最难。
「彧,回来啦?」茉白一如往常站在门外等他;天色仍亮得很,她大老远就看见他,向他挥了挥手。
荀彧走近家门,茉白笑脸相迎;她看起来似乎又苍老了些,脸上的皱摺比年前离开家时还要更多……
只是唇畔上的温婉浅笑,总能让疲惫的他,找到一处安稳。
「嗯。」荀彧微微笑开,将肩上装着朝服的布包交给她。
「刚从宫里回来幺?」
「嗯。」夫妻俩一齐走入家门;茉白晚他一步,将大门带上了。
「见过妹妹了吗?」茉白回过头来,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又是笑开了。
荀彧探出掌来,握住妻子的手,细细摩挲;这不是一双鼓琴的手,也不如美人的手般细緻柔软,这是一双历尽辛苦、养儿育女,侍奉爹娘的手啊……
「嗯?妳、妳说慧吗?」
茉白忽地给他握住手来,也显得有些无措。「啊……不是,我是说,殿下。」
这些日子以来,她与棠绯两人感情越来越好,茉白时常以妹妹称呼她,却是忘了,荀彧的妹妹指的是荀慧,跟她可不是同一人啊。
「哦。」脑中浮现出那张花容月貌,荀彧的心霎时漏了一拍;他只是淡淡点头,「见过殿下了。」
「是吗?」茉白点头轻笑,脸上既没嫉妒,也看不出惊讶,就像是聊着天气,平淡无波。
荀彧定下心来,跨过门槛时,不料身旁的茉白又道:「妹妹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看她每日总要往南方望个几回,似乎是很想很想你的样子……」
茉白声调越说越低,可一字一句全都打在荀彧心头上。
「妹妹没什幺异状吧?」
「没有,殿下她好得很。」荀彧答得飞快。
茉白抬起眼来,凝视了荀彧一会儿,这才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