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沐清泉墨含香 十二章
棠绯于宫内的居所,在皇帝命工匠加紧赶工,亲自视察过两三回后,总算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棠绯也终于能把宅子还给人家,真正有了个自己的窝。
荀彧自此不用每天进出宫门好几回,而尚书台的幕僚也不用走公主府像是走灶房,算是皆大欢喜。
他自营里回宫,先看看自己份内有无其他要紧事儿,这才转而往棠绯那儿走去。
绕过御书房,殿下的居所就在眼前;那金碧辉煌的楼宇以及精緻漂亮的庭院,毫无疑问的便能吸引众人目光。
据说当棠绯亲眼看见这样精緻漂亮的居所时,脸上竟表露出不悦;后来她亲自上书于陛下,言:当今天下世道衰颓、黎民百姓生活困苦,她虽身为皇室,却是不可因此贪图奢华,陷百姓于水火……这样慷慨激昂的陈述,令陛下感到无比汗颜;书中最后还道,若陛下不将这些精緻饰物撤下,她便不肯住进去。
陛下事后好说歹说,言定近日内必召工匠改建,这才勉强说服了棠绯。
这段话要是传了出去,势必又要让百官群臣对这位公主刮目相看了吧?
荀彧走近大门,在听见里头那连串浑厚琴声时,不禁扬起愉悦的笑来。
棠绯练得认真。她神色专注,眼前摆着乐谱,彷彿每个音色都详细推敲着、体会着;这情景很是难得,以她过人的天赋,鲜少学一件东西值得她全神贯注。
荀彧没开口,只是恭敬地站在她面前,长揖行礼;棠绯低首敛眉,指在琴弦上揉着、拨着,浑厚的琴声迴荡在两人之间。
琴音渐慢,那曲里的美人,婀娜多姿、醉态可掬,彷彿现于眼前;鼓琴的玉指轻抹,像是多了一个音,她抬起头来,不预期的对上荀彧的眼;她似乎显得有些惊讶,但转瞬间便恢复平静。
「令君,什幺时候来的?」她嫣然一笑,自案前起身,颇有故人重逢之感。
「刚到。」荀彧拱手,内敛的俊容上带着感佩。「几日不见,殿下的琴艺又进步许多。」
「哪里?本宫虽然找过乐师请教了,但对于这些音色还陌生得很,还要多练。」她抱起乐谱,轻抚过谱上墨迹,彷彿意犹未尽。
「令君今儿个总算有空了?」她放下谱子,朝荀彧一笑。
他这个大忙人,这两三天都没上她这儿来;棠绯自己也知道荀彧最近为了整顿兵马、尚书台的公事快让他分身乏术,是也没急着遣人催他过来。
不过那并不表示她不想见他;他不来,她就找不到个人说话,净待在这儿弹琴,怪无聊的。
见荀彧颔首;棠绯满意的笑开。「里头闷,咱们出去外头走走。」
两人畅游着这方精緻院落,时而聊聊风景,间或吟诗和歌,无话不谈。
荀彧看着棠绯喜上眉梢,不由得浅笑着道:「殿下心情似乎很好。」
棠绯回眸,「是啊,今儿个天气舒爽,又有令君相伴,哪能不好?」
那句「令君相伴」,让荀彧心头不由一动。
莫非殿下她……发现自个儿的荒唐念头,顿时让他觉得有些赧然。棠绯是个率直的人儿,说什幺想什幺,哪能有什幺弦外之音?
一个闪神,眼前的丁香色人儿扬起衣袂奔去;像只展翅飞舞的蝶,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飞走……
荀彧连忙跟上,而棠绯入了亭子,坐下来歇歇腿儿。
「说来啊,我还是头一回,没在洛阳过春天。」她望着亭外,那百花争妍的景象,忍不住让她想起故园景色。
荀彧不语;听出了她话里的寂寥失落。
即便是董贼火烧洛阳,也没能让她离开,却没想到因为曹操一句迁都许,让她也跟着陛下来到这儿。
儘管洛阳残破不堪,到底那儿还留着儿时回忆,就算想抛,也没这幺轻易抛下的吧?
「令君,你呢?」见他不说话,像是心中流转些什幺;棠绯整着裙襬,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我?」
「我说我好怀念洛阳,你呢?本宫似乎从没听过你讲述有关你故乡的事儿。」
荀彧也在桌案另一头落了座。他淡淡地道:「不瞒殿下,微臣的故里,就在颍阴。」
「那不是我的封地幺?原来那就是你的老家。」语调里透着几分喜悦,「那儿漂亮否?令君家里有些什幺有趣的?」她抛出连串问话,对此颇感兴趣。
而荀彧有问必答,更使得棠绯希望一探究竟。
「令君,回去看看吧。」她有些感叹的道:「我听得出来,你很想回去;既然你的老家离这儿这幺近,回去走走不是人之常情幺?」
「殿下……」
「再说了,本宫也从未看过自己的封地长什幺样。」棠绯望着天色,「我想亲眼看看,令君的故乡,我的封地,究竟是个什幺样的地方。」
她像是朝着颍阴的方向看着,嚮往不已。荀彧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答应了。
棠绯与荀彧两人换上轻便衣裳,就这幺出宫游历去了。
路途虽短,却不能保证不会遇见意外,只是人数太多又怕引人侧目,棠绯于是斟酌着带了四名随从,跟在她们后头随时戒备。
颍阴离许都极近,就只在西南方一带,越过河便到。棠绯带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愉悦轻鬆;荀彧却是脸色微凝,既想家,又带着惧怕,是以惴惴不安。
策马走在颍阴的街道上,棠绯满是惊奇,这样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丝毫没留下一点战火洗劫过的痕迹。「本……我听说当年董贼遣李傕郭汜出关,洗劫至颍阴、陈留等地乃还。原本我还以为这儿还没恢复,想不到已是这般热闹景象。」
街上小贩叫卖、百姓穿梭,两旁店家林立,确实看起来与世无争,彷彿没有变过,一切一切,都还是跟他们搬走前一模一样……
眼看街上人多,驾马不便,棠绯便决定下马步行,时辰已过正午,但她们急着出来,还没吃中饭呢。
棠绯侧颜问道:「文若,这里你熟。哪家馆子比较好吃?」
两人这回出游,自然要隐藏身份;棠绯想了想,于是大方的直呼他的字。
「我记得街尾那头有家名叫胜益庄的饭馆子,那儿的清粥小菜做得不错,茶水也是他家自个儿窨製的花茶,小姐若不嫌弃,倒是可上那儿试试味道。」
「行,都听你的,咱们走吧。」
只是在走到饭馆子前,会先经过一个地方。
只消一眼,荀彧便笑了;笑自己的天真。
一模一样?他放心得太早了……荀彧看着残破的朱门,大门上的铜锁被敲毁了,原本漆得丹朱的樑柱早已剥落蛀蚀,门槛当初为了怕坏,还特地从外头运来的黑亮石子……如今也已不翼而飞。
「文若?」
荀彧丢下缰绳,对这声叫唤置若罔闻,像抹游魂般走了进去。
「文若!」棠绯大声叫唤,却是唤不回他。她随口交代随从几句,便也毫不迟疑的跟了进去。
前庭杂草丛生,看起来杳无人迹……荀彧虽然有些担心这破旧宅子里,难保不会遇见什幺叫化子佔地为王,但想念旧宅的心情很快的掩没了他。
他像是被牵引着,越走越快。
厅堂、书房、爹娘弟妹的寝室……当初他们离去时,家里的家具几乎都没搬走;搬走也是无用的,况且当初的韩馥答应过会替他们打点好一切,他们也就很是放心,只收拾衣物细软就过去……
不愧是干惯烧杀劫掠的董卓,一样也没给他们留下。
站在老旧破败、空空如也的祠堂里。荀彧心底虽早有準备,但当事实真摆在他眼前时,他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身后传来一串清浅跫音,他知道是谁跟了进来。荀彧没回头,突然想到,还有个地方,一定得去看看……
棠绯跟在他后头在屋子里绕,见他熟门熟路,心底已有几分了然。在看见他飞快的夺门而出后,她不及细想,只得忙不迭的跟上去。
他来到一处迴廊,眼前那块空地看起来像是院子,只是现下已经杂草蔓生,几乎要淹到头顶;见到这种景象,任谁也不会想过去。
「不……不会的……」荀彧往凉亭那方向望去,却是不见那棵站得笔挺,高耸优雅的老树……
使劲的拨开眼前杂草,现下是春季,天气仍凉着,不过难保草丛中不会有蛇出没;荀彧却是没顾忌这幺多,一心只想从厚重的草丛中穿过。
他要亲眼看看,非要看一眼不可……
「文若!你……」棠绯提着衣裙,看见那个男人往草丛里走,不免替他感到担心,可她却是清楚,现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唤回他。
荀彧还记得,茉白第一次捡了那颗树的叶子,天真的问他:「这个叫什幺名字?」
公孙树。祖父那代种了,孙儿那代才结果。后来才知,它有个雅緻的名字,叫做银杏。
茉白喜欢捡银杏的叶子。尤为特别的是,每到秋季,叶子便由浓绿转为金黄,一片片有如金子般的蒲扇,很美。
茉白爱极了这银杏,用叶子沾墨做印,已成了习惯;问她为何喜欢,她只说:「漂亮。」
她喜欢,他也喜欢。
远游在外的时候,他看着她寄来的家书,收到家里银杏的叶子,想像着院落里的情景;总能在纷扰时取得片刻宁静。
院子里的银杏,胜过任何山川美景。
荀彧看着那倒在院子里,早已枯败蛀蚀的银杏树;突如其来的怒意,瞬间淹没了他。
为什幺这幺残酷?连最后一点慰藉,也要夺去?
愤怒之后,转化而来的,是伤感、心痛;荀彧从未这幺伤心,他握紧双拳,像是压抑着什幺,不断颤抖……
这样的荀家,还有什幺值得依恋的呢?
棠绯终究还是走进草丛,默默的站在他身后。
他回过头来。
她永远会记得,那日午时过后,天光朗朗;但转瞬间,却是毫无预警的,下了一阵盛大的春雨……
茉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幺走回家的。
听了荀慧说得那些话之后,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安在哪儿才好。
他一直待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旁……
两人走得很近。那位公主殿下生得娇艳无双,聪明睿智。
他们谈天、读书,甚至还一块儿出游……
她每听一句,心便又往下沉几分;她拒绝再听下去,拔腿便走。
把三个孩子暂时留在爹娘家中,她坚持要自己回来;娘看起来很担心她,直说她脸色不大好;茉白只是勉强撑着笑,要他们别挂心,而后出了大门,独自回家。
像个游魂。
「不会的……彧不会这样的。」茉白有些失神,靠在自家门板重複着这句话。
好吧……她确实跟荀彧最近相处的时间变少了,说的话也总是那些;她更知道,要不是她早早便嫁给他,也替他生了几个儿子的话,以她的条件言,她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男人。
是她高攀了他。
只是那些甜蜜话语,曾经有过的拥抱,孩提时候的诺言言犹在耳,荀彧又是个守信、重然诺的人,他,不会负了她的。
想到这儿,她突然笑了;是啊……他曾经跟在她后头,吵着要吃糖;曾经说过,他好爱看她的字;曾对她关怀备至,每一封家书都视若珍宝,对了,他还说过,他想天天吃到她的菜。
这样的男人,怎会把心交给另一个女人呢?
用力的拍了拍脸颊,抬头一望天色。
时辰差不多了,彧也该回来了吧?该去準备晚膳了……今儿个晚,就只她们俩用饭。
茉白呼了一口气;想开之后,她笑得比往常更加开朗。正準备挽起袖子,走到后头煮饭时,门外突然传来连串轻响。
他回来了?她维持着笑意,双手搭上门闩,将大门敞开——
「彧,你回……」笑容瞬间在唇畔冻结。
那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而身旁搀着的,则是她时时挂在心上的男人……
荀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