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
我推门进去,里面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电脑屏幕被有田拆出去卖了。我连忙推开隔壁另一扇门,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在等着被人进来装修一样。我关上门,喃喃地说:“卧室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尝试着再推门进去,里面这才多了一张大床,床头摆着有田和他媳妇的结婚照。有田照得很漂亮,就是看不清新娘的脸,也没来得及装镜框。嗯,这好歹才像样子。
我盯着照片看了三秒钟,忽然间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他俩的照片,而是家里的墨鱼图框里的我们一家人的合影,父亲戴着墨镜正瞪着眼在看我自己。从墨镜的反光里,我看到我其实哪也没去,就在铁门前不到三米的地方站着。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还好,幸亏有准备。”我心里暗想。跳蛊的关键在于要想尽办法看到自己。我一开始就试图在房间里装镜子,但这招肯定被预估计了,没有成功。屋子里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都没有,屏幕要么被毁、要么被蒙,连水都染了sè做成了冰坨。不能被蛊的鱼也出现了,却被它刮了鱼鳞,变成了死鱼,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蛊中,人是没有办法质疑所有这些的合理xg的,因为这其实就是他自己认为最合理情况的想法的投shè。一旦不能跳蛊,那么就得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吃喝拉撒,直到自己睡去,醒来接着过这种黑白不分的生活。可现实中,他顶多在一个不到十米的地方胡乱地走动,做毫无规律可循又无任何实际意义的生理动作,但没有做任何以为自己做了的事情。这不但是在虚耗自己的生命,更随时可能出意外而丧生。
这个蛊已经将所有我能安插的提示都事先屏蔽了。可惜,它唯一的疏忽就是以为收魂人不能照相。收魂人不能照相,不然照出来的就是一堆白骨。可那是爷爷辈以上收魂人的事情。真正的情况是收魂人不能裸眼照相。爷爷辈以上的收魂人没有见过墨镜,自然就有了不能照相的讹传。昨晚我想了一夜跳蛊的办法,直到看见哥哥背后的墨鱼图里的父亲的照片才有了灵感。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么说来,那亡灵已经很大岁数了。
这么大力道的蛊,就得下更重的咒。如果亡灵不在这里,就一定会有亡灵惯用的玩具在,光凭我身后铁门上的这几根大钢棍是支撑不了的。它是针对我下的蛊,只要哥哥想到了我,玩具就会响应到他手上。我兴奋起来,只要有了它惯用的玩具,我就能找到亡灵的栖身地。
但,哥哥呢?入蛊之后人的行动和意识是完全分离的——虽然他们以为自己是一致的——哥哥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扭头看去,只见哥哥手拿着三个布娃娃,满脸疑惑在客厅角落里原地打转。我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件西装——正是有田昨天穿的那件,抢步上前用黑sè的那面蒙住了哥哥的头,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镜子!镜子!”
但哥哥仍转动不止。
太狠了。它或许想到了不止我一个过来,对和我一起来的人也下了最重的蛊。我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到。我忙改口喊到:“照片!照片!”
哥哥停了一会,我迅速取出骏宝,用托盘上的蒙布对准他四下乱晃的手臂,三个布娃娃争着朝托盘上飞来。就在布娃娃离开哥哥手臂的时候,哥哥浑身一哆嗦,突然打开蒙在头顶的衣服,说:“他妈的,走着走着就找到了三个你,吓得我……咦,我怎么在这?”
好险,哥哥也终于跳蛊了!
我来不及和他细说,用那件内黑外红的西装包住三个布娃娃,拉着惊魂未定的哥哥走出了屋子。屋子又回复到我刚来时候的样子:除了铁门,什么也看不到。
“我要回去,快!哎哟……”哥哥从我手里抢过骏宝,却被扎出了三个一尺来长的口子。是三根极为细长的钢针。
我连忙用红绳将钢针扎好,和布娃娃放在一起,说:“好险,幸亏没扎进你的肉。哈!果然是你们!”
我是在空中用了极短的时间向哥哥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整个屋子就是个暗咒,从那钢针似的铁门进去,里面都会呈现你想象的样子。当你什么都没想的时候,就是一片空白。哥哥说,怪不得。他觉得我要么在洗手间,要么在厨房,要么上楼去了卧室,要么在阳台上。他果然在洗手间找到了我,可路过厨房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我,牵着“我们”上了楼,卧室还蹲着一个,但阳台里却没有。我心里想,看来,亡灵只放了三个布娃娃在这。只听见哥哥接着说:“再后来我也迷惑了,就感觉天旋地转的,也没个镜子!后来我发现老田家的全家福挂反了,就去扶正。扶正再一看,怎么成了我们家的全家福。父亲照相也戴着墨镜,奇怪得很。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四周黑乎乎的,原来是你把我给蒙住了……”
哥哥突然住了口,被眼下的情景惊呆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七章
我猜想,尽管我在前面做了一些说明,但大家可能对我所说的很多事不甚明了,比如下蛊、跳蛊、收魂人的遗传(也就是我和哥哥的差异)、入脸等等,甚至最重要的,亡灵和收魂人的本质。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向你将其中的全部奥秘——其实并没有太多奥秘——和盘托出,但现在真不是时候。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稍微让你的疑惑减少一些。可直觉告诉我,更大可能是让你的好奇心更大。
我并没有特别凝神听哥哥讲他入蛊的感受,那些都是幻觉,我甚至比他更清楚。就在哥哥一路向我断断续续讲述他的心惊肉跳时,我已经带着他飞到了目的地:
爷爷的坟前。
哥哥和我看到,就在我们脚下,约有百八十人在爷爷坟前的小路上排着队伍,后面的人搭着前面人的肩膀,像僵尸一样慢慢向前移动,但腿是可以弯曲的。从空中向下看,我只认识其中的一小半。我小时候常觉恐怖的王瞎子就在里面,他已经自我训练到了平时可以信马由缰地欢走,此刻也和众人一样,手搭在前面一个瘦高个小伙的肩上,好像自己更瞎了。晨风吹乱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连呼吸声也是。
小路斜着向下,一直通往爷爷坟墓的下面。墓碑原先被埋在地下,此刻被拉了起来立在了坟前,便有了一个入口进去。在入口的两端,有两个站在水平地上的小伙子举着大火把,表情凝重又木然地低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乡民。几个刚哺ru的女人单手托着孩子,连nǎi瓶都没带一个。
他们在逃难。
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口喘着粗气。我对他说:“nǎǎi就在这里。”
哥哥四下望了望。
“哪?”哥哥从上往下只能看到头顶,那个连外套都没穿的nǎǎi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不在队伍里。在那,你看……”我指着墓碑入口下的一团黑sè,“那就是nǎǎi的黑围裙,被她顶在了头上。”
我让骏宝滞空在一米高的地方,和哥哥跳了下来。那两个小伙走近了我才认识,是雷家的寿文和寿武兄弟。他们没拦我们,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认出我们,任由我们插了队。
我虽知道这个地方的所在,但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里面的景况。父亲在临死前交接的时候将全部我需要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但没有带我来过。父亲只是简单说了爷爷的坟下是个可以临时逃难的地方,老虎进去了也不会吃人。但他来不及说,就如同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地方原来是半个足球场大的四方形,四角砌了四条张嘴的大鱼,每个鱼嘴里插着一根黑布缠绕成的火把。四个大火把把整个房间照的通明,但黑布的长度丝毫不减。墙面有两米高,四周都贴上了光亮的铁皮。泥沙地上铺了一些破旧衣服,上面撒了些干鱼鳞片。
我看到陆续还有村民进去,现在已经有一半的村民在里面席地而坐。在顶里面的地方,有田和他父母亲正靠着一个大石头在沉睡着,胸口起伏。嗯,如果我没猜错,他们该是被当即就救下来了,那三个蛤蟆换的就是他们仨的命。而我的nǎǎi——那个顶着黑袍的女人——此刻正在门口用桃木剑从尿壶中沾水,滴在每一个入门者的耳朵里。两个黑漆漆的人抬着那个平时nǎǎi一个人拎来拎去的尿壶,不时地发出吃力地哼哼声,整个衣服都汗湿透了。
直到我和哥哥走到nǎǎi面前,她仍是一样试图在我耳边滴两滴她尿壶里面的“水”。哥哥喊了一声“nǎǎi”,这个女人头一抬,正对着我们两颗没有眼球的白sè眼眶,却全然没有反应。哥哥一脚踢开了旁边举着尿壶的汉子,自己被反弹摔在了地上,尿壶砸在那人的肚子上差点让他断了气。像是舞会中突然闯进了老鼠,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我看到连坟墓里坐着的人都站起身来,昏沉的小孩开始哭闹,有田和他爸妈也在不安地翻动身子,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寿文和寿武两兄弟举着火把望着对方,就像看见了妖jg一样扔了火把惊慌失措地奔跑乱叫。
nǎǎi则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只见她额头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干裂发黑的嘴唇已经有了一丝血sè。沉重眼皮下,两颗大眼珠子已经慢慢回到眼眶,似乎都快转动了。
“鲁莽!”我骂了哥哥一句,来不及和他说这两个大汉就是伯父们,连忙用泥巴洗了洗手,拿起nǎǎi的桃木剑从尿壶里沾了两滴滴在倒地的二伯嘴里。大伯拔腿想跑,我拽住他,用桃木剑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两人挣扎着将尿壶又重新举起,我将桃木剑塞回nǎǎi的手里,人群瞬间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寿文寿武从远处跑了回来,捡起地上的火把重新在门口站定。墓|岤下的人也坐了下来,有田他们接着睡去。
最重要的是,nǎǎi也跳了起来,翻着白眼皮继续做刚才的事。我取出一个布娃娃递在nǎǎi眼皮底下,她闻了闻,长叹一口气,开口说了两个字“快去!”
果然是她。
我连忙拉着哥哥的手跳上路埂,防他再做出任何多余的事。
哥哥喘着粗气,牙齿不停地打架,说:“那……是不是……nǎǎi?”
看他脸sè惨白,我从路边树叶上抹了几滴露水,捧给他喝,喝完才又jg神了起来。
“那不是nǎǎi,是神婆。”我说。收魂人的家族是一个整体,靠的都是祖上慢慢传下来的经验、能力,从来没有单兵作战的。现在,nǎǎi仍和当年爷爷在的时候一样,替我安顿着后方,敦促我赶快上前线去。
整个故事要全部讲完给哥哥听,得需要很长一会。眼下,还有更着急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让骏宝下来,我和哥哥跳了上去,往深山最里面——那个吴小锤家的聋哑老婆飞去。
哥哥诧异地问:“去救她?”
我说:“嗯。去杀了她。”
第八章
五年前村里开始搞新农村建设,几乎家家户户都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大家集中住在一片土地上,农田集中开始经营。电网也重新拉过了,水泥路也重新铺过了,但等等,深山里的那户,唯独少了她一家。说是她一家,其实她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关于她的故事,可能我得下次才能和哥哥以及你们说清楚了。
就在一个石洞口,我让骏宝停在了一米高的地方,先行下来。哥哥正打算也往下跳,我连忙按住了托盘底下的控制开关,骏宝又直冲到了三十米的高度,往家飞去了。哥哥只是个普通人——他选择如此——不能跟着我去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片开阔地。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来过这里挖过野菜,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这里住着铁匠吴大锤,满脸络腮胡,大冬天也袒露着赤红的胸脯肉;还有他的儿子吴小锤,倒生得白净,不像乡下孩子。吴大锤的老婆在生小锤的时候难产死了,村里人却没见到有尸首运出来,或者深山里哪里起了个新坟,便私下揣测仍在家里放着。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已经是吴小锤三岁多,跟着他老爹玩铁器的时候了。我似乎看见过他们正屋里竖着一口棺材,但里面是否装的就是已经死去三年的老婆倒没人能说清。过了这些年,那时候的三片瓦房都没了,我眼前现在只剩下三个风一吹就倒的屋架子,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是人的骨头。
亡灵都得躲避在y暗的地方。我看了看四下,碗口粗的竹子和一些低矮杉树将这个空旷地整个围了起来。几个新旧夹杂的坟土包在树林中露出椭圆的顶,一副涂黑了的扁担斜靠在一个小坟上——又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果没错的话,这个亡灵就暂避在对面的石洞里。我想,这个屋子破败后,聋哑寡妇就住了进去。或者,可能前后因果关系要颠倒一下。
我向前走了几步,有田黑sè西装里的布娃娃剧烈地跳动着,打着地上的石头“砰砰”响。呵,果然在这。我往从它们身上取出的钢针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了它们身上,钢针渗出几滴殷红的血,便生锈断成了两半。现在,这几个布娃娃可以给孩子玩了。
我将外套脱下,拆掉线,从夹层里取出父亲留给我的一层皮贴在身上,将他还在转动的一颗眼珠子套进我的项链,挂在脖子前。这也是我不愿哥哥看到这些的原因——父亲被埋葬的,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已,我将来也需要如此。这样的传承他没有办法知道,更没有办法理解。
当然,还有东西是不能少的,那就是母亲从外婆那传来的顶针。(注:顶针是农村妇女做针织的时候需要的用来顶住绣花针头的圆环,一般套在中指上)
我在原地等了五六分钟,四下仍没有异样。太阳已经过了山头,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在,这个亡灵的所有目的只在我身上,我相信它不久就会出现。但我又等了十分钟,四下还是没有动静。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向前一步,大声说:“你为了让我来找你,便让有田来引我。知道我是收魂人,偏带我去你下蛊了的房子。你似乎还怕我找不到,特地放了三个娃娃在里面。如你所愿,我找到了。现在我已经到了你的地盘,你可以出来了。”
“哈哈!”一声女xg的长笑从我对面的石头缝里传出来,接着,用一种银铃般的,销骨噬魂的声音说,“说得好像你全部都看透了一样。”
“怎么,我有什么遗漏么?你倒可以给我提示。”
女声说:“也没什么特别遗漏的,就是你似乎不知道,我们早就见过了,你……你还喜欢上了人家呢。”声音里带着一丝窃喜,更有一点挑逗。
小伎俩!女人的通病就在于对再多好听的话都听不腻,死了更是这样。它真把自己当人,当成一个女人了,不过是借着一个少女的躯体在我面前出现,现在愚蠢得陶醉在自己给自己下的蛊中——我还没死,我就是那个女孩子。
我说:“哦?这个我倒真的还没注意。不过,我知道你生前是个十足的美女,可惜就是个聋哑人。现在好了,倒能开口说话了。”
女声停了一会,说:“哟,嘴巴比你老爹的甜,说的倒好听。我……”
石缝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之后的话一个字我也没听清。我提声说:“别躲在里面了,我已经来了,你就该出来。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将你赶出来。”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我感觉脚下都晃动了一阵。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从我对面的石洞里走出,摇晃yu倒的屋架子反而立得更稳了,慢慢,地上的泥土、碎石沿着屋架滚动。等那女孩走近我,和我只隔着一面墙的时候,屋子又回复到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脖子前父亲的眼睛在不停的滚动着,我拿着对准一看,迎面站着的不过是一具白骨而已。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么?”那个“女孩”说。
哼!果真是有田的老婆。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是你么?你那时眼不能动,口不能言,说明你仅仅是在遥控,根本没有附身。我不过是怕仓促间你对有田不利,反而错过了收你的时机,这才放了你的肉身走,好似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我笑了一声,说:“你用死人皮和死人头发扎出来的布娃娃,骗骗有田还可以,骗我就不行了。”
“女孩”倒也不生气,说:“那这样呢?”她甩甩头发,把鹅蛋般的脸全部露了出来,又慢慢退去身上的衣服,曼妙的少女的曲线随着退去的衣裳展现出来,白皙诱人的躯体映照着这个僻地多了一些光亮。当最后一层薄衫解开的一刹那,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突然闭上了,一下沿着我的项链转到了我的脖子后面。
我定睛一看,天啊!妹妹!
“你还偷了我妹妹的尸体!”我一面告诫自己眼前所有的都是幻想,一面恨不得用鱼血泼她一身。那可是我亲妹妹,我恨的牙痒痒。歹毒的人!我不能闭眼,闭眼了她就会进入我的耳朵、鼻子、脑子里,进入我的身体里之后就很难再赶出来!她已经完全脱掉了衣服,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当着我的面展露着十八岁少女特有的青chun。
我死盯着她的眼睛,虽然她也眨动着眼皮和睫毛,但眼珠子却始终没有转动。“妈的,她是透过什么来看我的?”
她得意起来,舞动着长长的手指甲,涂着一层透明sè指甲油。我一个jg觉,原来是通过指甲倒映着我的身影看到的我。我背过手去紧了紧顶针,说:“你偷我妹妹尸体的账,我待会会跟你算。你说吧,你千方百计让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抿嘴嘿嘿一笑,我突然出神了一下。妹妹笑的时候总是用中指抵在上嘴唇,对,就是她现在这样,然后会伸手过来捂住我的嘴说:“好啦哥哥,你别再说了。我快笑死了。”我仿佛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嗯,越来越清晰,妹妹!我迈开步子朝她走去,太久没有再见你笑的样子。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开心,妹妹,你要是还在身边该有多好?我给你买零售、衣服,我要把你宠上天,然后等到送你出嫁,将你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
我迈出两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向前移动,脖子被勒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对面的“妹妹”大骂说:“死了还这么犟!老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是父亲的眼珠子在向后拼命地后扯着项链。妈的,这个女人的魅劲太大了。看来,今天在这个山谷里等待我的,肯定是一个这么多年来最难缠的一个。
第九章
她见我没动了,又娇嗔了起来,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摆弄着头发说:“你到底是柯家的!去年你回来的时候想引你到这来,谁知道在河边等到的是你大哥。那个死胖子倒还算聪明,那么多布娃娃他一个都没捡起来,回家了就只吃鱼。哎,我就只好把田有田也招了回来,把全村人的命都押上,看你还不来。我又没法直接告诉你我在哪,再说……呵呵……我还真怕自己斗不过你呢,就下了个蛊逼你进去。我的这个蛊吧,虽说不完美,但也够重了,就差我自己也赔进去,希望你能跳成,又想跳不出来最好,可难为死我了。嗯……你到底还是跳出来了,我一边高兴吧,一边纳闷。你倒说说看,收魂人怎么会有照片的?这个我还真没想到。”
我向前走近了几步。妹妹裸露的身体呈现在我面前,我只能死盯着她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她是真想知道的。我说:“你不是处处算计嘛,还用问我么?”
她又是掩嘴吃吃一笑,说:“说嘛,说嘛。哥哥……”
我的心,顿时碎了。妹妹是我的、全家人的、全村的人的最爱。她有着天使一样的脸庞,天下最美的声音。她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可她又是那么善良、可人,只会让我觉得她时常在委屈自己。收魂人的家族注定了她的出生是个天大的冒险,是不是因为这样,老天觉得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将她带走才算公平?这女人喊我一声“哥哥”,真让我觉得,就在此刻,我宁愿相信她是真的。最好她能永远如此,装作是我妹妹。妹妹啊,我一直不曾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思念你。
我低声说:“你再喊我一声。”
她怔了怔,当真喊了声:“哥哥”。可这毫无准备的一声已经变了味,我失望地觉醒,一切都只是水中花、镜中月。
我说:“我今天肯定会收了你的。刚才我气愤你偷了我妹妹的尸,现在却又真心感谢你,谢谢你刚才给了我一个美妙的两分钟。你不过是戾气所致才到如此,那是很多人的悲剧,你不该怪他们,何苦又如此为难自己?你知道你斗不过我的,为何不像其他亡灵一样,要么安息,要么躲着我呢?你这……”
她哈哈大笑,说:“别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你想让我自投罗网?那是不可能的。你是收魂人,但也一样卑鄙!”
我摇摇头,深知自己在做一件本就无望的事。如果它不是戾气太重,也不会撑到现在——否则,也早在妹妹的躯体内溶解了。对戾气重的人说这些道理,就好像叫体格健壮的流浪汉要勤劳一样是个伪命题。
她停了笑,说:“不瞒你了。我在这已经待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以为我想穿你妹妹的皮?穿了她,我哪也去不了,骨头却慢慢都快销蚀光了。你nǎǎi每年都要收我两三次,用你妹妹小时候在她那存的一滴尿救活了一个村子。可我不怕她,她不是收魂人,治不了我,总有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是要除掉你们柯家最后一个收魂人。用你妹妹的身,哈哈!!”
我心里一阵凉。当年的深仇大恨埋到了今天,到底还是躲不过去。很多片段闪过我的脑海,背尸、陨殁、灰飞烟灭,还有那年秋天妹妹和妈妈同时去世,父亲磨皮赠我。我既然接受了这个家族的荣耀,就不得不面对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重担。收魂人,我们信奉的是每个灵魂都该安息,做的便是让那些不愿安息的灵魂安息的事情。可是,我们终究也是人,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和疼痛。我也就算了,命运让我抽到了收魂人的签,可哥哥呢?伯父们呢?他们不过是出生在收魂人家里的普通人而已,已经放弃了收魂人的责任,为什么也要一起承担这些每代人都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丈夫送别妻子、哥哥送别妹妹的苦痛?他们的痛,是和你,你,还有你,完全一样的啊!还有nǎǎi,离开了收魂人就会逆生长,可爷爷、父亲不娶妻又不能将收魂人的使命传下去,没有自己的家庭!那干嘛让收魂人空有一副皮囊,不让收魂人长生不死呢?……我没法再想下去,对面的她已经开始对我露出了“妹妹”才有的笑。
我忍耐不住,提醒她:“你别再枉费心力学我妹妹了。你只有她笑得表皮,没有她最动人、会说话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偷错了尸。收魂人家族的眼睛是无论怎样都不会被偷走的!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有田旁边,还有那些老鼠、狗和蛇的把戏。”
“聋哑”寡妇嘴角渗出血来,全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着。她借用妹妹的大脑想着痛苦的事情。突然,她伸出两根手指,洁白细长的手指像个鹰爪,硬生生将眼睛里不能转动的眼球连皮带肉抠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丢到我的面前的一团灰土里,然后发出一阵恣意的狂笑。
“哼!既然没用那我就还给你。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找只蛤蟆的眼睛再安上。”
妹妹的眼睛就在我的脚下,我仿佛看到眼球又转动起来,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看到我小时候抱着她,有田围着她打转。她乌黑带卷的长发——这是我们家族女xg的特有属xg——搭着她的蓬蓬裙,瞪大了双眼看我一口将她的棒棒糖塞进了嘴里,瘪着小嘴快要哭了出来,大眼睛里的泪水快要滴了出来,却又强忍着。有田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另一个棒棒糖,她浑身哆嗦着收了眼泪,破涕为笑……我俯身想拾起她,好像妹妹就躺在我眼前,等我像以前将她从柔软的蚕丝被中抱起一样。对面的聋哑女人挥舞着双手,头不停地甩来甩去,时刻在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停下身,说:“别再使魅劲了!收魂人家族的女子死后眼睛就再也没用了。你在我身后安插的这根针……”,说完,我转身用母亲的顶针顶向那根倒挂的石锥,石锥裂了一个大口子,陡然坍塌了下来。一阵风卷来,把我眼前这幢瓦房吹了个稀巴烂,我看见这个聋哑女人正坐在一只死去的山羊角上,遍地都是废纸和烈火燃烧过后的痕迹。
第十章
聋哑女人跳了起来,低头把头发扯得细碎,陡然向我抛来。那柔软细滑的长发变成一根根白得锃亮的钢针,下雨一样向我袭来。我忙用手护住双眼,钢针打在我身上却又反弹了回去,一根根如数插在她——就是我妹妹的身体上,将她身上的重要部位都盖了起来。我正yu发作,父亲的眼睛突然转了过来,睁开眼,发出一道强光,几乎是在我和聋哑女人同时喊“不”的时候,将我眼前的皮肉瞬间烤成了一团灰,只剩下几根骨头在那像演皮影戏一样跳动着。在妹妹的躯体内,这些骨头已经比正常的人骨销蚀了一大半,小腿骨和大腿骨之间就靠着一根钢针连着,想必是她(还是它)自己接上去的。在失去了保护层之后,这具白骨颤颤巍巍,随时都有摔倒崩溃的可能。
她拾起地上的一截竹筒,当做嘴巴,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说:“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毁掉!果然是收魂大王柯顺天!”
我理解父亲的苦心,可是!一旦皮肉尽毁,她下辈子连做个普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瞪着胸前父亲的眼睛,看到一行血泪沿着我的身子流到我的脚下,本是乌黑的眼球现在红得好似一团火,血丝占满了眼白。她是我妹妹,更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啊,不毁了她的身,我永远没办法制服她。用她身上的皮肉,聋哑女人能一直攻击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活人打不过死人。她能将妹妹的头发织成千万个网将我围住,只要我不毁灭它,就永远无法真正走出去,更别提收了这个不愿安息的灵魂。
只见眼前这具白骨突然丢下竹筒,发疯似的往石缝中跑去。我连忙拾起地上的外套,扔在对面的石墙上。外套紧紧贴着石缝,堵住她逃跑的路。白骨抓着衣服撕咬,手指骨都断了两根,掉在地上,在碎石上不停地跳动。我冲过去一脚将它们踩住,伸手把白骨掐在石头上,另一只手从脸上撕下父亲的脸皮,蒙在嘴上将它吹成一个巨大的泡泡,将她的头套了进去。眼看着大腿骨也快进去了,它却突然用右腿将自己的左腿打断,左腿一跃上了山顶,在那个小孩的新坟头奋力刨了起来。从那坟头上的泥巴看,埋进去不过天。收魂人家族人的躯体,亡灵一般是不敢用的,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父亲将妹妹的躯体毁了,虽然断了亡灵源源不断攻击我的武器,但也将她一直受困的束缚给同时剥掉了。现在,一旦它附上了新的尸体,我现在收到的亡灵就只能打了对折。
那只左腿骨越刨越快,脚上的骨头都已经碎了,烂在了稀泥里。我不能炸了那个坟,这样只会增加又一个无法安息的亡灵。眼见右腿骨也入了脸,我连忙撸下顶针,套在那截就快触碰到腐烂棺材里另一具白骨的左腿骨上,把它从生死门前拉了回来,灭了它最后一个重生的幻想。顶针越挤越细,从上挤到下面,将它挤成了一根骨针。我将骨针插在了仍在跳动不休的手指骨上,一块丢进了父亲脸皮做的泡泡里。
我听到下面那摇摇晃晃的房架子轰的一声倒地。这苦苦支撑了七年的怨咒,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救了。
等我褪下身上父亲的皮,取出母亲的顶针,脸皮泡泡口流出一碗殷虹的血。
“到底是个忠烈女子,为的还是一个情字。”我看着血在地上滚动,终于流进了房屋正中的一个小洞里,这才彻底放心了。jiān人的血是黑的,最后还会尝试流回当初的洞|岤——这只会让收魂人一口唾沫将其彻底腐化。只有忠烈、真情之人的血是殷红的,会流到它生时最想去的地方。
我将父亲的表皮、眼睛、母亲的顶针又放回外套的夹层里,似乎听到远处开始了一阵阵鞭炮声。正yu走,忽想起妹妹的眼睛还在地上。刚才父亲将妹妹的躯体毁了,想不到这个亡灵偷了妹妹的眼睛,竟y差阳错给保留了下来。我忙从灰土中小心地将它捡起来,上面沾的全是灰。
“可怜的妹妹,你本是多爱干净的人,我却让你弄得这么脏……”
我将它拿近,伸嘴去吹干净它眼角的灰。忽然,只看到它眼皮被我吹的闭住了,一个亮点一闪,我只感觉左眼角一阵辣,微疼,像被蚊子叮了一样。我伸手一摸,出血了。
糟了!还是着了它的道!
我忙扔下妹妹的眼睛,将我的左眼抠了出来,看到一根极细的头发丝正好从眼角穿了过去。头发丝的两端已经开始分叉,向后卷了起来,看样子是要从后面再穿过来,结结实实地把我眼睛缝成蝴蝶结!
这女人,当真心机太重。她知道斗不过我,就利用了妹妹的躯体。看来,我说她不知道收魂人家族的女xg的眼睛是偷不走的,倒还错怪她了,反而给我自己埋下了祸根。躯体内被腐蚀的骨头根本撑不过一年,她倒想了个同归于尽的方法。她就是在赌我会在临走的时候捡起妹妹的眼睛,便故意将它丢在灰土里,让我拿近了,直接袭击我们收魂人最重要的器官——眼睛。在这么近我又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倒比她正大光明地袭击我的成功率高多了。
我没办法将头发丝拉出来,这样就会将眼球整个刺破。它们向后卷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的眼白中间有点发黄,看样子,头发丝在吸收我眼白的营养,加速成长。这样下去,不出一分钟它们就能通过眼白再次刺穿我的眼睛,不过三分钟就能直接刺穿眼球了。那样的话,我就整个废掉了。不但我废掉了,收魂人家族也将从此消失。
可是……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们,请原谅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或许不该想到的事情。是的,如果我的眼睛毁了,我就不再是收魂人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哥哥、nǎǎi岂不是都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更重要的是以后我的孩子将彻底从这个轮回中解放出来。我曾一度感叹命运弄人,现在,就在我的眼睛快被刺破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了命运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第十一章
英国文学家莎士比亚曾提出过一个很着名的问题“tobeornottobe,thisisestion”翻译成中文,就是“生存或死亡,这是个问题。”又或者,翻译成“去还不去”、“来还是不来”等等两分法之类的问题,都是可以的。
当我坐在地上,想得就是这个问题。当我第一秒想自救的时候,忽然想到所谓的自救和毁灭可能正好是相反的。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独眼人,将来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过着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呵,想着想着,原来自己活得如此卑微,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如此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爷爷、父亲,还有我们祖上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想过。
就在我等着我的左眼被穿破——我的新生的开始——的时候,忽然一阵大雨从我头上倾下,将我的全身、我手里的眼睛淋得湿透。接着,一个身影从我头上跳下来,甩了我重重一个耳光。我还没回过神,就看见一双粗糙的老人手从我手里抢过眼球,放在一个外面漆这五彩凤凰的尿壶清洗。
——nǎǎi!
跟着nǎǎi的,还有我的哥哥柯正。还有,骏宝。
哥哥还停在空中,一个劲地问我:“怎么让它下来?”
呵呵,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和我耍心思。能从家里飞到nǎǎi那将nǎǎi接过来,还能不会怎么让骏宝飞下来么?他问我,不过是在装不懂,以后好偷用罢了。我来不及拆穿他,只看了他一眼,他立马从骏宝上把持不住,跌倒了下来。
“你的眼睛!”他跌跌撞撞到我旁边,我示意他别出声,我们一起看着nǎǎi——她瞬间老去了好多啊,嘴角都瘪了下去——还在不停地晃动着她的尿壶,像是在淘米一样。过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