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聂阳不知在梦中多少次见到过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会拿着一把染血的剑,带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心情,在尸
体旁默默的流泪。
多年前那个春天之后,他的人生就被定下了一个注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标。而
他从未想过,在这之后,他还应该做什么。
孙绝凡的心情,与他应该是大同小异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两口枯井一瞬间便闪动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泪如泉涌。
没有抽泣,也没有任何痛哭的声音,孙绝凡就那么低着头,安静的流泪。
聂阳远远的盯着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无法压抑的羡慕。那一道捆着他
们的锁链,孙绝凡已经将它斩断,而他,此生也再无机会,唯有艰辛的背负着这
股失落,蹒跚前行。
他望着孙绝凡,孙绝凡却没有看他。
她整个人都仿佛凝在了空气中,只有眼中的泪不断地流。
接着,她突然咳嗽了两声,一丝鲜红的血,从她的唇角流了下来。
她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略显吃惊的抬起手,擦了擦口边,又蹭
了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了一片赤红。
她茫然的抬起头,终于看了聂阳一眼。
聂阳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竟也变成了夺目的猩红。
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才刚开口,一团紫黑血浆便哇的一声涌了出
来,霎时间,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
她挣扎着动了动腿,仿佛宁死也不愿倒在仇隋的尸身上,但她那一步终究没
能迈出去。
孙绝凡软软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的她,还是倒在了仇隋的怀里,血与血,
混于一处,再也难分彼此。
不知道呆呆地站了多久,聂阳才勉强推测出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龙十九早早猜测出了聂阳的身世,她认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许她害死聂阳,也
不知何时才会亲手杀掉聂阳,她捉摸不透已经疯狂了这么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赖
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药。
中了血鼎散的,显然并不只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并未察觉的情形下下毒
的,天下怕也只有那个龙十九。
她恐怕以为,仇隋有很大可能会在一切事了之后甘心败在聂阳手上。而在江
湖恩怨之中,败,就意味着死。
生机断绝之后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了龙十九给聂阳留下的最佳报复。
只要聂阳得手,那么,就在仇隋的尸身前,她便要聂阳当场陪葬。
若杀了仇隋的并非聂阳,喝下药酒的仇隋也能保证在三个时辰内,拉所有杀
他的人共赴黄泉。
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毕竟,得到解脱的是孙绝凡,而不是聂阳。
他依旧只能麻木的站在这里,让山风把他吹得浑身发冷,满口苦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昏,西山日暮,云盼情轻轻哼了一声,终于从体内
逼出了大半毒物,一口浊液吐在地上,活动起血脉不畅的手脚。
她知道聂阳的明玉功毫无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复了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边
拿过了那个酒壶,小心翼翼的扳开聂阳嘴唇,先倒了一点出来,却发现送不进牙
关之内,只好红着脸喝下一口含在嘴里,踮起双足唇舌相就,细心哺入他口中。
这解药见效到快,转眼聂阳周身的僵硬便烟消云散,他微微低头,正看到云
盼情关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让他情不
自禁的紧紧搂住了她,把脸埋入她瘦削的肩头,闭上了双眼。
下山的时候,两人再次经过了聂家墓园,如同聂家在江湖的声望一样,这里
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银子毕竟也是线,官府一声令下,这里便被刨成了
不忍直视的破烂土坑。
聂阳在墓园边站了很久,直到最后,才轻声道:“我想把娘的坟迁走,以后
……我应该不会再回这座山上了。”
云盼情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道:“嗯,等咱们安定下来,就来接娘。”
他侧头看了一眼那条隐秘的小径,仇隋和孙绝凡还留在上面。
他本该把仇隋带下来的,当他还是邢碎影的时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
害,下场惨不忍睹,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只怕是将他挫骨扬灰也难解心中之恨。
但他没有,云盼情劝他,说担心尸体上的毒仍旧有效,他点了点头,没有强
求。
看着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变得空空荡荡的,除了掌心云盼情的
小手,他什么都触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清,周围的一切,竟变得不够真实。
好似一切,都只是场梦。
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赶在夜色浓到掩盖山路之前,他们二人下山回到了镇上。
玉总管他们藏身的地方,又恢复了平常伪装的模样,如意楼的弟子,和田芊
芊赵雨净那些一起藏在这里的人,都已走的干干净净。
那个干枯伛偻的门房,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指着镇上道:“聂家,等你。”
聂家的大宅,的确有人在等着他们。
不过,仅仅是慕容极自己。
听云盼晴口齿伶俐的将山上发生的事匆匆讲述一遍后,慕容极也草草交代了
一下这期间发生的其他事情。
赵阳对东方漠的事情颇有些介怀,动身去见南宫楼,而赵雨净不知为何,
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赵阳对这假侄女也算颇为照顾,便把她也一并
带走。
如意楼弟子将残局收拾完毕,分出一批护送北严侯府的幸存者北归,余下的,
也都各自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本想在这里等聂阳回来的田芊芊,最后还是被田义斌带走,这次田芊芊难得
的听话了一次,因为她爹说,不论如何,女儿总要从家里出嫁。
玉总管接到了新的命令,据说与鬼煞有关,早早便已动身,此地剩余的事务,
都交由慕容极一手打理。
“不过这里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了。”聂阳带着一丝苦笑,望着聂宅门
内的影壁,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极却摇了摇头,面上难得一见的没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只可
惜,在下天生便是劳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闲。沈离秋并没直接去追东方漠。”
“哦?”聂阳挑了挑眉,到并没太过惊讶,月儿的那位师父,不管做出什么,
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笔帐迁怒到这镇上的官府身上。”慕容极顿了一顿,叹道,
“这镇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连带七十六名巡防驻哨的兵
卒,都被她杀得干干净净。只有你那位表兄刘悝,被她刻意放过,饶了一命。”
“这……刘悝呢?”聂阳心中一凛,连忙问道。
慕容极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并不难猜。沈离秋的身后,只怕
又多了一个追魂命的仇家。”
“不行,我得去找他。”聂阳眉心紧锁,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个难题。
慕容极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
“沈离秋说了不杀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脱下裤子拉屎,她也绝不会动手,否
则,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顺峰镇。”慕容极拍了拍聂阳肩头,接着道,“而
且,你也确实没时间去管刘悝的事。”
聂阳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身体残存的精力正在渐渐被疲惫蚕食,“还有别
的事么?”
云盼情倒是双眼一亮,接口问道:“慕容,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慕容极颇为无奈向着云盼情摇了摇头,道:“不是咱们在等的那个。而是个
本该早就告诉聂兄,却怕分了他的心,被我刻意瞒下的消息。”
“是什么?”
“其实你们离开孔雀郡不久之后,燕总管就有任务在身,不得不带大多数高
手离开。”慕容极缓缓道,“为安全起见,留在孔雀郡的聂兄家眷,便由我们擅
自做,秘密送到了如意楼总舵。”
聂阳本以为是什么坏消息,一听之下才松了口气道:“送到那边倒不是坏事,
从这里过去,骑马也就不到两天吧。”
慕容极苦笑道:“若是一个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出发之前,被柳家庄的人找上门来,以败坏门风为由,硬是带走了柳姑娘。
燕总管一番交涉,他们总算同意以两个月为限,由聂兄亲自上门给个交代。”
“这……他们怎么会找上来的?”聂阳大感不解,不由问道。
“依在下猜测,想必是仇隋仇掌门百忙之中去告了一密,至于居心何在,就
实在揣摩不出了,按当时柳家庄来人拿的秘函所说,柳姑娘继续呆在那里恐有性
命之危,里面言之凿凿说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这身孕会引来旁人嫉恨,依
那人的性子,说不定会暗中下手杀人。”慕容极叹了口气,谨慎道,“我想,他
指的应该是月儿。”
“一派胡言。月儿怎会做出那种事情。”聂阳一口否认,可不知为何,连他
自己也觉得心中一阵发虚,“看来,我还非要去一趟柳家庄不可了。月儿……已
经不在,他们这下可没什么好担心了。”
云盼情看着聂阳脸上挤出的勉强笑容,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柔声道:
“好歹庄里也都是柳姐姐的长辈,你登门求亲,他们面子上才不至于太难看不是。”
“另外,还有个坏消息。”好像说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极略觉尴尬,抬
手摸了摸鼻子,道,“白继羽特地来知会了一声,悬崖下面并没有找到董剑鸣。
他说应该是龙十九抢先了一步,还说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别怪他抢先下手。”
慕容极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厩,道:“聂兄,这边已经给你备好了快马。
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只要你愿意,即刻便可出发。”
聂阳显得有些踌躇,一时没有开口,反而是云盼情问道:“慕容,武当的宋
前辈现在怎样了?”
慕容极若有所思的看了聂阳一眼,接着与云盼情对视片刻,才缓缓道:“在
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哦?”聂阳也有些好奇,追问道,“此话怎讲?”
慕容极颇不情愿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经来不及,我向玉总管要了一枚‘九
死一生’,喂宋贤服下后,可让他九天之内僵硬麻痹,几乎没有呼吸心搏,到第
十天恢复之时,如果有名医施救,兴许能保住性命。”
云盼情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声。慕容极有些恼怒的
瞥了她一眼,对聂阳道:“聂兄,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么?”
聂阳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跟着疲倦道:“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哦?但说无妨。”
“我想吃碗热腾腾的卤肉面,再喝上一大坛酒。”他握紧了云盼晴的手,淡
淡道。
聂宅的下人大都还在,面来得快,酒来的更快。
云盼情的半碗面还没落肚,聂阳已拍开了第二坛酒。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慕容极低声道:“慕容,我们休息一晚,明早出发。”
她知道,聂阳一定会醉得很厉害。
不过,即使醉的再厉害,他也已没有沉睡的权利。
次日晨曦未明,两匹快马就从聂宅门前奔驰而去,一直到马上的背影再看不
见,那两人,也没有一个回头望上一眼。
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沉落在地上,慕容极微微一笑,关上了大门。
顺峰镇的一切,仿佛就此结束。
让云盼情颇有些意外的是,聂阳并没去找被带走的董剑鸣,甚至也没再提过
龙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后,他的人仿佛被抽走了什么,时常会露出茫然不明的眼
神,望着不知属于什么方向的远处。
她依旧记着当初说过的话,往柳家庄去的路上,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聂阳
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寝同床,快到柳家庄前,还惹来他难得一见的戏谑道:
“我要是想寻短见,似乎只有茅厕一条路可走了。”
只是这玩笑显然开的并不太好,此后两天,云盼情连见他如厕都会露出不安
神情。
为了避免柳家长辈多有指摘,云盼情并不适跟着他一同进庄拜会,他不得
不郑重其事的与她恳谈了一夜,几次三番保证,会把这条命一直留到阎王发了脾
气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来。
把云盼情留在客栈后,聂阳孤身一人去了柳家。
这一去,就是五天。
从第三天起,云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家庄探听消息,无奈人生地不熟,势单力
孤,连一点风声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经备好了夜行衣和飞天钩,准备夜闯柳家庄的时候,聂
阳总算回来了。
而且,并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丰润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许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边,头上挽了发髻,
斜斜别着一根凤尾银钗,一路走来,纤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离开她尚未明显突出
的小腹。
只是,她盈满柔情的双目,也带着一丝与聂阳类似的迷茫。
幸好,同样是失却了目标,作为女人,一个孩子能补救的,远比想象中要多。
本以为这就可以一道赶去如意楼,哪知道聂阳却要在此与她们二人分道扬镳。
“我答应了柳家庄的庄,为他们做一件事。作为聘礼,这并不过分。”聂
阳用平淡的口吻说起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安宁。
也许,能有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对此刻的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那件事并不太容易,聂阳这一去,少说也要十天半月,云盼情本想把柳
婷暂时留在柳家庄,哪知道那个目光柔和了许多小妇人,心底却依旧倔强,只是
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绝不会再回去,云妹妹,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
如意楼也不算太远,我自己去那边等你们也就是了。”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与他人亲近,这机会说什么也不该错过,而且硬跟着
聂阳,反倒两不讨好,云盼情虽不喜算计,却也不是傻瓜一个,只得在心底悄悄
叹了口气,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姐姐上路,聂大哥
这阵子话也不爱说,跟着他北上,闷也闷死我了。”
此后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聂阳将随身物件细细整理了一遍,要紧的物事统统给了云盼情,到了收拾贴
身暗袋的时候,心中却突的一个激灵,这才发觉竟在不知何时,丢了一件十分要
紧的东西。
东方漠经由月儿之手交给他的那枚蜡丸,上面刻着独狼暗记,为防丢失,他
还小心的刻下了自己的姓氏,卷收在了什么地方。
那……究竟是何时丢了?他苦思冥想一番,无奈到顺峰镇后他实在经历了太
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时候也有,被人脱得精光的时候也有,真要细细去找,
只怕要把顺峰镇方圆百里一寸寸翻个底朝天才行。
他只好苦笑一声,等着将来见了南宫楼,再亲自谢罪好了。就怕那蜡丸真
正要给的是上一代独狼风绝尘,那丢了内里讯息的他,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他只好先托云盼情向楼提前请罪,他只要一忙完柳
家嘱托,就尽快赶往如意楼,如何弥补,他也都心甘情愿。
那时,他倒没想到,这一趟,去的着实远比他预料的更久。
柳家的嘱托到并不太费功夫,聂阳如今身负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为,总算也
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这种靠武力可以解决的旧怨,柳家庄碍于人情不便出手,聂
阳却没有半点顾忌。
只不过用了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观察半天之后,便出手废了那人武
功,留下一只耳朵托人捎去柳家庄,算是大功告成。
临别之前,偏巧让他碰上了南宫楼的师兄叶飘零。
自从叶飘零师承血狼一事传遍江湖后,这位无行浪子的屁股后面便总是跟着
一大堆麻烦,除了每年陪在燕逐雪身边那两个多月无人敢捋虎须之外,真是偷不
到多久清闲。
就因为叶飘零的一句话,聂阳在江北又多呆了四十余天。
他也总算是亲眼见到了,叶飘零经常过的,是怎样又怎样危险的生活。
也许,抛开了压着他不断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后,江湖对他而言,应该也能一
样吧。
漫长的岁月往往会因为而变得短暂,四十几天转眼就已过去,叶飘零与
两位新交的红颜知己热情告别一番之后,和聂阳痛痛快快的喝了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了渡江的楼船,聂阳的头仍在隐隐作痛。
但痛的很畅快。
许多纠结在内心的苦闷,彷佛随着江风被一扫而空。
跟着,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马疾奔。
叶飘零告诉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聂阳还在顺峰镇的时候,就因南宫楼
一道密令,托薛怜护送紧急赶去了翼州。
虽然不知薛怜带她去究竟做了什么,但从结果上看,薛怜不出丰州的誓言,
必定已被破解。
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胆寒的弯刀,重又高悬如月,寒光铺洒,
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经不需挂怀,去最后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而已。
先前心绪淤塞,许多事情都浑浑噩噩忽略错过,他这次再回江南,心头已经
清明许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干干净净。
顺峰镇依然如故,看来不管多大的变故,也免不得被时间寸寸淹没,平复无
痕。他凭着残存的模糊记忆,穿镇而出,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条山溪,跟着沿溪
而下,去找他这次在顺峰镇上最为对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之间拥有的,仅仅是那称不上美好的一段
激情,和可能由此发生的神秘联系。
从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找到她,可溪边的那间破屋,已经
人去屋空。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他用了三天时间在附近的村子详细询问了一遍,才得知有家人匆匆忙忙的搬
走,竟和谁也没有打上一声招呼。而那家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了些银子,他仔细记下了村里其他几户人家对那家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
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寻的线。
毕竟,他已不能在这边耽搁太久。如意楼里,还有很多人在等他。
聂阳没想到的是,找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又让他费了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乱转了七八天,他才通过狼魂的渠道联系到了正巧就在附近的银狼
邱护花。邱护花与内三堂的一位女舵极为相熟,如此拐了一个大弯,才把他带
到了南宫星近来所在的一座庄园之外。
结果到了门口见到慕容极,才知道如意楼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只不过他
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饰着行迹混在人群中匆匆离去,恰好错过罢了。
许久不见,慕容极看上去憔悴了几分,在门前匆匆聊了两句,也没问出什么
缘由,只是互相淡淡问了声平安。
“这里是楼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聂兄一同进去了,进门之后,自有仆人丫
鬟领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辞。”慕容极微笑说罢,转身便走。
聂阳想着他有些闪烁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与云盼情应该还有
事瞒着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结果,心绪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心底的猜测,已到了寻求答案的时候。不论是什么结果,他如今也有了接受
的勇气。
他捏了捏拳,推开朱漆小门,大步走了进去。
这边是庄园侧门,自然也没有门房随时恭候,兰花夹道的小径弯弯绕绕,通
向院里一座八角凉亭。
凉亭里有两人正落座闲谈,一个是身形渐显丰腴的柳婷,另一个却是竟仍留
在这里的赵雨净。
看赵雨净唇角挂着微笑,小心扶着柳婷臂膀的模样,这两人竟好似亲密了许
多。
见到聂阳大步走来,柳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欢喜之色,赵雨净却扭头不去看
他,只是扶着柳婷站起迎了过来。
原来赵阳本想把赵雨净安置在河东族内,随便托个族侄女的名号,就算是与
他作对成瘾的赵冰,也没话可说。
无奈她本人却不想去,几次问过,才说不知要做什么,不如去浪迹江湖,看
看各处的风景。
赵阳哪里肯信,最后性让她留在如意楼,等聂阳回来如果依然如故,那就
随她去吧。
结果倒是不用聂阳折返,赵雨净没几日便和柳婷走到了一块,渐渐亲密的好
似闺中好友,连每日午后带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计,也从董清清那边抢了下来。
细想也不足为奇,这两人骨子里本就颇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报茫然失措的
心境,说是同病相怜也不为过。柳婷经历数场变故之后性情变得柔和许多,再加
上赵雨净并未表示过对聂阳倾心,这两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坏事。
又问了几句,他才知道云盼情已经回了清风烟雨楼,让他心下颇有些怅然若
失,不过顾忌面前两人心思,他也没多表现,只是将话题岔到别处。
与她们聊了片刻之后,聂阳搀着柳婷坐回凉亭,问明了南宫楼现在何处,
便往另一头的拱门走了过去。
据说这处庄园曾是南宫家的产业,几经波折后回到南宫星手中,说是私宅,
却也有不少如意楼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宫世家身居四大世家之首,族中产业不说富可敌国,也在江湖中算的
上数一数二,这庄园占地广阔,聂阳过了两道院门,才碰到一个端着瓜果匆匆走
过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说她正是要送去那边,恰好给
他带路。
聂阳跟在后面,过了一条池上九曲回廊,绕过一片奇石怪峰,沿着青藤棚架
一路走到尽头,才算是到了那间院子。
七绕八绕,绕的他头昏脑涨,险些就分不出东南西北,真难为这丫鬟能把位
置记得如此清楚。
院子里的布置颇为有趣,没有石板铺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软整齐的草地,
角落竖着两架秋千,空旷处数着两个木人,旁边用木架搁着一些木制兵器,另一
角有两颗果树,树荫下摆着长凳石桌,看起来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宫星并不在。
聂阳还没开口发问,那丫鬟就嗤的笑了一声,过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
“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着楼要去钓鱼,奴婢猜,楼应该拗不过小姐,去
挖鱼饵了。多半就在那边院子,奴婢去端壶茶来,公子自个儿去找找吧。”
聂阳点了点头,依言找了过去。
那院门后的花坛中,果然正蹲着一个男子,袖子卷到肩头扎起,手里拿着一
把短铲,正专心致志从挖开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正笑嘻嘻的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钓竿,红
扑扑的小脸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暖的喜悦。
那男子并未回头,一边喜滋滋的从泥土里夹出一条蚯蚓放在旁边瓷盘上,一
边笑道:“聂兄,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啊。我还盘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
去叫个稳婆先过来住下,免得柳家妹子到时不便。”
聂阳径直走了过去,微笑道:“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实在抱歉的很。南宫
世兄,这次多蒙如意楼相助,却直到这时才能当面说声多谢,还望世兄不要见怪。”
“何必那么生分。我们也没做什么。”南宫楼笑着摆了摆手,挺身站了起
来,将瓷盘上的蚯蚓小心拢好,交给花坛外站着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递上一
条湿巾,他擦净双手,轻轻拍了拍那女娃的头顶,柔声道,“梦兰乖,爹爹有朋
友来了,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点了点头,软嫩嫩的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瓷盘,握着小
钓竿便往另一头走去。
聂阳这才注意到那边回廊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年轻妇人,穿着一袭素白纱裙,
面容颇为秀雅,只是眉宇间仿佛笼着一层淡淡愁绪,看那女娃过来,红唇方才绽
出一丝微笑,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将女娃包入怀中,满目疼爱倒像是亲生母
亲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随着丫鬟离去,南宫星这才回过头来。
聂阳拱了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别,多日未见,没想到你竟留了胡子。”
上次会面,还是一切谋划之初。彼时聂阳心中仍满是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谈笑
这么轻松。
南宫星本是个极为讨喜的娃娃脸,如今唇上多了两撇胡须,看着到成熟稳重
了不少,他呵呵一笑,翘起拇指在胡子上按了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
侠崇拜的不得了,非要我也学着留出四条眉毛,害得我这两次出门,平白多了个
显眼标识。回头哄顺了她,我再刮了就是。”
“想来是怕你总仗着一张可爱面孔哄姑娘吧。”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可以坐下慢慢说话的地方走去。不过还没走出院子,
又有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走了过来。
她一身鹅黄纱衣,天青色的扎脚裙裤下露着一双雪白赤足,一双用彩带挂住
脚背的短齿轻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动不便,她走起来却轻盈稳健。她身段高挑苗
条,双腿更是格外修长,裙裤明明颇为宽松,其中仍透出阵阵无法掩饰的奇异活
力,那健美长腿的弹动,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阵发干。
而那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面孔,更是当得起倾国倾城之称,即便是已看惯了
赵雨净和田芊芊两张精美容颜的聂阳,仍不禁有了刹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脸,一眼望去,竟似一记粉拳,不轻不重的在人心窝上捣了
一把。
聂阳连忙定了定神,免得失态,毕竟能在南宫星私宅如此随意的女子,只怕
最少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那女子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牵过南宫星的手凑到他耳边叽叽咕咕低声说了
几句,跟着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淘气孩童做下了什么令父母无可奈何的恶作剧一
般。
南宫星无奈的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她登时欢喜的凑上前去,樱唇微翘在
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扭过身来,笑道:“这就是聂公子吧,我和你家的诗诗妹
子颇谈得来呢,我姓苏,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一声苏姐姐。”
她口音颇重,说话又快,聂阳怔了一怔,才完全明白过来,望着这女子出尘
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双极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识便道:“江南一苏,勾魂一
舞?”
那女子啊哟一声笑了起来,双眼弯弯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心头一
阵轻松,“是啊,我就是那个苏,苏蝉舞的苏。只不过我现下跳舞只给一个人看,
再不敢勾别人的魂咯。”
聂阳不禁颇为佩服得望了一眼身边的南宫星,不光是因为面前这位苏姑娘三
年前还位列江湖四绝色之一,更是因为她与江湖的牵扯并不太多,反到与王公贵
胄过往极密,舞技冠绝天下之际,被定南公认作了干女儿,任谁也会觉得,她那
绝世仙容,将来必定归于某个对定南公极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宫星拍了拍她,笑道:“好了,你来肯定不光是为了找我要东西吧。”
苏蝉舞抿了抿嘴,秋波一横俏生生瞪了他一眼,道:“北边有事,那两个养
伤的贵客急着要走,正巧听说聂公子已经到了,就要和他见上一面再走,我这不
就赶紧的跑来通知咯。”
南宫星哦了一声,笑道:“也好,先见他们一面。”
聂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对方专门等着见他再走,想来是熟人才对。
苏蝉舞本想跟着他们一道,可才走到下一个院子,就被一个年纪大些的秀美
少妇摆手叫去,匆匆离开。
定南公与北严侯素来不睦,这次北严侯在定南公管辖州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
头,南宫星身边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娇娘,聂阳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家覆灭之后,江湖门派鲜少再参与庙堂之事,一来行事手段天差地远,
二来势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楼的声势地位,当真想去影响权臣之争,也并
非无能为力。
这疑虑他并未考虑太久,因为很快,他就见到了等着他的那两个人。
那女的浅笑盈盈,眉梢眼角尽是喜悦满足,竟是聂阳以为凶多吉少的魏晨静,
而她亲密挽着的那个男子,更是让他忍不住低叫了一声:“鹰大人,怎么……怎
么是你?”
鹰横天点了点头,笑道:“不是只有你们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聂阳并未惊讶太久,一路走来,他已能对很多事处变不惊,死遁更是见怪不
怪。
只是他并不明白,为何鹰横天没死,却不去救顺峰镇中枉死的数百同僚。
但他没问出口,也许他和魏晨静新婚燕尔心无旁骛,也许他受伤中毒无法行
动,不论什么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鹰横天带着魏晨静找人疗伤,因为信不过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了如意楼的
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栈的时候,战局已接近尾声,而他安排保护董家姐妹的
心腹,竟被毒杀在客房门外。
当时屋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只有两具敌人的尸体,鹰横天只得草草布置了一
下,假作已死,欲图脱身事外,重新调查。
这也终于解释了,为何屋内房门都已闩上,那被毒死的尸身却仍僵硬的堵在
门外,想来是鹰横天一时情急,来不及考虑周到。
北边的事,自然来自北严侯府,鹰横天的确不能再耽搁,带着魏晨静一起上
了如意楼备下的马车,临别前,魏晨静将一本册子慎重的交给了聂阳,内里写的
是魏家独门匿踪追迹之法,聂阳问她为何,她只说去问南宫楼,也不明言。
送别了那两位,聂阳总算能与南宫星安静坐下,好好谈谈。
那本册子一看便是新近默写出来,满腹疑窦也是新生的更强一些,与南宫星
闲聊了几句杂事后,他忍不住先问道:“这本东西,魏晨静为何给我?”
南宫星笑了笑,道:“这是说定的交易,原本是要给如意楼,讨价还价一番,
她只肯答应给你。”
“交易?”
“如意楼与江湖人只做交易。你又不是不知。”南宫星抬眼望着正堂挂的两
行草书,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楼,笑道,“只是这交易
其实算是赔本买卖,若不是让天道大大的吃了一亏,光这本册子,可算是血本无
归。要知道,至少已有两年,如意楼都不曾一次出动这么多好手了。”
看聂阳一脸疑惑,南宫星缓缓接道:“北三堂精英倾巢而出,我师兄师嫂一
并出手,连我也亲自跑了一趟,燕师嫂和我还挂了彩,若不是保密功夫做的好,
这么一场激斗,只怕三两天就会轰动整个武林。能对得起这等阵仗的,你说会是
谁?”
“天道?”聂阳心中一凛,道,“可他们不是在顺峰镇……”转念间明白过
来,他惊道,“莫非那些布置到头来也是诱饵?杀侯府高手的目标……只是为了
调虎离山?”
南宫星点头道:“侯府那些护院,怎么可能让天道如此劳师动众。你可
知道,这些年来,在天道引发的诸多事件中,先后牵扯到了些什么人?”
聂阳摇了摇头,满目茫然。
南宫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道:“镇南王,死了世子,丢了一个心腹玉若嫣。
定南公,左膀右臂先后遇刺,还险些被人诬陷谋朝篡位。安南公,小妾死了三人,
自己身受重伤险些不治,五个儿子,连同世子在内有三人被毒的痴痴傻傻。这还
只是王侯一级,这些事端都隐藏在江湖争斗之中,而且哪一桩都与天道脱不开干
系。这次的事情既有天道牵扯其中,许多线又都直指北严侯,聂兄,你说,他
们的目的会是什么?”
聂阳思忖片刻,冷汗登时流了一背,北严侯年纪很轻,世子尚且年幼,若想
动摇根本,自然是向侯爷本人下手,“是北严侯?”
“不错,”南宫星目光灼灼,道,“鹰大人察觉事态不对,经过若嫣找到了
我,我们三人商议之后,都认定天道的谋划最终的目的,必定是北严侯。北严侯
卫戍边关,刺杀他,比起刺杀其余王侯可要容易得多。侯爷身边的高手大半被税
银案引走,剩下那些之中本就有内奸存在,他一向倚重的仁庄离了田爷群龙无首,
根本帮不上忙。”
南宫星笑了笑,拍了拍大腿道:“只可惜,我运气一向很好。这一票,终究
还是被我压中。”
“他们败了?”
“不错,他们败了。”南宫星摸出一块令牌,笑道,“这一番苦斗,还换了
这么一块牌牌,通行中北六州,我拿着也没什么用,诺,你拿去收下。”
聂阳拿过令牌,果然与鹰横天的腰牌十分类似,他将令牌放在桌上,不解道
:“这东西给我做什么?”
南宫星笑道:“因为从今日起,你就是三家并后的中原镖局的人。做镖
行生意,有这么一块令牌,绝不是件坏事。”
龙十九的确一直在打镖局产业的意,她多半是想为将来与仇隋的生活留一
份基础,而并非是为了天道,因为自从龙十九离开孔雀郡南下之后,那些行动也
半途而废,甚至连被她抓去的许鹏,都偷偷摸摸逃回了天猛镖局。
如意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盛威、扬远、浩然三家镖局,迅速完成了整
兼并,并由如意楼注入多名高手,暂且代管着镖局生意,只待聂阳回去接手。
不过洗翎园的产业却没能抢下,最终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商号盘走,还不知会
有何变化。
看出聂阳提到镖局时神色有些黯然,南宫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
不必担心太多,龙江上那条船炸了没多久,彭欣慈就被人悄无声息的接走。这事,
包括你那下落不明的小舅子,我都已经一并告诉了董家姐妹,到现在已经过去二
十多天,即便有些伤心,也早就过去了。”
聂阳望着南宫星,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仿佛什么都已做到,也什么都已想到。
如果是他的话……聂阳有些紧张的舔了舔发干到嘴唇,问道:“南宫兄,我
想问问,月儿她……”
“她死了。死者已矣,你还是节哀的好。”南宫星敛去笑容,正色道,“江
湖长路漫漫,不可总是回首从前,要多着眼将来,才是正经。就像你家当年的那
些往事,真相如何,对你已不是那么重要,这一切,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今后,
你应该开开心心的做你的总镖头,过一些寻常江湖人该过的日子。”
聂阳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这就是我应该付给你的报酬?”
南宫星的眼里又浮现出了温暖的笑意,“是,这就是你该付的报酬。”
聂阳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试着甩去月儿留在他脑中的
倩影,念及此处,他突然想起了沈离秋,心中一惊,这才啊哟一声,连忙道:
“对了,东方漠。那枚蜡丸的事情,真是抱歉的很。这全是我的疏忽,南宫兄,
如果有什么可以弥补的,你尽管开口,赴汤蹈火,我万死不辞。”
南宫星摆了摆手,尽管四下并无他人,他仍压低了声音道:“大可不必。他
托你捎来蜡丸,本身就足够告诉我情况了。说真的,此事能如此顺利,聂兄你功
不可没。只是你与凌绝世哪一段露水姻缘,可比我预料的早了许多。”
“你……预料的?”聂阳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看南宫星对待此事极为极密,
不由得也降低了嗓音。
“嗯。”南宫星似乎有些伤感,唇角浮现一丝苦笑,道,“这事不光我知道,
东方师叔,也已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如何成就你们的好事,颇让他头疼,我也想
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你们两个若是知道一些内情,难保便会漏了破绽,前功尽
弃。”
“这事本该继续保密下去,不过我担心你太过多情,跑去接凌绝世,那就大
大不妙了。”南宫星手指轻敲桌面,道,“你若不是机缘巧学了幽冥九转功,
这事本不该让你卷入太深。”
聂阳隐约猜到一些,不禁颤声道:“这……难道……都是为了……天道?”
南宫星面色凝重,望着他道:“我们与天道已经斗了将近十年,虽然互有胜
负,论起损伤,终究还是他们大些。可直到如今,他们的后手依旧层出不穷,而
他们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那位人,更是连身份都未曾暴露半分。”
“一点也不清楚么?”聂阳暗暗心惊,看来白继羽所说的事,竟没有半分夸
大。
“所有的猜测,都建于这些年来天道的所作所为上,毫无疑问,天道此次卷
土重来,决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江湖正道暗地结盟,只为不让狼魂威胁武林秩
序。一次次争斗下来,我们推测,天道幕后那人的身份,不外乎以下几种。”南
宫星缓缓道,“江湖巨恶,封疆之,前朝余孽,萧墙内府。”
“无论哪种,想要真正探明都并非易事,”南宫星颇为感叹般道,“幸好,
还有东方师叔这样的人在。”
“可……沈离秋她……”若真的有这样一层内情,沈离秋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还是说她也知道?”
“她知道。”南宫星淡淡道,“昔年幽灵山庄一役,陆大侠被剑神捉奸在床,
狼狈逃窜,那性命之忧没有半分作假,只因追杀的人说过,如果追上,他真的会
下手。沈离秋也是如此,她是真的去杀东方漠,也只有如此,才不会被天道怀疑。”
“不过……”南宫星站起身,依旧是轻轻的拍了拍聂阳的肩头,“这些都和
你没什么关系。你一直都活得太累,也该是你好好轻松一下的时候了。”看聂阳
开口想要说话,他又打断道,“放心,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绝不会同你客
气。中原镖局如果运转顺利,覆盖整个中北六州,甚至与仁庄一起成为北严侯的
臂膀助力,也不是一件难事。你应该懂得,这对我们有多重要。”
聂阳抬眼望着南宫星,良久之后,才略显沉重的点了点头。
南宫星笑了起来,他坐回座位,道:“正事就聊到这儿吧。我这里有样东西,
留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我再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聂阳看南宫星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封方夹,跟着小心翼翼从里面掏出两张薄纸,
递到他手上,他低头一看,尽是些深奥艰涩的口诀,配着两张打坐图谱,疑惑道
:“这是什么?”
南宫星微笑道:“这是明玉功的残页,我想,整个武林中,大概也只能找到
这么多。我大致看了看,这两页也许不能帮你提升什么修为,但你研习通透之后,
至少可以自行调息恢复真气,运气冲穴也不是全无可能。”
虽然仅仅是多了两项用处,但有这两页残本在手,至少一切都有了开始的可
能,聂阳心知宝贵,立刻小心接过,收进怀中,问道:“南宫兄,你……要用这
么贵重的东西,和我交易什么?”
南宫星淡淡道:“一纸婚约。”
他转脸望着聂阳惊愕的神情,微笑道:“莫要忘了,你本就和南宫家有一纸
婚约。”
“可是……南宫盼她……”聂阳眉心微皱,毕竟他身边的一众红颜本就不过
堪堪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他实在不想突兀的将其打破。
“婚约是南宫家与聂家,南宫盼不在,南宫家可还有其他女子。”南宫星笑
吟吟的望着他,语气却极为坚持。
“我该……怎么跟她们说?”聂阳露出为难的苦笑,反问道。
南宫星摇了摇头,微笑道:“她们都已知道。而且,你的正妻董氏,也已经
点头,田芊芊那边我已写信过去,云姑娘走前与柳姑娘商量过,她们三人连上我
这位堂妹,可以一并举行婚礼。既是如夫人,一切也不必大操大办,等你回去后
迎来云、田二位姑娘,再择日举行即可。”
“她们……都同意了?”聂阳有些不信,忍不住追问一句。
南宫星拍了拍手,道:“你身边都是些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不信,你就亲口
问问你妻子吧。”
“小阳子!”显然董诗诗已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一被丫鬟带来,便丝毫不顾
形象的提起裙摆飞奔过来,一头扎在他怀里,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大半,蜜润
小手一把拉起他左掌,心疼至极的盯着那截断指,语气登时便有些哽咽,“你的
手……都……都怪我弟弟,将来要是找到他,我……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顿。”
聂阳搂住娇妻在怀,向南宫星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也不知这位楼是如何
对董家姐妹叙说的事情经过。
南宫星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多问,口中笑道:“聂兄,不妨碍你与夫人,我去
外面回廊等你。婚约的事,记得给我一个回话。”
南宫星出去之后,董诗诗便七嘴八舌问了起来,不过所问之事尽是他离开顺
峰镇后,可见此前的部分,确实已被小心仔细的填补过。
最后,漫长琐碎的谈话,结束在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吻之中,大概也只有这个
对妇道统统都是临时抱佛脚的董诗诗,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激烈的亲住他的
嘴。
不过,的确令人心情愉快。
“诗诗,方才南宫楼说的婚约的事……”
聂阳才抽了个空隙想要问起,就又被董诗诗柔软的唇舌堵住,再也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董诗诗才面红耳赤的倚在聂阳肩头,软软的缩成一团,道:“小
阳子,南宫姑娘……很可怜的,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有些讶异的侧头,看着泪眼婆娑的董诗诗用复杂的神情回望着他,还没开
口询问,就被她抬手捂住口唇,颤声道:“什么也别问我,看到她……你自然会
明白。”
聂阳有些迷茫的跟着董诗诗走到门口,走进回廊。
南宫星一直等在那里,见他们出来,便彬彬有礼的在前面领路,口中微笑道
:“聂兄,见面之前,有些情况,我还是该让你提前知晓的好。”
“南宫兄但说无妨。”
“我这位堂妹,原本并不担忧嫁人之事,生的也算花容月貌,只是不久之前,
她外出办事之时,不巧遇上了极为恶毒的歹人。”
“那人存心让她痛苦。具体的过程,我就不细说了。我只能说,她做为一个
女人,失去了很多。她无法成为孩子的母亲,很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独自行走,她
身上的伤疤,恐怕会吓退大部分男人。实际上,若不是有一枚‘九死一生’保她
活着到达这里,又正巧赶上我那华姨娘在此做客,她那条命,是绝捡不回来的。”
南宫星停下话头,扭头望了聂阳一眼,似是想看他有什么想说。
他紧紧握着董诗诗的手,眼中已盈满了热泪,他咬了咬牙,颤声问道:“南
宫兄,不知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叫做什么名字。”
南宫星看着他,面上又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她叫素娥。南宫素娥。”
前方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董清清带着略显忧伤的微笑,推着一张木轮椅缓
缓走了出来。
看着轮椅上那张憔悴清秀的面容,聂阳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跟着,他大步走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轮椅上纤瘦的身子。
艳阳垂廊,炽热的金光,将两人渐渐耀为一体,再也没有一丝空隙……
是年八月,聂阳北归中原镖局,正式接任总镖头一职。
九月,以次妻之礼迎入田芊芊、云盼情、南宫素娥三女。同月下旬,云盼情
接掌月锦三镖旗之一。
柳婷与赵雨净共居别院,次年产下一子后,两人一起移居佛堂,与董清清相
伴,此后三人终其一生,除了临盆之际需人照顾的短短数月外,均未再搬回聂府。
绿儿阴亏甚重,董清清尽心调理仍未能将其养回,和赵雨净、南宫素娥三人,
一直未能留下后嗣。
此后十余年间,中原镖局蒸蒸日上,一跃成为中北六州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
之一,直至云盼情诞下次女时遭了血崩,元气大伤不得不金盆洗手,同年又有数
名镖头卷入奇诡事件丢了性命,这才由盛转衰。
日耀九天,难灭万物之影。
江湖恩怨,尽逐奔走之形。
终曲·残韵
擦了擦额上的细密汗珠,田生支起身子,动了动酸痛的腰,把手上的枯柴小
心翼翼的放在背后。
对于不到九岁的她来说,不被柴垛压倒瘦小的身躯,已是极为不易。可她还
想再多捡些,她捡的多了,娘就能省些力气,咳得也不会那么难受。
田生是她的小名,按说,她这样的山村丫头,有个姓,有个奶名,也就够了。
可娘不肯,每次遇到有点墨水的先生,纠缠着非要人家给起个好听的大名。
不过,直到今天,田生依然没有大名,只有个姓,聂。
三个耳朵那个聂。
没有先生肯给田生起名,倒不是因为田生是个不需要大名的山村女娃,而是
因为田生的娘没有成过亲。田生,也从没见过自己的爹。
她懂事得很早,即使娘从来不肯详说,她也从别人的流言蜚语中大致知道了
一些。
娘才和人订了亲事,肚子就大了。夫家堵在家门骂了一晌,气死了娘的爷爷。
田生的外公和舅舅很生气,把娘赶出了家门。挺着肚子的娘,就开始了颠沛
流离的生活。
帮一家的老爷锄地时,娘生下了她,随口起了个田生的名,便一直叫到了现
在。
被人骂野种的时候,田生奶声奶气的问过爹的事情。娘只告诉她,她的爹爹
姓聂。叫什么,娘也不知道。那时候,娘还能微笑着跟她说,等她长大了,娘就
带她一起去找爹。
娘说知道该怎么找,爹当年给娘留了信物,一个用一百两银票仔细裹着的小
小蜡丸,蜡丸上头刻着娘看不懂的小字,和爹的姓氏,娘不敢打开,只是小心收
着。
要不是小时候的田生哪里都需要用钱,看娘盯着那蜡丸的眼神,恐怕那张一
百两的银票是怎么也不肯花的。
后来,田生就很少再见到娘笑了。
娘的身体越来越差,每一次搬家,看上去就衰弱瘦削几分,每次看到娘强撑
着身子维持家里的开支,田生就从心底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
其实,不必长大也可以赚银子。
就在今年年初,一个大叔偷偷拽着田生去了林子里没什么去的地方,说只要
她乖乖听话,就给她一吊钱。
田生高兴的眼睛都亮了,瘦小的脖子几乎被点头晃断。
田生听那个大叔的话,脱了裤子,脱了裤衩,躺在一大片压倒的草上,那吊
钱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大叔趴在她身上,往她屁股中间胡乱撞着,她不懂,就乖乖的躺着。
之后那大叔气呼呼的挪下去,张开热烘烘的嘴舔她撒尿的地方。她还是不懂,
就是被舔的有些肉酸,有点想尿。
再然后,娘就出现了,她第一次见娘生那么大的气,眼睛红了,头发也散了,
如果那大叔躲得慢,那一锄头可能就不会砸在树上了。
那吊钱被娘夺下来,哭喊着扔到了落荒而逃的大叔背上。
回家后,田生先被痛打了一顿,跟着被娘搂在怀里,听娘嚎啕大哭了一天,
那天晚上,就是娘第一次咳血,咳的粗布床单,染出一大片红。
她再也不敢想那样赚银子的事,只是老老实实的听娘的话,在离家不远的地
方捡柴。
但那个地方还是没住下去,没几天,田生家的事情就闹得满村都知道,路过
的女人们眼里全是鄙夷,树下头乘凉的汉子,不老实的眼睛一逮着机会,就往娘
身上滴溜溜的乱转。
她们只好又一次搬家,又一次动用本就所剩无几的积蓄。
背着大大的包袱,走着黑漆漆的夜路,田生牵着娘的手,一直走着。她听得
见,娘在哭。
搬家这么多次,娘叹了无数次的气,只有这一次,一直在不停地哭。
所以从搬来开始,她就拼命地拾柴,捡牛粪,往大人也不敢去的后山跑,只
为运气好时能摘到的蘑菇。要不是都说再深的地方有吃人的妖怪,她一定连那阴
森潮湿的山谷,也下去探遍。
早上出门,左眼皮就一直跳,田生挺高兴,想着是不是能找到几株值钱的草
药,多换几个铜板,可转了小半个山头,背后越垒越高的,还是只有柴火而已。
再绕就到了其他村妇洗衣服的小溪,她不愿过去听人嚼自家的舌根,背后的
东西也确实不能再多,性转身往家走去。
为了不与村人碰面,田生没走那条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而是放下了卷起的裤
腿,趟着野草灌木隔开几丈远往家走去。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几个大嗓门远远聊着什么越走越近,应该准备去溪边洗
衣的村妇。
田生没兴趣听她们乱扯,把肩上的藤条往里拢了拢,反手取下一根木柴开路,
加快了脚步。
她生下来手腕就比普通孩子灵活许多,娘总担心她是不是关节少了骨头,花
钱请大夫看过,都说没事,才稍微安下心来。平时不觉得方便,这会儿挥起木柴,
倒是格外顺手。
林间虫鸣鸟语,自然盖不过乡野鄙妇的粗亮嗓门,田生不想听,仍有话音硬
是飘进耳朵里。
“不用干的这么绝吧?那娘儿俩无依无靠的,还能搬去哪儿啊。她家的丫头
整日连口饭都吃不饱,还累死累活的满山跑,挺不容易的。”
“那也不能脏了咱们村儿啊。”
“就是,只不过是让她搬家,又不是要把她浸猪笼,有什么绝的。”
“要怪就怪她孩子爹,搞大了肚子就连个影子都不见咯,丢她一个妇道人家
拖着娃娃,受人数落不说,还穷的要命,看那病怏怏的模样,保不准下一次就病
死在田头了。”
“赶紧让她搬吧,死在咱们这儿,忒晦气。”
“她人其实挺好的……”
“好个屁,找野男人生了个野种,就是个骚婊子。再让她多待个把月,非把
你家老赵勾到她屁股后头不可。”
“就是可怜她娘儿俩,唉。”
“这不赖咱们心肠硬,她要是好好的一家三口搬来,还能有这样的事嘛?”
“听孩儿爹说,他们说完走的时候,她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明
明想哭,可就是一点眼泪没掉,手上攥着个破蜡丸子,可别是失心疯了吧?”
“啊哟……那可得赶紧洗完衣服回去把我家的老二老三叫回家,别往她家那
边去了……”
声音越走越远,渐渐听不清了。可听清的这些,已经足够。
看来……又要搬家了。田生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把背上的柴火稳了稳,迈
开了步子。
心里确实不痛快,但田生不哭,这地方她还没呆多久,没什么感情,而且,
她要是哭,娘看见了会难受。
她不想看见娘难受,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娘重要。
远远地,田生就看见家里的屋门没关,不知道是不是娘已经开始收拾起了家
什。
走近了,她突然觉得不对。破破烂烂的篱笆墙里,怎么会这么安静?她的耳
朵一向好使,以现在的距离,屋里头就算只是有人坐着喘气,她也能听到点动静。
田生战战兢兢的把柴火放在墙角,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屋门。
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娘——静静的低着头,双眼突起,微分的嘴唇中,吐
出一截青紫的舌尖。
屋子很旧,也很破,房梁不知道是不是撑不住一个成年女子的体重,向下陷
了一截,让田生的娘,脚尖离地只有几寸,几寸而已。
只不过这几寸,却是阴阳相隔的距离。
田生的目光一寸寸的往下挪,最后停在娘的脚下,那里掉着一颗蜡丸,属于
那个她只知道姓,也从来没见过的爹爹。
手脚发冷,浑身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空,田生想尖叫,可发抖的下巴根本
打不开嘴,她想转头跑开,却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该去叫谁帮忙。
这诺大的人世间,竟找不到除了娘以外的,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水光盈满了田生带着几分稚气的眼睛,她咬紧了下唇,抬起黑瘦的胳膊用力
擦了擦,那几分稚气,连着那些眼泪一并消失。
田生捡起那颗蜡丸,小心的收进怀里。她走到娘的尸身前,伸出细细的胳膊,
想把娘托起来,从那环成一圈的裤带里解放出来。可娘变得比平时生病沉得多,
她折腾出了一身大汗,娘依然悬在房梁上,静静的,一声不吭。
一个路过的村民可能是好奇屋里的响动,远远隔着篱笆往里看了一眼,跟着
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着跑掉。
片刻后,这间简陋的屋子便被村民们团团围住。
“天哪,她怎么就想不开了。人活着,比什么不强?”
“丢下田生这么个孩子,以后她可要怎么活哟。”
“真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好好商量嘛,乡里乡亲的,谁能真把人往死路上逼
么。”
七嘴八舌的话音中,几个汉子皱着眉上来帮忙放下了尸身。
胳膊腿都已经僵硬,娘已经死透,成了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咳嗽的尸体。田生
呆呆地望着娘,突然觉得身后那些声音无比刺耳。
他们的同情都是假的,他们早上才来逼娘搬家。
就因为,娘有她这个野种。
“滚!你们都滚!我才不用你们假好心!”无边的怨恨化成尖锐的怒吼,她
挥舞着瘦小的胳膊,木棍像把剑,在空中胡乱的挥舞。
人群骂骂咧咧的散去,被她用木棍打中的那个汉子临走前冲了回来,狠狠地
给了她一脚。
她被踹的摔倒在地,正躺在娘的身边。
棍子咕噜噜滚的老远,田生没有去捡,也没有起来,她就那么躺在娘的身边,
和平时在床上一样,转过身,搂住了娘已经发冷的身子。
日落西山,外面的世界,渐渐被清冷的月光笼罩。
田生一动不动,她身上黑黝黝的肌肤,竟也有些发青。
一个极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踏入屋门。
田生扭头看了一眼,进来的是个女人,脸被白纱挡住,辨不清相貌如何,但
光看身上的绸缎衣裳,便不是这村子里的人穿的起的。
那女人的身段苗条修长,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少了
一只胳膊,她的右肩下,只有一根空荡荡的袖管。
田生看了那女人一眼,没问什么,就接着扭过了头,搂住了娘。这人是谁,
本就和她没什么关系。
那女人显然并不这么想,她缓缓走到田生的身边,低头看着田生的娘,轻轻
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还是晚了一步,没有及时找到你们母女。”
女人的声音低哑而轻柔,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和浓厚的亲切感。
田生这才坐起来,歪着头,看着面纱后那女人似乎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心
里不知为何无比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你是谁?”
“我是你爹的对头。”平平淡淡的七个字,却像七道炸雷,劈在田生的心尖,
连随后的话,她都没怎么仔细去听,“一年前我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你们母女
一直搬家,真是叫我好找。”
爹?这个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称呼从未如此清晰过,这个害了她娘一生的男人,
头一次在她面前现出了踪迹,却恰恰是在娘死后。
“我爹……是谁?”田生咬着牙,一字字的问道。娘身上的冰冷,让她此刻
的身体变得火热。
“你不知道?”那女人略感讶异的反问,跟着轻笑了两声,道,“也对,你
们母女若是知道,也不至于过着这样的日子。你爹一手掌控着中原镖局,家大业
大儿女满堂,前些日子为了家里的如夫人,往龙江修堤出手便捐了一万两银子,
你们找上门去相认,起码也能衣食无虞。”
田生站起来,脊梁挺得笔直,她握紧拳头,语音丝毫不见稚气,盈满了克制
不住的浓重愤恨,“我只知道,他姓聂。”
那女人拂了拂裙摆的浮尘,淡淡道:“他是我的仇家,我如今的境况,便是
拜他所赐。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你和我,是否有站在一条路上的可能。”
田生的脸颊不断地抽搐,漆黑的眼瞳里,一小簇火苗越跳越大,越跳越旺。
那女人柔声道:“我和他虽是对头,却也不至于为难你这孤苦伶丁的孩子。
你要是想去寻亲认父,我也帮你。只盼你将来长大成人后,不要忘了你娘今天的
遭遇。”
“我不去找他。”田生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害死
我娘的凶手!凶手!该死的凶手!”
面纱后的双眸变得锐利起来,那女人拉起田生的手,柔声道:“你想为你娘
报仇,对不对?”
田生重重点了点头,她还不太清楚报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她绝不
想让害她娘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男人好过。
“你若是下定决心,今晚便跟我走。过后自然会有人来收敛你娘的遗骨。你
先跟我去取一只姓董的畜生,他虽被我藏起来弄得半死不活,但剩下那半条命和
一身功力,将来必定还能帮到你不少。我会亲自教你很多本事,只要你记得此刻
的恨,你就会比任何人都强大。尤其,是你的爹爹。”
充满魅力的声音仿佛梦境传来的迷咒,把田生眼底的怒火瞬间点燃成烈焰,
接着,又在无穷的恨意中凝结成冰,化成没有温度的两泓深潭。
她迈开小小的脚,低声道:“好,我跟你走。”
“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师父。我上一个徒弟,最后成了你爹的小妾,我
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一定不会的,师父,你能帮我再起一个名字么?”
“你想姓什么?”
“三个耳朵,我一个也不想要,师父,我想随你的姓。”
“呵……你我,果然有缘呢。你师父我姓的是龙。我没了女儿,你没了娘,
以后你我两人,便相依为命吧。”
“嗯,师父。我以后……就只有师父了。”
“我的女儿叫影香,影子的影,花香的香。你若是不嫌弃,师父便也这样叫
你好么?”
“好,师父,我就叫龙影香。今后,我就是师父的女儿。”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逆着月光,走向更加黑暗的山林
之中。
她们的身后,两道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渐渐地,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善恶追人。
如影逐形。
不可得离。
罪福之事。
亦皆如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