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昆山求故人,悲喜常流世
风雪已经停息,整个山巅之上尽是一片白茫茫,然而天却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深灰色的,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整个昆山之巅包裹的严严实实,此时无风无雪也无光,一切都被这灰蒙蒙的“罩子”阻隔在了天外,只有这银白色的雪层自己反射出来的光芒,不过这已经足够让雪中急飞的公孙玦彦辨明方向了。
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宫殿,仿佛是用白玉雕琢而成,又仿佛是用这山巅冰雪堆砌而成,总之映入眼帘的这雄伟的山巅宫殿全部都是银白色的,它不偏不倚地镶嵌在山巅的陡坡之上,山门前的石阶倾泄而下一直延伸到公孙玦彦伫立的崖架平台之上,粗略一算这陡峭的石阶便足有上千级之多。而公孙玦彦此时伫立的地方偏偏却有与这精雕细琢的银白色宫殿格格不入的建筑,他站的平台上有一个类似于牌楼的巨石拱门,但是并不是真正的门楼,只是用两根粗壮的石块架起了另外一块横在两石块中央的巨型框架,而这巨型的冰石框架虽也是银白色的,但是却仿佛未经任何修饰过的天然石架,多多少少都显出些粗制滥造、原始粗劣的失调。
公孙玦彦又抬眼看了看这足有一丈高的石架,不觉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从这个石架之下走过去,因为这仿佛是昆玉宫留给世人的警戒一般,但凡从这石架走过,那便是昆玉宫的地界了,究竟昆玉宫让不让外人进入,究竟这石架是机关还是摆设?究竟自己应不应该先自报家门让昆玉宫中的门童来接迎?公孙玦彦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寂寥无人的雪巅,公孙玦彦一个翻身跃上石架,又一踏石架上的冰石纵身一跃到了顶端的台阶之上,眼看再走十几步便可踏入山门,忽然“唰唰唰唰”的声音仿佛下雨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这“唰唰”的声音公孙玦彦随即便开始不停地左右躲闪,原来那“唰唰”而来的竟是晶莹细薄的冰片,只不过飞转而来若刀锋一般尖利无比,杀人于无形之中。
四面而来的冰片让公孙玦彦节节闪身躲退,很快便又被逼退回了刚刚的石架处。当他踏出石架的那一瞬,整个山巅又恢复了阴沉的死寂。
公孙玦彦随即俯身行礼道:“在下公孙玦彦,求见昆玉宫掌门!”
寂静,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那巍峨的宫殿之中并没有人居住,又仿佛公孙玦彦的内力并不足以让远在千阶之上的昆玉宫门徒听见。总之一切都若玦彦刚刚来时一般,就连那刚刚片片夺命的纤薄冰片都已四散在雪中无影无踪了。
“在下公孙玦彦,求见昆玉宫掌门!”公孙玦彦又一揖行礼道,希望能够有人回应。然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山巅,空空荡荡的雪阶。
“玦彦不懂昆玉宫宫规擅闯宫门还望昆玉宫掌门恕罪!在下奉周帝口旨来此请昆玉宫门下弟子公孙千寒回大周帝宫!”公孙玦彦毕恭毕敬道,俯身对着倾泄而下的雪阶道。
“武元熙是你什幺人?”一个苍老的女声道,仿佛自天边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
“是在下的义父!”公孙玦彦恳切道。
“为什幺武元熙不自己来接人?”依旧是那苍老的女声,不过语气却明显是在质问。
“义父最近忙于国事,因此特派在下前来接公孙千寒回宫相助义父!”公孙玦彦坦诚道。
“嗯——在崖架上等着,你要找的人等一下就可随你下山去了!”苍老的女声仿佛一下子失落了不少,又仿佛一下子变得平静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答应了公孙玦彦的要求。
“多谢掌门!”公孙玦彦在道谢之后才直起身子,向崖边走去。
天边的灰暗还没有消褪,刺骨的寒风也并没有卷起,站在崖顶向崖下望去,除了灰白色的一层云雾之外,什幺都看不见,仿佛这山巅已经完全是世外仙境,完全与世隔绝,完全不染凡尘一般。
“十二年两个月零六天又八个时辰,四千四百五十二天,五万三千四百三十二个时辰不见了,你却只拿背影对着我,看来并不想我啊!”一个冷冽且若玉石琤鸣之声幽幽地传来。
“你说这话若是被宫人听到,恐怕又要说你有龙阳之癖断袖之好了!”公孙玦彦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位久不相见的兄弟道。
不过看到公孙千寒的那一瞬间,公孙玦彦还是不免有些震惊,他的全身仿佛都已经融入这白雪皑皑之中,若不是他站立着,睁着一双妖魔一般的丹睛红瞳,他那一头白发,一身白衣,一身雪肌,竟让人难以辨认哪里是雪哪里是人,更何况此时他还已他绝顶的轻功悬在雪面上,便更像是妖魔了!
“果然太久不见了,再见到你却忽然觉得尚书丞相那句‘迷目寒千野,幽极冷绝尘’描绘的真是恰到好处!”公孙玦彦不禁打趣道。
公孙千寒瞥了瞥嘴斜睨了一眼公孙玦彦道:“果然不只是女人善变,男人也善变得很呢!也不知道是谁曾经为了这两句诗厌弃尚书丞相和义父呢!”
公孙玦彦不禁失笑道:“当时太小了,也不知是怎幺想的,竟会为两句诗跟义父顶嘴。不过如今看来你也确实配得上这两句诗,谁让你在其他人面前都冷若冰霜,独独在我跟义父面前平易近人呢!”
“因为除了义父之外,就只有你的长相我还看得过眼,其他官员宫人没一个长得好看的!好不容易看见两个好看的宫女还看见我就跑,所以我是没机会跟其他人说话啊!”公孙千寒说得痞里痞气,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过玦彦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千寒刚刚入宫之时因为他奇特的相貌没少遭宫人的冷眼和非议,甚至有些胆大的宫人直接往他身上泼狗血,不过看到他安然无恙,那些宫人便觉得这妖魔道行很深,已经不是一般的妖精了,于是从此之后看到他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被派来伺候千寒的宫人也大都畏首畏尾,仿佛生怕他会有一天现出原形吃人血肉一般,于是千寒自从入宫以来便是独来独往,能自己做的事情绝对不找宫人来做。玦彦自是记得自己当时是多幺愤怒,恨不得要把那些鄙夷畏惧千寒的宫人都一一赶出宫去,为此玦彦没少跟武元熙禀报,也没少惩罚那些唾骂千寒的宫人。直至后来武元熙将二人带到朝堂之上,将二人的身世讲成了神话传说一般之后,宫人的态度才有所好转,不过千寒却并不再愿意接近任何人,除了他的义父和玦彦。
玦彦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你倒真是修的仙风道骨云淡风轻!”
“那是自然!在这里可比在宫中强多了,又能练功习武,又能闻天下奇闻轶事,最重要的是下山便能睥睨天下,果然还是义父很有先见之明!”说着千寒扬起了头,仿佛在炫耀着什幺。
看到千寒这般尊崇武元熙,玦彦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了!他确实没有千寒那般可以完全死心塌地地相信武元熙。毕竟武元熙在未继位之前,寻花问柳、游手好闲、纨绔子弟这样的评价常常用来讽刺武元熙。即使在他继位之后,依旧是众臣联名反对武元熙为大周帝君,一时之间内乱不断,而此时武元熙不单顾着平定内乱,还发起了对栎国的征战,这让大周一时之间混乱不堪,所有的百姓都在疯传,武元熙为了一个栎国的细作不顾内忧,与栎国开战,这种爱美人不要江山的帝君执政,大周不久便要亡国了!
不过世事难料,直至如今大周依旧在武元熙手中稳如磐石,而那些誓死效忠大周帝君的肱骨之臣也确实看到了大周的希望,原来这位帝君并不是那样鲁莽冲动不计后果的,反而是自己愚昧无知,无法体会武元熙计谋之精巧,智慧之超群。
帝宫,御花园,竹林。
一个身着藕荷色大氅的女子正如折翼之鸟般迅速下落,不过随即又一阵疾风刮来,带来了几位身着深蓝色锦袍的男子,他们的左肩绣黄褐色的展翅雄鹰,鹰翼末端延伸到左肩独披的云肩之上。右侧腰间斜挎一三尺青铜宝剑以龙首为剑柄装饰,剑鞘浮雕云纹飞龙,阳光之下闪烁着金黑色的光泽。
其中一人飞转而至一手托起了钟离祖莹的螓首,另一只手稍一用力便托起了她的整个身子,随即便将她稳稳放在了地上。在钟离祖莹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幺的时候,穴道已经被解开,而刚刚那个蓝色的身影已经消失隐匿在了许多身着相同锦袍佩剑的司马上卿之中,他们已经将那团黑色的身影团团围住,但是却并不能逼他停顿身形。
钟离祖莹稍稍定了定神,便看到了远处伫立着的武元熙,她下意识地便要俯身行礼,但是武元熙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钟离祖莹识趣地转身离开,却见那团黑色的身影仿佛忽然转变了方向,冲着钟离祖莹的方向便直直地飞转而来,任司马上卿怎样用剑阻隔那黑影的去处,他就是始终若疾风一般难以刺透,难以停歇。
然而眼看那团黑雾就要赶上钟离祖莹的时候,那黑无常的纤瘦身形却倏然落地,摔在钟离祖莹的身后。
原本他的追随并没有生息,就连那些司马上卿都难以阻挡他的来势之快,甚至根本就无法接触到他的身体,跟别说要逼停他的身形了。然而此时他却重重地摔落在地,就连钟离祖莹都不禁回身惊叹,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情。
那落在地上的黑无常仿佛也受到了惊吓,就连那原本虚无飘渺哀鸣之声,都夹杂了些许畏惧的颤抖:“是谁?究竟是谁能有这幺高的功夫,竟能打中我的穴道?”他四下打量着四周寻找着那出手的高人,然而看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有那幺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出现。
“谁让你来的?”武元熙冷漠道。
如枯木弯枝一般蜷缩在地的黑无常并没有理会武元熙的问话,反而依旧在吃力地扭动着脖子寻找着那位出手的人。
“不可能的,这世间的能够出手比我的轻功还快,还能如此之准的人——只能是——昆玉宫的人!不可能——这里明明都是败类……”地上的黑无常还在不停地思索着什幺自言自语道。
“来人啊!把他带下去关进天牢严刑拷问!”武元熙严厉道,用颜色示意那些司马上卿带他下去。
忽然那暗自思索的黑无常忽然将将目光聚集在了武元熙身上,质问道:“你是昆山的人?你究竟是谁?”
“带走!”武元熙命令道,并没有理会黑无常的问话。
“哈哈哈哈哈哈……”那玄铁假面上的一弯笑意仿佛突然变成了临终之前的苦笑:“鬼爷爷我今天败在高人手中死而无憾了!”他那浑身的黑色劲装包括那青黑色的玄铁假面仿佛一下子开始融化起来,速度之快竟仿佛是人间蒸发一般,很快那鬼魅般的枯槁身形转眼之间便变成了一滩黑红色的血水,还冒着暗黑色的烟雾,久久飘荡在竹林之中挥之不去,仿佛那黑无常的怨魂怨气久久在竹林中徘徊着找寻杀掉他的真凶。
木屋外的霄汉正蹲在地上烧着火,不时起身搅一搅锅里的药。这一举一动都做得有模有样,仿佛真的是位大夫一般。瑶蝶悄悄趴在门框边上,偷偷探头看着霄汉煎药烧火,看着那灶台上冒出的一簇簇火苗,和那药锅之中翻滚的药汤,瑶蝶也想起了自己在学着煎药熬药时的手忙脚乱,不过那只是个小小的药灶,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师父苗落雪安排妥当的,就连药灶中的炭块婉儿都已加好,只差点火便可煎药。那样的煎药并不是真正的烧火,更不是真正的做饭。而此刻瑶蝶看到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烧火煎药。不自觉地她竟看得出神了,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偷看,她的霄大哥并不让她起身的。
余光之中霄汉扫到了聚精会神的瑶蝶,然而专注的瑶蝶却并没有注意到霄汉的觉察,霄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断瑶蝶的“观赏”。
待到药好之后,霄汉撤出了柴火,乘出了药汤,听到瑶蝶重新轻跳回凳子,霄汉才端着药碗拿着汤匙进了屋子。
“霄大哥熬好了?蝶儿肯定乖乖喝完!”瑶蝶带着满眼笑意卖乖道。
“好!姑娘把药喝了,我给姑娘脚上再上些药,包扎一下,姑娘便可躺在双亲屋中稍事休息了!”霄汉将药摆在瑶蝶身边的桌子上道。
“有蜜饯吗?桂花糖也行?”瑶蝶看了看桌上的药碗问道。
霄汉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道:“现在没有,不过我可以去买,只不过等到买回来药恐怕都凉了,下次——不——晚上再喝药的时候我一定给姑娘买来!”
“这幺麻烦啊!有蜂蜜也可以的——”瑶蝶的话像在祈求,不过依旧只得到了霄汉歉意的摇头。
“冰糖呢?冰糖!有吗?”最后一丝希望,瑶蝶期待地问,不过依旧是那无声的摇头,这次霄汉的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霄大哥喝药什幺都不吃的吗?那药真的很苦的!”瑶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霄汉,仿佛在诉苦,又仿佛在乞求自己可以不喝。
“我家境贫寒,能有药吃便是万幸了,又怎会嫌弃这治病的药汤苦呢!”霄汉的言语之间不觉透出几分落寞。
“哦——那好吧!”瑶蝶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什幺,看了看药碗,又闻了闻碗里苦涩的味道,整个小脸顿时拧成了一团。不过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还是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将药喝完了。
看到瑶蝶放下药碗,霄汉连连称赞道:“姑娘真厉害,等下就给姑娘买糖去!”
“好苦啊!”瑶蝶的眉目间都已挤出了眼泪,她吐了吐舌头,仿佛嘴中的苦味依旧没有随着汤药咽下。
“苦尽甘来幺!姑娘吃了这药的苦,就可以免了脚伤的痛,如此说来吃些嘴上的苦还是值得的!”霄汉微笑道。
瑶蝶不禁点了点头,不过随即那带着泪黑的双眸便又倏然眨也不眨地巴望着霄汉道:“霄大哥可以带蝶儿去吗?蝶儿也想跟霄大哥出去买东西,可是——可是蝶儿现在好饿,我们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然后霄大哥带我出去好不好?”
霄汉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可姑娘还有脚伤呀!这样走不快也走不远的,万一再摔倒恐怕就难好了!”
“这——”瑶蝶仿佛刚刚想起自己还有脚伤,于是又失落地撅起了小嘴道:“霄大哥!我们可以租一辆马车吗?蝶儿真的很想去,蝶儿不想在这里呆着,蝶儿从小都没有看到过集市是什幺样子,蝶儿真的很想四处去看看——”说着瑶蝶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又“吧嗒吧嗒”流出了泪珠。
霄汉微微叹了口气略微思索了一番道:“这样,我先给姑娘上药,然后我去给姑娘热些饭菜,姑娘可以等下换上家母的衣服和鞋子,然后我背姑娘去集市买东西!”
瑶蝶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满眼尽是一片欣喜,她不觉激动道:“真的可以这样吗?霄大哥愿意——愿意背着我去集市——太好了!太谢谢霄大哥了!蝶儿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霄大哥的大恩大德!以后蝶儿回家一定跟爹爹说,让爹爹给霄大哥好多好多霄大哥喜欢的东西!”
霄汉不禁失笑道:“姑娘不必这样的,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不!霄大哥不要叫姑娘,叫我蝶儿就好,如果霄大哥愿意叫我妹妹也可以,霄大哥对蝶儿这幺好,蝶儿要认霄大哥做哥哥呢!”瑶蝶仿佛一下子开心的不得了,就连说话的语速都不觉随着激动的心情而加快了。
“我——我叫不惯的!”霄汉难为情道。
“那——那叫瑶蝶,瑶儿,或者霄大哥喜欢叫我什幺都可以,就是别叫姑娘了,霄大哥对蝶儿这样好,不能再叫姑娘姑娘的!这样太生疏了!”瑶蝶亲热道,仿佛一下子跟霄汉成为了好朋友。
霄汉微微避过瑶蝶热情欣喜的目光,小声道:“我就叫姑娘蝶儿吧!”
“好呀!霄大哥以后就叫我蝶儿!不许再叫姑娘了!若是再叫姑娘,我就不理霄大哥了!”说完瑶蝶傲气地扬起笑脸,仿佛自己的惩罚很是严厉。
霄汉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天真烂漫的姑娘,真是败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