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浮世书(上册)

浮世书(上册)_分节阅读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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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师姐手下留情啊,”易成显心中思虑万千,然而面上半分不显。纵然姜绣心冷言冷语,他也不见一丝怒色,仍是笑眯眯地道,“如今宗内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啊。我便想着,在小还峰上设学,将宗内幼子一起培养。增加交流嘛!师姐以为如何?”

    江离见这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却对娇滴滴的姜绣心一口一个师姐。心中大大地觉得荒谬,便悄声问穆一楠。穆一楠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别看姜师叔这么年轻,实际上恐怕活得比淼淼还久呢。” 他说完了就一阵懊恼,心想,我干嘛理这臭小子?

    姜绣心道:“我自己的弟子难道自己不会教吗?你又教得出什么好弟子啦?”她这一说,易成显大弟子严毓也脸现怒容,易成显却道:“师姐说得是,所以还请师姐每月初一十五莅临小还峰授课。其他各谷谷主或成名弟子也须按安排授课。”姜绣心当然不会同意,她说道:“你来若只为了这件事,那便请回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易成显呵呵笑道:“本来我确实是为了其他事而来,但后来想到一些往事,倒觉得此事不值得我专程来一趟。”姜绣心问道:“什么事?”易成显却闭口不言,反而一指江离,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后人?”姜绣心想,任凭他是天皇老子的后人,我也不能轻易放过他。易成显却叹了口气,道:“他就是江吟师兄和凡女纪柔所生的孩子啊。”

    姜绣心心中震动,她仔细打量这孩子,见他脸孔黝黑,还缺了一颗门牙,真是半分也无江师兄当年的风采。但既然易成显这样说,孟隐枫又将他收在门下,必然是不会错的。想到往事种种,竟再无心争这半口气。一句话不说,转身进屋去了。

    叶可桢三两步走到江离等三人面前,都检查了一遍,发现不过是些皮外伤,才松了口气。他与穆一楠一人带上一个孩子,辞别易成显师徒,带上一条灵蛇回淬玉谷去了。回到谷中,谢芸与孟隐枫夫妇仍然没有回来,几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叶可桢去找出伤药来给三人涂上,江离见他动作轻柔,眼中关切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暗暗感动。心想,虽然他们平日对我爱理不理的,但心中还是爱护我的。他这样想着,眼里不由垂下泪来。

    叶可桢不过是半大孩子,见他突然哭了还以为是疼哭的,关切地问道:“疼吗?我轻点。”穆一楠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也很心疼,嘴上却说:“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疼忍忍就过了,有什么好哭的?”江离擦了擦泪,道:“不疼。”

    孟隐枫与苏婉和第二日凌晨才回来,连门都还没进,直接就去小还峰报告去了。云州地界突然涌进了大批妖族,他们夫妇二人此次就是去调查此事。这些妖族悄悄潜进人界,也不扰民,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人界突然出现许多妖族,联想到沧州也出现了一样的情况,总是觉得不安。

    恰逢宗主召集其他各谷长老在场商议在小还峰办学之事。此事孟隐枫早已知情,也是表态同意的。但环月谷姜绣心与云梦谷孙季常却十万个不同意。姜绣心是看不上易成显,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不同意。大有你过你的,不要将我算进去的意思。孙季常则认为,“仙门中没有集中授课的先例,这样做纯属生事,照目前这样,各谷自行教导弟子也没什么不好。”

    两个谷主都不算恭敬,易成显知道往日里自己人微言轻,如今虽做了宗主,没做出成绩前并不能服众。他涵养甚高,心性又平和,缓声道:“上清宗虽一直是人族执牛耳者,然而门中精英在战中几乎死伤殆尽。人族三大门派,上清宗受创最重,想要保持战前地位,恐怕就难了。按以往经验来看,百年间不会有大战事。但一旦等魔族恢复实力,人间将又面临大灾难。如今之计,最重要便是培养后继人才,尽快恢复实力。若按照一贯的教导方式,各谷不相沟通,遇事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

    他虽然说得在情在理,但这两个谷主哪里能这么容易被说服?反而因理屈词穷,挥袖走了。易成显显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此后多次前往环月谷与云梦谷,终使两人答应了。

    夫妇二人回到淬玉谷,检查了一下弟子的功课,照例骂了一顿孟宁和穆一楠,又匆匆离开了。大师姐谢芸三日后才回来,露了一会儿面,每人给骂了一顿,走了。谷里的大人似乎都很忙,几个小孩一下子就没人管了。穆一楠便带着江离孟宁捉鱼摸虾,玩得不亦说乎。叶可桢想监督三人的功课,但他性格温和,哪里管得住?

    好日子才过了四五日,小还峰便派了一个弟子过来,要接各谷还未入道的弟子前往小还峰上学。这样江离与孟宁都得去了。叶可桢与穆一楠替两个小孩打包好了床单被褥,一人提一个小孩,往小还峰飞去。或许是易成显对淬玉谷多有倚赖,那位接待弟子也很是尽心。一路上都在介绍这次学堂的老师、课程、考核之属。宿舍是混住的,两人一间。原本是随机分配,但孟宁年纪太小,叶可桢不放心,托那位接待弟子行了个方便,将两人安排在一间房。叶可桢又问了饭堂在哪里,如何洗澡,何时放假等等。他带着两个孩子一一看过了,又将两人送到教室,才与穆一楠两人御剑走了。

    第一次办学,来的孩童不过十多人。江离凑过头与孟宁道:“你看那两人也来了。”孟宁一看,见是那日打架的两个孩童。那两个孩童也看到了江离与孟宁二人,那稍小一些的对江离挥了挥拳头,转过头去了。江离不屑道:“有什么好厉害的?”孟宁小声道:“我觉得他们挺厉害的,他们人长得高。”江离小声道:“你这是被他们欺负怕了。他们这种人,你胆子越小他越欺负你;你要是凶给他看,他反倒怕你了。”

    杜璎珞也来了,刚好坐在江离左边。她今日穿着一件妃色衣衫,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光晶莹的垂珠璎珞项圈,更衬得她如同粉雕玉琢一般。她旁边也坐着一个小女孩,看着同她一般年纪。她却不同人家讲话,只自个儿坐着,好似谁也瞧不上。

    上午习字开蒙,有些孩童已经学过了,学起来就要容易许多。江离与孟宁却要从头开始,一个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杜璎珞瞟了一眼,不禁更看不起他了,连字也写不好。

    一上午的课结束,江离只觉得腰酸背痛,又渴又饿。拉上孟宁就往饭堂去。孟宁累极了,在教室外又没找到叶可桢和穆一楠的身影,“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往日孟宁就算伤心也不过是悄悄挂两颗眼泪,这样嚎啕大哭还是很少见。江离手忙脚乱地安慰了一会儿,毫无效果。忽然眼前递过来一包白糖糕,孟宁从眼缝儿里看见了,拿过来抽噎着开始吃。

    “早听说孟隐枫收了个极其好吃的徒弟,今日才知果然如此。”

    这声音极耳熟,孟宁抬眼一看,一口食物就卡在嗓子眼,差点被噎住。江离连忙帮他顺好气。这一打岔,孟宁倒不哭了,只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女人前几天要把自己煮了,今天居然送了自己一块白糖糕?想想就觉得惊恐!

    江离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索性不管那么多,只笑盈盈地问好道:“姜师叔好啊。”

    ☆、小还峰

    姜绣心端详他,道:“这样一看,也不是完全没有江师兄的影子。”

    江离觉得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子面子真大,能让孟隐枫不辞千里去沧州找自己,还能让一个水都烧好的女人放过自己。江离不断猜测这女人和自己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往事,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抚在了他头发上。姜绣心抚了抚江离的头发,道:“我竟不知江师兄还有后人,要是知道,我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这么多年的。”

    说话间杜璎珞已出来了,姜绣心虽然骄横,但作为一个母亲的心却与天下母亲别无二样。一见女儿最先问的还是“饿了吗?”“累不累?”杜璎珞说饿了,姜绣心便带上女儿,捎上江离与孟宁,回环月谷用餐。江离与孟宁原本不敢再去环月谷,但姜绣心可不管这么多,提上衣领便把人带走了。

    小还峰与环月谷原本就相邻,姜绣心速度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到了。孟宁看到这个风荷处处的院子,仍然心有余悸。但因惧怕姜绣心,倒是不敢哭了。姜绣心捏了一把孟宁的脸,笑道:“别怕,以后再也不吓你啦。”

    她这一笑,真如百花盛开一般,孟宁见了她的笑容,心中的惧怕消散了不少。

    饭菜早已备好,姜绣心给每个小孩夹了一筷子菜,道:“以后常来我这里做客。以后要有谁敢欺负你们,便来跟我说,我定给你们出气。”又叮嘱杜璎珞,“以后要多和他俩一起玩,知道吗?”

    杜璎珞悄悄撇嘴,暗想,才不要和这两个丑小孩一起玩。

    吃完饭姜绣心送三个孩子回小还峰,姜绣心一转身,杜璎珞便小嘴一撅,也不理他俩。江离见她不高兴了,便道:“我们一起去给你摘花玩,好么?”杜璎珞不想和他俩玩,却不敢违抗母亲,眼珠一转,道:“那你要让我骑马马才行,你驮着我去那边摘花。”江离虽不情愿,但吃人嘴软,道:“好吧。”杜璎珞不料他还真愿意,愣了一下,道:“你这么脏,谁愿意和和你玩啦。”江离在沧州的烈日下晒得极黑,杜璎珞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小孩,总以为那是没洗澡,泥垢堆积所致。江离道:“我很稀罕么?”

    杜璎珞心道,是你不跟我玩的,到时候可不能告我娘亲去,便道:“那你自己玩吧,可别去向我娘亲告状。”

    江离知道她原本就不想跟自己玩,再也懒得耐着性子哄她,拉上孟宁一道捉蛐蛐去了。恰好遇到前日里打架的那两个孩童,带着一队孩子在花丛里玩。那较小的一个孩子一见江离和孟宁,便道:“小丑八怪、小胖子,你来我小还峰干什么?”江离道:“我们爱来便来,这是你家的么?”那大一些的孩子就说道:“这当然是他家的啦,你知道他是谁?”旁边有孩子接道:“他是宗主的儿子易琮哦。”江离想,宗主的儿子了不起么?便说道:“你这么惹是生非,我看他也懒得管你。”易琮大怒,带着一群小孩扑上来就要揍他。孟宁吓了一跳,拉上江离就跑。恰好此时上课了,易琮不敢在课上捣乱,只恶狠狠地对江离道:“晚上让你好看。” 常与易琮在一块的小孩则是易成显的小徒弟,名叫张俞仪,他与易琮年龄相近,自然便玩到了一块。张俞仪对江离道:“你几次三番侮辱我师父,我定不会放过你。”

    易琮往日惯常在上清宗各谷玩耍,早与同龄稚子相熟。他是宗主独子,性格又霸道,其他孩子都不敢违抗他。况且江离生得黑,孟宁长得胖,那些孩子见了就想欺负嘲笑一番。江离见那些小孩以易琮马首是瞻的样子,便知道硬碰硬讨不了好去。当晚便与孟宁躲在窗外,果然见到易琮带着一群孩子去找他麻烦。没找到人便踢翻了几样物什,骂骂咧咧走了。孟宁吓得瑟瑟发抖,江离搂着他肩膀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孟宁道:“可是打了会疼啊!”江离道:“我不会让他们打你的。”

    易琮与张俞仪带着一帮孩子刚出了门,就遇到了巡查的小还峰弟子。他从门里往内一望,见到一地狼藉,就知道易琮又在欺负同学。但易琮是宗主独子,他不好私自管教,便带着易琮去向宗主禀报。

    此时易成显正与孟隐枫商议妖族之事,哪有闲工夫管孩子?这弟子带着易琮等了许久仍没得到传唤,便知道宗主对管教这孩子也不是很上心,只得走了。易琮原本还怕父亲训斥自己,等到后来难免生出些失望来。

    江离安抚了一番孟宁,确定易琮等人不会再回来了,才从窗户翻进来,锁好门窗睡觉。

    第二日孟隐枫来小还峰看望两个弟子,问两人在学里和同学相处如何,江离只说一切都好,其他种种一句也不表露。孟宁就和淼淼一般畏惧师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孟隐枫便嘱咐二人好好学道,说道:“你师叔师伯道法精深,由他们点拨几句,胜过寻常人修行十载了。你们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修习才是。”他看江离态度恭敬,满意地点点头。他见孟宁一直低着头,以为他只是年纪小,不习惯,便勉励道,“孟宁,你在这里可再不能偷懒了。你是师兄,要给江离做个表率,争取比他早些入道才是。”

    孟宁哀怨地看了一眼江离,心想,我可没有偷懒,但修行缓慢我又有什么办法?要比他早日入道,却是不可能了。嘴上弱弱地说了声“是”,不再做声了。

    待叶可桢和穆一楠来看两个师弟,孟宁才委委屈屈地跟他俩讲易琮带着人欺负他俩的事。穆一楠正值少年跋扈不羁的时候,听说此事就要去给他俩出气。孟宁连忙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道:“听说他爹是宗主啊……”穆一楠嗤笑道:“有师父在,他还能拿我们怎么样?”说着与叶可桢一道找到那群孩子,当众把易琮揍了一顿,道:“你再敢欺负他俩,我就再揍你。”

    易琮被揍得眼泪涟涟,哭着去向爹告状。易成显一见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中又心疼又生气,嘴上却严厉道:“你又打架了?”易琮哭道:“不是我先动的手。”易成显见他哭,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易琮抽抽噎噎忍住了。易成显便道:“我让你认真读书修道,成天见的出去惹是生非。小环峰上的蚂蚁都快被你捉光了。”易琮刚忍住的眼泪又快出来了,抽噎着叫道:“是他们先惹的我。”易成显道:“蚂蚁都惹你?”易琮道:“不是,江离他们惹我的!”易成显道:“他们为何只惹你,不惹别人?”易琮跑去告状,反而被父亲训了一顿。他低着头垂着泪听训,完了跑回屋里又大哭了一场。

    此后易琮果然不再找江离与孟宁的麻烦,只是从不带他俩玩。江离便只和偶尔来看望的两个师兄一起玩,心想,我不和你玩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吗?孟宁却没江离这般记气,他看那群小孩玩得开心,心里非常羡慕。

    这日上完课后,一群孩子在草丛里玩将军捉小鬼的游戏。原本是大家轮流当小鬼,轮到杜璎珞时她就不乐意了。她虽生得美,一直不做小鬼也有人不服。恰好江离与孟宁从此路过,杜璎珞眼珠一转,抱着手道:“你们在做什么?和我们一块玩吧。”孟宁记吃不记打,只跟江离一块玩也很寂寞。听罢很高兴地跑过去,问道:“你们玩什么?”杜璎珞道:“我们玩将军捉小鬼,你来做小鬼让我们捉。”孟宁道:“好啊好啊。”其他小孩却不依了,纷纷道:“才不要跟死胖子一起玩。”杜璎珞道:“我爱跟谁玩就跟谁玩,你不愿意我们就自己玩去。”易琮最爱跟杜璎珞在一块,听罢忙道:“都听璎珞的。”杜璎珞得意地哼了一声,问道:“江离,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江离不喜欢她高人一等的模样,道:“谁稀罕?”

    杜璎珞见惯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心中不喜。但左右已经找到了小鬼,一群小孩便和孟宁玩了起来。江离见孟宁玩了几轮一直做小鬼,打抱不平道:“为什么他一直做小鬼,他要当将军。”张俞仪道:“哪里有这么胖的将军?他要去打仗一定早被小鬼擒住了。”孟宁听了这话,小肉身躯被打击得一颤一颤的。江离抱着手冷冷道:“你看,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他们只想欺负你。”孟宁受了欺负,又受了江离的冷言冷语,委屈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游戏也不玩了,吵着要回淬玉谷去。

    原本好好的游戏被江离打散了,一众孩童心底里对他更讨厌了。而孟宁脾气和软可爱,逐渐和其他孩童要好起来。

    孟宁交了许多朋友,感到十分高兴。然而他修道缓慢,孟隐枫每隔一阵,总要抽出时间训斥他一次。江离只得他一个朋友,当然非常珍惜,每每在孟隐枫来之前做一件调皮捣蛋的大事,以救孟宁于水火。有时孟隐枫气急了,还真只顾训他,勉强放过孟宁了。

    儿时光阴,一日长,十年短。时光流转,当初的垂髫稚子也都长成少年了。这十年间,江离仍和易琮不对付,连同其他同学也不和他玩。好在上有师父师娘关爱,下有同门师兄弟一同玩乐,平日里也有孟宁陪伴。加上江离修道刻苦,时光虽寂寞,也不十分觉得难捱。但近日里连孟宁也开始疏远他,江离心中难过,却半分也不吐露心声。

    这日他来到停舟湖外一间酒楼,打算大醉一场。少年时光,最爱强说愁。江离灌下两罐子烈酒,却仍不见醉意。恰好看见墙上密密麻麻题着一些歪诗,一眼望去,见到一首《贺新郎》。江离轻声念道:“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流脸。人道愁来须带酒,无奈愁深酒浅。”顿时觉得深得己心,默念了两声“愁深酒浅”,惨笑道:“这世间原本不止我一个伤心人。”

    “阁下道法娴熟,普通凡酒自然不能解忧。”

    江离循声望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着靛青色布衣,手中提着两只碧玉葫芦,对江离道:“不如尝尝我这无忧酿如何?”江离见他这葫芦不过巴掌大小,心道,任凭你这酒再烈,也不够我喝一口的。这男子仿佛看穿了他所思所想,将一个玉葫芦抛给江离。江离接过了,拔开壶盖,一股浓郁酒香就冲了出来。他喝了一口,感觉入口香醇,虽有几分刺喉,也被丝丝甜味掩盖了。

    江离不屑道:“花果之酒,哪能醉人?”那人却不以为忤,爽朗地笑道:“自古哪有酒醉人?阁下独酌无趣,不如共饮几杯如何?”说罢也不待江离答应,自顾自坐在他身旁,拿出另一个碧玉葫芦,与他对饮起来。

    江离见他虽素冠布衣,但身姿潇洒,便问道:“你也是上清宗门下?”这人道:“天下修者万千,岂能谁都出自上清宗?”江离道:“那你是出自忘忧城?还是罗浮门?”这男子摇头道:“在下无门无派,不过区区一散修罢了。”江离见他姿态怡然,道:“阁下风姿,却胜过名门弟子良多。”他日日与易琮等人相看两厌,难免对所谓名门弟子也不屑起来。却听这男子道:“名门多俊杰,然而江湖之中亦多有杰出不凡之人。在下纪雍,阁下怎么称呼?”两人互换了姓名,便聊了起来。纪雍见识广博,谈吐生动,说起三界四海之风物,便如亲历一般。江离不禁悠然神往,想到世间除了上清宗,还有大好天地,心中郁气不觉已排解了许多。便饮了一大口酒,道:“男儿本应志在四海,纪兄妙语点醒梦中人,当浮一大白。”两人举杯相祝,各自谈起往事经历,漫无边际的随意而谈,恰如老朋友一般,丝毫没留意到时间已过了许久。

    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一窈窕的红衣女子走到江离身边来。见他满身酒气就不禁一阵皱眉。江离此时已有几分醉意,笑嘻嘻道:“大师姐,你来做什么?”谢芸道:“今日宗内考较弟子修行,你竟一大早偷溜出来喝酒。”她说着拎住江离耳朵,道,“以后再教训你。”说罢对纪雍笑了笑,道,“我这师弟不成器,倒叫阁下见笑。”纪雍笑道:“岂敢,令师弟谈吐不俗,天赋过人,上清宗果然人才济济。”他目送谢芸带着江离御剑离开了,才卸下脸上笑容。酒家主人走到他身旁,恭敬地道:“殿下,如何?”纪雍思虑了一会儿,对店家附耳交代了几句。这店家道:“此事不难,属下这就去做。”

    那酒虽然入口醇厚,但后劲极大。谢芸带着江离飞了一圈,江离便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模模糊糊见看见宗内弟子都穿上了白底蓝边的制服,不禁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怎么大家都穿得这么正式。这念头不过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芸原本想先带他去换件衣服,好歹醒醒酒,哪知道一到就轮到他了。恰好是张俞仪当值,他与江离一向有些龃龉,早想看他出丑,自然不会行这个方便。谢芸气性大,又不能拿张俞仪撒气,便哼了一声,索性将江离扔进校场便不管了。

    江离被这一扔脑袋更晕了,缓了缓才站起来。也没看清对手是谁,只听对方说道:“沧澜忘忧城门下张云林,请赐教。”

    ☆、夜雨

    江离模模糊糊想,这哪里又来了一个沧澜门?但他醉中自然不会想这么多,意识里还当对手是上清宗弟子。心想,这次倒这样客气。他与门内同窗多有不和,往日里见面也没有好脸色,这次也不行礼,便将含光剑祭在头顶。

    校场外风竹亭中,孟隐枫见弟子脚步虚浮,一身醉态,身上还挂着一个酒葫芦,不禁心中有气。孟隐枫身边一个白衣人笑道:“这便是真人在沧州收的那个小弟子?倒很是别具一格。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是喝醉了上校场的。”这白衣人面如冠玉,嘴角总带着笑意,正是沧澜门初阳上人。孟隐枫自觉老脸丢尽,沉着脸也不说话。初阳笑吟吟道:“我看你那小徒弟站也站不稳,不如改日再比吧。”孟隐枫知道他是换着法儿地取笑自己,但最看重的徒弟做出了这等事,他也无心辩驳了,只好做出专心看比赛的样子。

    场内较量转眼便到了关键时刻,张云林作为沧澜门的代表弟子上场,修为自然不差。一身灵力在法器加持下如怒涛卷浪,铺天盖地向江离扑过来。江离醉中也不觉得这法门与上清宗有什么不同,催动灵力,含光剑如有灵性,清吟阵阵,一剑斩向对手。

    一力降十会。

    这一剑层层进击,刹那间天地清净,只余这一剑清吟。

    张云林忙而不乱,祭出防护罩护住自己。他能感受到这一剑的威力,然而今日他代表宗门出战,岂能轻易认输?他催动灵力,口中念念有词,迎难而上。空中光芒又起,涛声阵阵,像是要遮天蔽日一般。

    然而一剑未消,一剑又至。张云林吐出一口鲜血,倒地人事不知,被一旁的沧澜门弟子抬下去了。

    孟隐枫见了,心内稍觉熨帖,道:“我这弟子确实有些别具一格。”

    江离见对手败了,摇摇晃晃地就要出场。校场边的执事弟子忙拦住他道:“先别忙,还没完呐。”江离醉醺醺说道:“这不是打完了吗?”那执事弟子笑道:“今日是守擂的打法,不被打败不能下去的呐。”孟宁见他实在醉得不行,心里担心,不禁上前问道:“江离,你还好吗?”江离醉中也不计较孟宁冷落他的事了,见他跟自己说话,开心得不得了,笑嘻嘻道:“完全没问题!”孟宁见了他的笑容,心如擂鼓,感觉耳朵又发烧了,别过头不敢再看他。

    沧澜门又分别派出几人,都分别败在他的手下。往日里江离虽也常在考较中出风头,但同门往往因此看不惯他。这次他代表宗门出战,意义又有不同。上清宗弟子见他醉里还能连胜几人,觉得大大地有面子,喝彩声震天价响。杜璎珞一双含情妙目看着江离,也觉得心中小鹿乱撞。心想,往日里总觉得他还是那个黑黑的讨厌鬼,没想到他竟已长成这样俊雅的少年了,往日里怎么没察觉到?

    江离容貌其实早已大变样。云州地势低矮,多云多雾,江离少了风吹日晒,日渐白皙起来。五官一明朗,活生生便是一副风流少年郎的模样。只是杜璎珞一向眼高于顶,往日从未正眼看他,是以直到今日才发现。

    沧澜门被一个醉鬼接连打败,面子上很过不去,便又派出一人。这人穿着沧澜门制式青碧色衣衫,背后背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眉目疏朗,形貌昳丽。风竹亭中原本早已气恼不已的初阳见了这人便放下心来,觉得夺擂有望。

    来人见了江离,粲然一笑,道:“阿离,还记得我吗?你近年来可好?”这个称呼好久没人叫了,江离疑惑地看了看来人,认不出来。这人语气激动起来,道:“小时候,小时候咱们一块。”他还没说完,便见眼前那人往前一扑,“砰”地一声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孟隐枫看了这人,道:“这便是你在北岭镇收的那个徒儿?天资果然出众。”初阳原本期待着徒儿堂堂正正把江离打败的,没想到他自己醉倒了,觉得大是失望。

    这人便是初阳在北岭镇收的小弟子,江离的幼时同伴楚怀宁了。

    孟隐枫等考较一结束,便带着弟子来到江离宿舍。这劣徒竟敢在这样重大的考较前喝酒,不好好教训一下怎么行?没想到江离醉得人事不知,怎么叫都叫不醒。孟隐枫一腔说教之情无处释放,恰好孟宁在一旁,想起孟宁今日在对手手里连三个回合都没走下来,倒是动了真气。孟宁根骨不差,却十四岁还不能御物,孟隐枫只能设想他成日里偷懒,又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顿。

    孟宁被训是常态,他心里虽然难过,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孟隐枫训斥了一通,痛心疾首地转身走了。穆一楠同情地摸了摸孟宁的脑袋,说道:“师父今天本来是要训江离的,这小子运气好,竟然睡死了。师父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别太放在心上。”穆一楠这几年好容易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了少年郎,变声期过了,声音也好听了起来。没想到脸上却悄然爬满了青春痘,这痘在他脸上安居乐业,繁衍子孙,简直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他每每想到此事,就觉得自己已经看破红尘,无所谓这身皮囊了。

    孟隐枫等人走后,同在小还峰上学的一众少年也来了一趟。小孩子之间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江离今日大出风头,作为同门也觉得与有荣焉,纷纷要来祝贺一番。但闹了一会儿,江离仍是不醒,只好簇拥着出去了。孟宁送走了众人,为江离盖上一条薄被。见他嘴唇干燥,又喂他喝了一口水。他怔怔在江离床边坐了良久,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什么,满面痛苦地别过脸,起身回自己床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