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谷历年来几经易名,先后叫过灭魔谷、升仙谷、众神谷,然而谷口山壁上血红的神魔二字数万年都未褪色,人族大能费尽心机也不能损毁分毫,因此民间照旧称这个山谷为神魔谷。
几人在神魔谷中快速穿行,身后很快响起了由远及近的喧哗声。他们慌不择路,只好就近躲入一座偏僻的神殿中。殿前还长着野草,显然这里的人侍奉得也不是很尽心。殿内却仍旧供奉着庄严圣洁的神像,烛火在幽幽地燃烧。
一群追兵似乎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反而在神殿前的密林之中就停下了脚步。
江离把纪雍安置在蒲团上,问道:“你怎么样了?”纪雍张了几次嘴,好似说不出话来。江离给他灌了点水,他才说道:“酒瘾犯了,想喝酒。”江离此时还没有随身带酒的习惯,只好问风六。风六也没有,纪雍非常失望,勉强又喝了几口水,嫌弃道:“淡而无味。”
赵季凌立在窗后悄悄查探,半晌道:“他们似乎不是在找我们。”江离问道:“怎么说?”赵季凌道:“你看殷莺旁边那个山羊须男子,便是咱们罗浮门这一代的掌门人,钟守章。殷莺若是丢失了人犯,只会悄悄掩饰,怎会大张旗鼓地和掌门人一起出来找?”
☆、借命人
果然,殷莺扬声道:“君慎之,事到如今,你还逃什么?”
原来是在找君慎之,他们动作倒快,估计早已谋划多时了。如今刚得了一个契机就迫不及待地发难。江离在窗前执剑防备,心里暗暗怪君慎之怎么和他往一处逃,把追兵都引上来了。
春日林中草木茂盛,许多罗浮门子弟在林中一寸寸的搜查,眼看就要搜到神殿之前,却听到几声惨叫。几个搜寻的弟子被拦腰斩断,花丛后一个人影冲天而起,快得让人看不清形迹。殷莺冷笑一声,闪电一样地追了上去。赵季凌在窗后暗自窥探,不禁喃喃道:“逃吧逃吧,最好把人都引开。”
阿月却轻哼一声,道:“最好是都死了,免得以后麻烦。”江离见她是个小孩,老想逗逗她,便轻笑道:“有什么麻烦的?”阿月道:“你救了我们,可不就是惹到他们了?惹到了他们,可不就是要找你麻烦了?”江离道:“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做的。”阿月正儿八经地说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有五个人知道了,相当于泄露了一半。”赵季凌一看,这里自己最像外人,连忙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江离却仍在逗阿月,道:“哪能都死啊,这里估计有上千人呢。”阿月道:“我是说那几个大人物。关其他人什么事?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是无关紧要的,死了活了都没什么影响。”
江离摇头道:“你这小姑娘也太不可爱了,逗起来不好玩。”阿月拌了个鬼脸,道:“我在为你担心,结果你还在玩。”
他们不再说话,专注地看屋外的动静。君慎之已被罗浮门高手联手逼到地上,然而他修为不俗,这些人联手也一时拿不下他。君慎之身后还有一长相柔弱的美貌女子,江离一见之下大吃一惊,这女子一张脸和姜绣心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姜绣心那股不可一世的气势。江离低声问道:“这女人是谁?”赵季凌道:“这是墨香的姐姐,君慎之的宠妾,想不到他出逃也带着她。”
赵季凌看到墨香的姐姐,忍不住就想起墨香,暗想,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再往窗外望去,君慎之已打开一个缺口,拉住他那宠妾就往外突围。忽然那女子纤手突扬,衣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插丨进了君慎之的后心。
那女子眼中含着仇恨和泪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还我弟弟的命来。”
君慎之脚步只稍一顿,那处缺口又合了上来。时机稍纵即逝,君慎之恼怒之下大袖往后一挥,那女子被一股大力卷着撞到山石上,身子都碎了半截,粉身碎骨而死。
君慎之杀了自己的宠妾,却照样无法脱身,反而因为要害处中了一刀,战斗力大大削弱,慌乱中朝江离几人藏身的偏殿跑来。他身后蝗虫一样跟着一串追兵,昔日养尊处优极致讲究的人如今也只能狼狈逃生,一头冲进了神殿之中。
殿内仍供奉着圣洁的神像,此外空无一物。
殿外追兵已至,君慎之没再停留,匆匆朝内殿跑去。内殿陈设简单,根本无处藏身。殿后却是一个未甚修整的花圃,花圃尽头立着一块峭壁,山腰上有一个只半人高的洞口。君慎之左右四顾,没看见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好拔地而起,朝山腰的洞口中飞去。
江离一行人也在洞中。
眼看君慎之越来越近,江离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洞外全是罗浮门精英,他们若是暴露了行迹,恐怕是怎么也脱不了身的。情况危急,江离心里倒很沉静,只是有些被君慎之坏了心情。“这人真是我命里的克星,”他想,“什么坏事都得搭我一把。”
他盘膝守在洞口,长剑横放在膝上,就等君慎之一靠近就给他一剑。左右逃不了,先把讨厌的人除掉再说。却见君慎之飞到半途就身子一顿,停住了。江离拔出了半截的长剑又送回了剑鞘,静静观看事态发展。
君慎之立在半空,正对着洞口,脸上痛苦神色一览无余。他也不知为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勉力移动了身体,露出身后一个娇艳的女子身影,正是殷莺。她与君慎之斗在一处,不多时罗浮门其余人等已赶到了,均在一旁观战。
江离见殷莺两手空空,不禁大感好奇,道:“这殷莺竟不使法器吗?”赵季凌道:“听说殷长老有个极其厉害的法宝,名叫魂牵梦萦,无形无色,却谁也躲不过去。”他见罗浮门人追来,害怕惹祸上身,早变换了形貌,易容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江离仔细朝交战的两人看过去,君慎之行动迟缓,估计已陷入魂牵梦萦的罗网,难以脱身。再过片刻,便败在殷莺手下,被一拥而上的罗浮门人乱剑刺死。
见君慎之身死,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连半死不活的纪雍也睁开了眼睛,哑声道:“想不到这人竟这样死了。”钟守章再三检查他的尸身,显然确定无疑,只好带着那具尸体回了罗浮门。
江离等人见他们终于离去,也松了口气。纪雍高兴之下又喝了一大口酒,便听阿月道:“这是什么?”山洞甚为宽敞,洞顶悬挂着钟乳石。几人朝阿月看过去,只见一侧石壁上透出一层白蒙蒙的光。纪雍见之大喜,脸上萎靡之色去了大半,竟起身朝那白光处走去。他在白光外盘膝坐下,低声祈祷吟诵,神色虔诚至极。随着他的祈祷,那白光越发强盛,竟照亮了半个山洞。忽然光芒消散,山洞中立马又出现了几盏明灯。却是山洞中几人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异宝出世,纷纷拿出明珠照明。
他们往石壁前一看,只见石壁中嵌着一座一人高的神像,面容圣洁柔和,晶莹如玉。纪雍将那神像往后一转,另一面竟漆黑如墨,非常狰狞可怖。其他人见了都面面相觑,唯纪雍如获至宝,语气激动地说道:“双面像,世上果然还有天生地长的双面像!”
阿月脆生生问道:“双面像是什么?”纪雍喜道:“是我魔族的圣像。如今我族内只有人工雕刻的凡品,如此圣品世间仅此一尊了。”赵季凌奇道:“这个双面像,有什么用?”纪雍道:“可以用来祭拜。” 赵季凌又问道:“找到个祭拜的东西,还这么高兴?”风六叹道:“这玩意儿就跟人族的圣像一样,信则法力无穷,不信就是一块石头。”
纪雍已盘膝在双面像前坐下来,喃喃祷告。江离只隐约听他说道:“弟子纪雍在此恭迎圣主降临,今魔族背井离乡,四分五裂……求圣主护佑,让弟子得以重建魔族,带领魔族回归故土。”
纪雍将双面像收入囊中,精神已好了许多。洞外罗浮门人已不见了踪迹,几人从神魔谷中走出,谷中只剩下了连天的春草。草丛中不时传来虫鸣和鸟叫,江离走了一程,忽然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几人驻足听了一会儿,风六“锵”地将刀拔了出来,骂道:“娘的,又来了!”
春风轻轻的拂过原野,从草丛的尽头极快地飘来一艘雪白的云船,船上坐着一个仪态万方的红衣女子,船下蝼蚁一般匍匐着一群赭衣人。这些人仿佛被一根绳子牵引着,始终不离云船左右。他们四足着地,在原野上趟得飞快,很快就蹿到了江离等人面前。
正是罗浮门殷长老带着她的借命人去而复返了。
那群赭衣人有些骚动,像一群狗一样争先恐后的去嗅人,鼻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殷莺娇声道:“我这借命人你们也见识过了,不再让你们好好见识一下怎么行?”纪雍朗声笑道:“不过是个半成品,就敢招摇过市了。”江离打眼一看,地上匍匐的借命人足有百人之数。他此前只在密室中见识过寥寥几人,没料到这殷莺竟悄悄炼了这么多,也不知那罗浮门掌门知不知情。
殷莺大笑道:“敢不敢招摇过市,还要试过才知道。”她话声一落,那群借命人就像放开绳子的狗一样撒腿冲了过来。未炼成的借命人攻击力不强,倒也把几人围得没有退路。殷莺随后而来,同几人交上了手。江离同她初一接触,就感觉行动迟滞,招式拖泥带水,心中慌乱不宁。想来她那名唤“魂牵梦萦”的法器果然有几分厉害。几人以多敌少,本来该是胜券在握。然而每当江离等人要施法攻击时,都有几名借命人窜出来挡在前面。几人无法攻击,又无路逃跑,只能防御。殷莺每见必大笑,声音清朗,竟有几分男儿豪气。
眼见失败在即,风六边动手边大声道:“哎哟哟这娘们儿不得了了,不光晚上厉害,白天里也厉害得紧。”阿月奇道:“她既然白天厉害,晚上自然也厉害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难道她这功夫还有什么特殊,晚上就不行了?”风六哈哈道:“你还小,长大了就懂了。这等床上床下都厉害的本事可是不好练。”赵季凌早已换了行装,自然不怕行迹败露,便哑着嗓子颇为萎缩地说道:“你管她是什么本事,能成事的就叫真本事。你说对不对,殷长老?”殷莺冷哼一声,并不动声色。赵季凌和风六又不干不净地说了几个回合,殷莺越听招式越缜密,到最后竟然嘴角溢开了笑意。
赵季凌生怕落在殷莺手中,到时候罗浮门就真的没他容身之地了,道:“不过都是传言罢了,既然今天殷长老本人在这,不如跟我们讲一讲有没有这回事?你和钟掌门是怎么搞上的?”殷莺听罢竟开怀大笑,道:“我说有又如何?说没有又如何?”竟半分也不分辨,半分也不动怒。
江离被这些借命人围出了火气,再说这些人喉咙里的嘶嘶声实在难听,打算拼着下半辈子不得安宁也要把这些借命人给斩了。却见足下寸许的春草瞬间长到了半人高,借命人淹在春草中慌乱地四处乱窜。不过一个眨眼间,原野上及腰的青草就变成了金黄一片。林间山花乍然开放,又相继凋谢;树叶由青转黄,紧接着一片片落到地上,盖了厚厚一层。再一眨眼,已不知过了几岁春秋,不知草又绿了几轮,花又开了几回了。
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借命人此时就像真正的垂暮老人,光阴年复一年地无情流逝,他们便越来越接近死亡。纪雍等人一时半会抓不住,这些借命人却无法再此耽搁。殷莺不想让千辛万苦炼成的借命人葬送于此,一咬牙果断地离去。
她一走,那些疯长的春草又回到了原状,时间仿佛有一刻的静止,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谷中空荡荡,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
江离先让赵季凌回去,才在天机镇落脚让纪雍养伤。一到地方纪雍就迫不及待地让江离去买酒,江离道:“你这酒瘾也太厉害了。”阿月好奇地问道:“酒瘾到底是个什么感受?”纪雍道:“就好像思念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江离道:“你思念过谁吗?”纪雍笑道:“当然。”
江离出门去买酒,纪雍等他走远了,才皱眉道:“他在你身边耳濡目染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个性子?”风六冷笑道:“他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性子哪能这么容易改得了?”他见纪雍眼色中已有不悦,想到如今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软下语气,道:“他已经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多疑善变,你没发现么?”纪雍叹道:“还差得远呢。他这幅样子,就算我带他回去,只要他师父一声令下,恐怕先把我斩妖伏魔了。”
风六道:“怎么会没用?他这人是属狗的,谁对他好一点,就对人摇尾巴。你要是对他稍微多点耐心,他准保对你言听计从。”
纪雍笑道:“所以你不知道什么叫家人。家人不会利用你的软肋。”
☆、剑舞
纪雍得了圣像,不过略略休息了十多日,便动身回魔镜。离开时正是柳絮飘飞的暮春时节。
春日太阳正好,江离出门一趟,回来在门外就听到了欢畅的笑声。他推开院门,便见到阿月和风六坐在庭院阴凉中,吃着瓜子喝着茶。庭院中搭着一个戏台子,台上两个男人在做戏。
这两人四足着地,脖子上系着皮项圈,由一条绳子拴着系在戏台边的柱子上,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像狗一样用牙齿互相撕咬。
阿月看得咯咯直笑。
阿月一头黑发如远山之墨,头束饰宝石金冠,身穿浅紫绣金春衫。她额角留着些软软的碎发,一张巴掌大的脸白嫩如初降新雪,一双眼睛总似含着些情意。都说眉目如画,一般画儿可没她这般灵气。
阿月看到江离,又是一笑,叫道:“江公子,过来喝茶。”仍继续坐着看戏。
戏台上那两个男人撕咬了一阵,难免用上了手。阿月一拍椅子扶手,叫道:“不许用手!狗会用手打架吗?”
这两个男人听到她清清脆脆的声音,四肢就是一软。他俩原是看她漂亮,想逗弄逗弄她。哪知这小姑娘一阵温言软语,将两人齐齐骗到了这里,就再也没放他们出去过。他俩在阿月手中吃足了苦头,如今只盼着同伴能把自己先打死。
风六喝着茶,仍笑盈盈看着她。
江离皱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月立马站起来,遥遥指着那两人,斥道:“江公子不爱看,你们是怎么演的?”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声音还带着些稚气。
那两人浑身发抖,齐齐对着江离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江离不喜这种娱乐,但如今也懒得管这种闲事,只揉着眉心道:“把他们带下去,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阿月轻轻哼了一声,吩咐下人把那两人牵了下去。她还没有玩腻,并不想杀了这两人。
江离向她看过去,见她竟是一脸满足惬意神色,始终难以理解她这癖好。按风六的说法,她是有些调皮,平日里喜欢捉弄人,有时不小心越了界,被捉弄的人就要受些苦了。
她确实很享受这种“捉弄”人的行为,她接触的多是穷凶极恶之辈,整日里提心吊胆,只有在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时才能感觉到一种笃定和畅快。她终日与恶人为伍,耳濡目染,手段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离有点厌恶她这行径,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不算什么好人,也就懒得管她了。
阿月见江离冷着脸,眼珠一转,找了个话题:“听说你要去找妙言大师?打听到他的住处了吗?”
江离道:“听说他常住知秋镇,也经常四处访友。我们明天动身,只好去知秋镇碰碰运气了。”
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在下午时分派了个小姑娘前来投拜帖。奴仆开门时阿月正在门边玩耍,她听见有人投拜帖便往门外一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碧绿衣衫的小姑娘,脸圆圆的,一看眼睛就知道没尝过苦日子。
阿月一见这双眼睛就不喜欢她。她从仆人手中抽过拜帖,说道:“我家主人不见客,下次不要再来了。”那小姑娘笑道:“我家公子和江公子是故交,烦请姑娘转交一下。”
阿月脸色一沉,将拜帖重重扔到那碧衫小姑娘脸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来攀交情,滚!”
那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拾起拜帖,阿月已经砰地把门关上了。那门房垂手低头立在一旁,不敢多说半个字。
是夜,明月挂在深沉的夜空中,春花暗自吐芳华。
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离仍同风六一道在月下喝酒,阿月用一双青葱一样的手在剥花生吃。她把花生米放入口中,嚼的像只小老鼠一般,仿佛与墙外的声音交相辉映。
江离已有七分醉意,便笑盈盈问道:“阿月,你会唱歌吗?”阿月道:“会,以前在楼子里学过的,你要听么?”她也是运气不好,刚从楼子里逃出来,扮成个小男孩,以为得了自由。没料到会遇到风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