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回瞪了他一眼,又对江离说道:“他懂什么?这是学术著作,你见过哪本学术著作卖得好的?我又没收一班学生来买我的书做教材。”说罢又补充道,“我还出了诗集,但我的诗集都卖得很好,不能送给你们了。”
江离连忙说道:“这没有关系,晚辈得前辈赠书,已经很知足了。”陆风回见他很上道,就很高兴,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江离道:“晚辈想请您帮我寻一个人。”陆风回看了一眼柳庭深,叹道:“你不用找啦。”江离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问道:“为何?”陆风回轻飘飘地说道:“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江离刷地站了起来,道:“你如何知道?你都没问我要找的是谁!”陆风回仍坐在蒲团上,抬头看住江离的眼睛,说道:“不就是孟宁嘛。”
江离一颗心彻底地沉了下去,他心想,这人果然知道天下事。他这样想着,心里就更加绝望,梦游一般一步步退了出去。
柳庭深见他出去,起身就要追。陆风回抬头看着他,道:“你现在是谁?苍旻?路葵?问天?秣阳?”
“他们都是我,但我只是我自己。”柳庭深说罢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道,“以后再找你算账。”
柳庭深往常总在为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痛苦纠结,总害怕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如今他才明白了,人总是要变的,他也好,江离也好,早就和以前不一样的。但不管怎么变,他终究还是他自己,不是任何别的人。虽说这也是身不由己,但世人大都如此,并没有选择自己经历的权力。
陆风回摇着扇子目送这位妖族首领出门,玩味道:“这人修为,倒胜出前人许多。”
柳庭深出了竹轩,跟江离一前一后走在铺了木板的林间小径上。江离走得飞快,过了青竹桥,风六他们围上来,纷纷问道:“怎么样?妙言大师说了什么?”
江离没有说话,径自往前走。秦日昇等人愣在原地,风六却带着阿月追了上去,道:“你等等我们。”江离声音寒如钢铁:“别跟着我。”风六听了心里一怵,本能地就不敢再跟。
柳庭深追上前来,秦日昇问道:“这是怎么了?”柳庭深道:“你们在这儿等着,不要跟上来。”他说罢追了上去,江离不想见他,御风往天际飞去,柳庭深紧随而至,江离想也没想就拔剑出鞘,一剑斩过。柳庭深像一阵风一样飘身后退,发梢一缕白发仍被斩断,飘悠悠落到尘土里。
恨生剑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漆黑的暗影。
柳庭深站在晚风里,头发扬起来盖住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如果我说,”春日的风不强,然而他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要被春风吹散,“如果我说,我就是孟宁,你信吗?”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如今再说出来,往事便像一团风一样向他涌过来,让他怀念又遗憾。曾经有一段时光他渴望回到过去,可是如今他再也不想了。他再也不想做回那个人。往日再好,明天再糟糕,他也宁愿往前走。
江离什么也没说,在裹着落花的晚风中转身而去。
柳庭深暗叹一声,又跟了上去。莫说江离不信,他自己也不相信。无论是喜是悲,聪明人都不愿回到过去。他想,江离也是如此,他如今落拓潦倒,但他就愿意重回上清宗那些天真到愚蠢的时光吗?
江离转过身来,望着柳庭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柳庭深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很多话说不出来。最终只轻声说道:“好,都听你的。”
他看着江离走远,晚风拂起他的衣袍和长发,前方是初降的暮色。他再往前走,就是冷寂的黑夜了。
☆、君子赌徒
江离不愿相信孟宁死了,他想要把他找出来。风六自然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江离从他的言语中得到了安慰,便让他继续跟着自己,每天与他论证孟宁没死的可能性。
江离在越州流连了一两年,孟宁没找到,罗浮门上下倒是被他惹了个遍。他如今修为又高,轻易捉不住,每到关键处总有人相助。罗浮门每天都在他身上加赏金。原本罗浮门门主顾及到孟隐枫的情面,已经撤了缉拿令。如今已换成了追杀令,谁只要拿着他脑袋就能换钱。赏金之丰厚,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来找他发财。因他喜欢男人,修真界都传他是个爱涂脂抹粉的娘娘腔,这些人上门看见一个清隽少年,都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江离每天寻衅滋事,初时还觉得有趣,后来难免觉得有点烦。有时遇到些不自量力之徒,阿月便主动提出要帮他处理。她喜欢并精于此道,在这些人身上充分发挥了孩子的想象力。
她同时还是个小哲学家,非常喜欢思考人性。
这日上门的是两个兄弟,这两人连风六都打不过。风六把这两人带到阿月面前,说道:“月儿,再给你两个小礼物。”
阿月看了这两人畏畏缩缩的样子,挥挥手说道:“这两人一看就贪生怕死,没什么意思。”那两人连连点头,只盼阿月能放了他们。阿月狡黠一笑,道:“这样吧,你们俩打一架,谁赢了我就放了谁。”那两人就比了一场,打得还算克制。阿月便脆生生叫道:“你们这样是在跳舞吗?谁先刺对方一剑才算是赢了。”
哥哥先刺了弟弟一剑。
阿月笑得眉眼弯弯,对哥哥说道:“你走吧。”那哥哥收了剑,对弟弟说道:“我先走啦。”他在弟弟怔怔的目光中抖着腿就要出门去,阿月便对弟弟说:“你看,他根本没把你当兄弟。这样,你把他胳膊砍下来,我就放你走。”弟弟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提剑向哥哥砍了过去,最终砍下了哥哥的胳膊。后来他俩根本不用阿月出言挑拨,已经如仇敌一般杀得你死我活,庭院石板上到处都是血迹。
阿月撇了撇嘴,对人性感到很失望。
江离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烟气,再往前走两步,就看到庭院中生了一堆小火,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木着脸,正用竹签串着什么东西在烧烤,旁边放着孜然和盐巴,地上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江离寒着脸问道:“你又在做什么?我说了不许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阿月调皮地摊了摊手,无辜地说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江离不相信,也懒得管,避开血迹往内院去。阿月连忙跟上他,问道:“你怎么了?今天赢了吗?”江离很不高兴地说道:“输了!”
他最近不想再去找罗浮门的麻烦,反而培养了一个新的爱好:赌博。他赌博既不出千,也不计算,纯粹就是看运气,所以总是输多赢少。最喜欢与人赌骰子。他喜欢骰盒揭开前的那种一心一意的紧张感,就像在等待老天揭开他未知的命运——看你下一把究竟会给我开出个什么!
“赌钱不能只靠运气,”阿月跟在他身后说道,“其他人都出千,就你规规矩矩的,当然只能输了。”又问道,“你吃不吃西瓜?井里冰着西瓜的。”
江离逗她:“不吃,输多了没胃口。”他说着就解下酒葫芦开始喝酒。倒是风六以为阿月想吃西瓜,乐呵呵地去把西瓜钓上来拿去切了。
“你怎么又喝酒?”阿月皱着眉问他。
江离笑道:“你这小姑娘管我?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年纪还小,不懂。”阿月亦笑,道:“你如今人生很得意吗?”江离喝下一口酒,半寐着眼笑道:“你这小姑娘尽拆台。”
夏日傍晚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脸上,暖洋洋地让人想睡觉。
此时风六已把西瓜切好了,他递一块给阿月,阿月摆摆手,道:“你们先等着。”她说着转身进到屋里,江离和风六仍在庭院里喝酒吃西瓜。
这两人是纪雍派来的,但日子总算多了些热气。江离很有商有量地风六:“你说纪雍派你们来是想做什么?”风六吃着西瓜忿忿地说道:“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老子也是被逼的,等哪一天老子自由了,第一刀就砍他泄愤。”
“他一定对你大有所求,你要仔细堤防着,”却是阿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骰盒,“他对你这么好,就是一直不提要求,肯定是想等一个你不能拒绝的时机说出来,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一定有原因,只是有时候你不知道而已。”阿月很深沉地说。
江离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又懂很多?”
阿月轻轻一笑,拉开椅子坐下了。她没有反驳,但她确实觉得自己懂很多。她所有的道理都是从苦难的生活中得来的,所以她深信不疑。就算有人驳斥,也不会去争辩。
因为她深信不疑!
阿月摇了摇骰盒,对江离说道:“我陪你玩掷骰子。”
江离摇摇头,说道:“只掷骰子没意思,要有赌注才行。”
“好,那我们就加赌注。”阿月一指头上金冠,说道,“我就压这个,算值钱吧?”
这金冠确实值钱,仅上面镶嵌的宝石就价值连城。风六对阿月一向大方。
江离见她要押这金冠,就有些为难起来。他如今输得身无长物,想不出身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风六便一指他长剑,建议道:“你可以赌这柄剑啊。”江离恍然大悟似的说了一声:“对呀!”便把腰间的恨生解下来放在桌上,说道,“我就赌它了。”
阿月撇撇嘴道:“你这柄剑是绝世之物,我可堵不起。这样,我押了一个头冠,你便押你头上那个玉簪如何?”江离笑道:“你愿意,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东西值不了什么钱,以后长大了可别说我欺负小孩子。”阿月笑道:“反正也是白得,我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她说罢摇了摇骰子,问道:“大还是小?”
江离随口说:“大。”
阿月开了骰盒,是小。
“算了,第一轮就算是热身。”阿月说着又摇了一次,问道,“大还是小?”
“小吧。”江离紧紧盯着骰盒,连酒都忘了喝了。
阿月笑着揭开了盒子,是大。
风六抚掌大声道:“月儿真厉害!”
阿月一推他,说道:“闭嘴,怎么这么聒噪?”风六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倒逗得她一笑。
江离看了看骰盒,又看了看阿月,说道:“你出千。”
阿月嘻嘻一笑,道:“这是我专门为你找的,你明天拿这副骰子去玩,保证你赢。”
“嘁”,江离不屑地说道,“出千没意思,不刺激,我赌的就是运气。”
阿月俯身快手快脚地摘下他发间玉簪,笑道:“我赌的就是赌注!你愿赌服输吧。”
夏日天亮得早,阿月很早起来练剑,等到太阳开始冒热气,才收工打算进屋,就看见江离又要往外去。他把发簪输给了阿月,只随意扯了一根冰蓝绸缎系住头发。衣衫半旧,又有些大了,松松地罩在身上,领口处漏出一节锁骨。
真是要多落拓有多落拓。
阿月问道:“你又要去赌钱?赌场开门了吗?”江离背着手,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说道:“要不我带你去看看?”阿月撇嘴道:“谁要跟你去赌场?带钱了?”
他如今记性也不算好,有时喝醉了才出门,就忘了带钱。赌钱不带钱,又不还手,常常被打得半死。
江离自信满满地说道:“放心吧,带得足够多了。”
他在赌场呆了一整个白天,把带的钱都输了个精光,又欠了一屁股赌债。这个赌场的人再也不愿让他赊债了,追着他一直往外打。他缩在墙边把脑袋埋在怀里,任人打骂,不还手也不还口。街上围观的人都劝道:“别打啦,再打就出人命啦。”也有不怕事大的,嘻嘻哈哈看热闹。还有人特意从屋里拿了茶水瓜子来看,边看边给其他人解释,道:“这人把城里每家赌坊都赊了一遍,不知道被打多少回了。别担心,这人打不死。”
他刚说完,就感觉有人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道:“劳烦让一让。”
谁他妈要给你让位置,看热闹也不趁早!这人愤愤转身,刚想骂出来,就看见一个极美的白发人站在眼前,神情温和,但或许是容貌的原因,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望而不可即。他虽是一个男人,也看直了眼,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像烟一样自然地消散了。
柳庭深穿过人群,拉住江离的手腕,沉声道:“跟我走。”那几个打手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欠了我们钱。”柳庭深问道:“他欠了多少?”那人说了个数,就听那喝茶嗑瓜子的人好心劝道:“你可千万别替他还钱,他欠了好多赌债,你要是替他还了这家,其他债主也会找上你的。”柳庭深把钱掏出来递给赌坊的人,道:“你们数一数,看够不够。”
他听人家说“够了”,才拉上江离穿过人群离开。人群逐渐散去,柳庭深拉着江离一直往前走。傍晚的风还带着些热气,转眼天空又滴了几滴雨。雨点越来越急,一场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就下了起来。
江离头发没一会儿就滴水了,衣衫都贴在身上。他知道这几年全靠柳庭深自己才没真被罗浮门给剁了,倒不想对他疾言厉色。他这人是这样,谁对他一点好都记在心里。只笑道:“你没头苍蝇一样地走什么走?现在好了,衣服都湿了。”
柳庭深见他此时此刻仍在笑,但笑容全没到心里,看了只觉得更加难过。街上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暮色顺着雨水沉下来,不一会儿就淹没了整条长街。
街边只有一个破庙可以避雨,这庙宇也不知如何废弃了,至今也未拆做他用。门框上仍挂着牌匾,写着白衣庵三字。
柳庭深拉着江离进了破庙,江离叉腰叹息一声,开始拆门板供桌上的木料,又捡了些干草,生了一堆火。柳庭深仍站在一边,火光在他脸上明明寐寐地打下一些阴影。江离对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烤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