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庄主说道:“燕真,你父亲过世前将你托与我照管,你这一去,我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燕真说:“伯父担心得是,我本也是想着在这处庄上度过我这一生的,有伯父伯母照看着,日子过得既安稳又富余,可我近来又想着,不做一番事业出来又有些不甘心。”顾庄主听他这样一席话,想想也是能明白他这心思的,想这侄儿到底不比他那两个偏安一隅的儿子。他那两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大心,只知守着祖产,度着因循沿袭的寻常日子。而这个侄儿则不同了,怕是每日都想着要有一番建树的,或许只是先前那几个月,经历离丧,心中悲戚,便来这处投靠他先父的旧友了,可一等他走出那一种离丧的苦痛,就又会回复成他原本的心性,想要大丈夫建功立业了。
而事实上,这顾庄主在这桩事上并未全然猜准。他燕真侄儿虽是比他两个儿子知进取些,倒并不曾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要有一番大作为的。这一番求去也只是为了他大儿子才做出的考量。
燕真这一番请辞,弄得一桌儿上的人个个都不大高兴。顾庄主自不必说,一重因果是怕这人自立了门户之后,他这个庄子就要面对一个抢生意的强敌,再有一重因果,自然是他与他夫人为自己三女儿撮合了半天,却在这半点眉目还未见的时候,就被这人请辞求去了。林夫人哪里又能高兴得到哪儿去呢,自然也是一脸讪讪的,她的这种不好意思,是因她自觉无趣,为自己女儿撮合了这许久,哪知这侄儿倒在这时提出要出庄子去了,谁又能保证他日后做不做得出什么名堂来呢,看他也是不肯接受什么接济的人,那此时自然是不能让女儿跟了他去的,那等他做出些什么名堂来时,又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三女儿自然是等不起的。
三小姐听了燕真那话也是一脸讪讪的,觉得自己与他断是没可能的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也真是无趣,被父母这样与他撮合着,却到头来是一场空。
四小姐一听燕真要走了,只纯粹是因日后见不到他了而心中有些失落。
而顾青城听他正经在这桌上将他这个要走的话与一桌的人都说清楚了,知道这事也是铁板上钉了钉,再无不准的了,立时心里就没着没落了起来。
这日是初冬这一月的十五,每月初一、十五,这林夫人都是吃斋的,为这家里积福。通常每月这两日桌上是既有斋菜斋饭又有肉食的,因家里的男人们是不吃斋的,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而今日这林夫人哪里知道有这样一件恓遑事出来,弄得她心里烦乱死了,竟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地挟些肉来吃。而顾青城本是一个无肉不欢的人,这会儿竟只像是一个呆了的,只知道搛离他最近的那一盘中的瓜菜来吃,还只在口中胡乱嚼着。他的这番异常形景倒没人注意到,只因一桌子的人都因燕真之前那席话而各怀心事,只燕真注意到了他这模样,可偏碍于与他之间隔着好些人,也不好就这样隔着人挟些肉去他碗里、叫他好好吃别愣神了。
☆、第 21 章
展眼间,初冬这个月就过去了,仲冬来了,在北方这儿的风刮得跟刀子似的,侵饥蚀骨,而这个月初,就是燕真辞行的时候,他带了他当初带来这处庄子的几名老少家仆走了,往南边他新买的山庄去了。
在这种急景凋年的时候,还来了这样一番离别,顾青城心里就更觉得冷嗖嗖的。一方面是有着患得患失,一方面是想着这人到了那个新山庄时也该是腊月时候了,再来就该是迎新年了,本以为这一年的新春是会跟他一起在自己这处山庄上过的,哪里知道这人到时会在南边新庄子上过这年,且还是跟着他那几个老奴一块儿过,那样的景况,想想也是一番凄凉。
顾青城心里细微的心思较多,在仲冬这一整月,也就是燕真行进在路上的这段日子里,就总是一会儿为他自己唏嘘一会儿,一会儿又为燕真唏嘘一会儿。不过,燕真就没有他那么多的心思,说到情感,燕真的心算是粗的,倒不大会为那些像是与意中人分开一段日子或是独自一人过新春这样的事而长吁不已。
他就是这样,把要紧的事情做一做也就是了,像是买庄子、建供炼造兵器用的房子、雇劳力这些都是值得想一想的,哪个还有像顾青城那样的闲工夫去唏嘘感叹呢?
两地之间相隔太远,书信往来自然也不甚便利,一来一往的两封信最快也要七七四十九天,想要再快些也是不能够的了。邑与邑之间的驿站里那些送信的人,单人单骑有时是走荒郊小道,有时却还是得走上那些人烟多的城市镇甸的,这么一来,是没有可能一马平川、八百里加急的。第二年开春后,顾青城没忍住,先给他去了一封信,跟着,便焦首煎心地等着回音,直至暮春才等来一封。如此算来,自燕真由上一年腊月于那处新山庄里安扎下来直至第二年三月间,这二人间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两封信而已。顾青城的一封信倒是写了四页纸,因想着一趟寄过去也是不容易,且都已有两月不见,那自然是要多写些,更何况也真是有不少话要跟他说,写着写着,记挂之情就都透现在了纸张上。却哪里知道好不容易盼来了燕真的一封回信,上头只得寥寥数字:一切安好,勿念。
气得顾青城眉头倒蹙。他却哪里知道燕真的顾虑,他这头写了一封信,只交由川儿送到城里驿站就行了,管必妥当,可由燕真那头寄来的,燕真是怕那信由庄上专司去驿站取书信的人拿回了庄上后再万一交到了庄主他们手上,那万一信上言语太过轻狂浪荡,那他俩的事不就败露了。怪也怪他们分别之前并不曾相约日后如何书信相通,且燕真本就不善花费言辞在这上面,想着说明白了自己安好也就是了,要他写出像他大师兄写的那好些话本就是没可能的。
顾青城收到了那样一封连十个字也没有凑够的信后,只一人心里怄着,怄了一个月后,到底是没忍住,又给燕真去了一封,又是一封满是情怀的,那记挂之情不仅都透现在了纸张上,还都含藏在了笔墨里。他兀自以为燕真看了那样的一封信,多少要将旧日里两人相处时那些情意给牵动出来的,哪里知道再过了约摸两个月,才盼来一封,上头写着:近来被杂冗所阻,庄上要务缠身,师兄自己也要有所进益才是。
看得顾青城差点眼歪口斜。那日收了这信来,就憋着一肚皮的火气,到那晚上去他爹娘那院共用晚膳时,又正好被他爹娘问及:“燕真这一去,竟无甚音信,只在他初到时寄来一封与我们报了平安,之后便从未得到由他那儿来的什么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样了,是在那处发达显贵了,还是埋没退隐了?对了,青城,他在这庄上住着时,与你住一院,素习也是与你交好的,他有没有寄一言半语与你?”顾青城不被问及还不觉得有那么气,一被问到,就更是气,竟还有一种身世之感,有种被那人柔情蜜意了没有多少光景就被抛下、渐渐疏离的感觉,他便回道:“倒是有,说什么‘被杂冗所阻’,还说什么‘要务缠身’,还叫我‘要有所进益’。”
他是那样地咬牙切齿地重述了那些话,不想,他爹听后,竟停箸沉吟片刻,复又抬头郑重嘱咐他道:“燕真说得极是,你自然是要多多上进的。你不像他那般有雄心壮志要自创一番基业也就罢了,祖上留下来给你的,你也要守得住才是啊。”顾青城本就心里不痛快,听了这样的训示,就更是心里怄得慌。
等顾庄主再一次听闻有关燕真的消息时,就不再是由他自己儿子口中获知的了,而是那时正值八月间,燕真与他那个燕家寨名扬四海的时候,由旁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事也不是没什么预兆的,先是这年年中的时候,就已感觉到庄上来订货的人明显是少了,后来还未及差人打听这是什么回事,就听到多得是人在议论南面新建的燕家寨出品的兵器件件怎么怎么了不得,且寨子的占地又是如何如何大,里面匠人又怎样怎样多。那南面燕家寨打制兵器又快又好,还式样翻新出奇,一经用上手,就能体悟到那些兵器的妙处和暗藏的花头。这仿佛是俄尔之间,南边燕家寨的势头直接就压过了北面的青城山庄,这不像是那种齐名的,比方说是什么“北有青城山庄,南有燕家寨”这一类的说法,而是直接就势头一边倒,压得青城山庄一下喘不过气来。
本来燕真在这年年初时也真是不知道该给自己这山庄起什么名,因他也不是文人,哪里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听,他倒是也想起名叫做“青城山庄”,因他大师兄叫顾青城,可这样就与北面的那庄子重名了,这样去盗用了他人山庄的名字也不甚好。可巧后来他庄子拓建了,本来这山庄在城外,建于一座山的坡面上,可那一座山旁还另有一座山,待到他庄子要拓建时,便索性占住了两山之间的地方,后来他庄上有人跟他说,建在两山之间的都叫“寨”,他便想着不如就叫这山庄做“燕家寨”还来得省事。由此,他这庄子也得了名了。
在八月间,在北面那头的顾庄主自得了消息,知南面燕真侄儿不自寻出路倒还好,一自寻了出路就有这样一条康庄的大道给他走,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这都不出一年,就成了劲敌,那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不禁忧心起自己这庄子与儿孙日后的长远事起来。想自己两个儿子只守得眼下小安与安于这一方太平,素日里做的事情又是那样的没有前景展望的,只是陈陈相因,都是些旧事物,怕如此一来,不出几年,这山庄便会败落下去。
顾庄主为此一连担忧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间,也仍是不见有舒眉展眼的时候。而这段光景里,顾青城也是烦郁的,自那回与那个无情无义的师弟通了信之后,知道自己不论是怎样的情意表抒过去,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他几个字的浮言答复,非但无情意在里面,还净是写些规谏、劝诫的话,听了后更叫人心头不舒服。自那次后,他便再没有给他师弟去过什么书信了,端看这师弟要如何一日日、一月月地远自己。
因而在这段光景里,顾青城虽是烦郁的,却到底还是沉住了气的,只是不时心中还是会想着:若这师弟真不主动寄书信过来,怕真是有意在远我了。
他还是偶尔有提笔写上些东西寄过去南边的想法,可每每提了笔起来,就又放下了,想着自己若真这么做了也真是无趣,这都一年的三个季已过去了,那人统共给自己寄来的字竟不超过四十个,若对自己还有一点点惦念,也不至于疏淡至此。
他也因此就一直沉住了气,哪里知道沉不住气的反倒是顾庄主。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这合家在庄主这院用晚膳的时候,顾庄主问顾青城道:“青城,近来可还有收到燕真的什么书信了?”顾青城摇摇头,顾庄主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讲话,因他心中也在测度着,想是那个燕真侄儿自一去便不再与这庄上有什么书信往来,也不往这处庄上知会些他那头庄上的进展,事事隐密,且又是一开始就拣了那样一个南边的庄子谋求发展,想来就是一开始便有意而为之的了,就是要与这里割裂清楚,也好日后他抢生意时不用讲求太多情面。
一阵静默过后,顾庄主对顾青城说道:“青城啊,你与他过往倒是一向好处,他于那边镐邑业已扎稳了脚根,竟就这样名头相当响亮了。可他到底与你做过几日的师兄弟,我又与他父亲有那样的交情,你去看望一下他也是应该的。”说来说去那意思就是要顾青城南下探探敌情与虚实,也不能坐等着这燕真将满天下的生意全网罗到他一人的庄上去。且顾庄主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燕真原是因来了他这庄上才学会的一些锻造工序,现在出去了,有了好的发展,也是因当初由自己庄上偷得师才会发展得如此容易,那现如今让自己儿子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也是应该的。难不成只许他偷师不成,难道那些他学会的都是不用还的吗?
顾庄主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跟他儿子提出了让他南下的要求,可顾青城这会儿心中其实是不愿的。因在顾青城的想法里,就该是燕真出去发展得好了之后,回头来找他才是正理儿,不然那人都发展得那样好了,非但不主动回头来寻他,反倒还要他像是靠过去似的,他自觉没脸,且谁又知道他这一去会不会遭人嫌呢。再有一个,万一还叫他眼见了什么没趣的事,像是那人在那头早已另结新欢了,保不定都娶了娘子了,甚至有可能那个女人都怀上了,还要叫他由这儿赶一个多月的路、车马劳顿、一头热地贴过去,到时脸都给丢尽了,且谁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呢?他心里百般地不愿,素日里他虽本事上不及那个燕真,可是一向是心气高强的,要他主动靠到别人那里去,倒真是鲜少有的事儿。
他听自己父亲这样讲了,先是低头不语了一阵子,后抬头回道:“爹,我不想去,大老远的。”哪知一句话,他爹就脸上挂上怒意:“差你做这么一桩小事也不肯做,你看你燕叔叔的儿子,说出去谋出路就出去谋出路,一载也未到,就妥妥地将他那处山庄发展起来了,你是大师兄,你都在这庄上过了多少年了,也没见这庄子有什么变化!叫你去探望一下他,也好籍此看看他那处是否有什么过人的做法,你却只知道偏安在此,我看这祖上的基业迟早要……”还未及他说完,就被林夫人扯住了衣袖,不要他说下去了。林夫人是想着这儿子由小就是从没受过什么重话、大话狠话的,怎能这会儿由得她夫君一怒之下将他骂得颜面无存。
那话虽是未讲完,可顾青城也自然是明白他爹要说什么的,这一桌子上吃饭的人无一人心中不明了,只是没人敢作声罢了。这会儿整个花厅里寒意十足,明明也只是暮秋,冬天还没到,却冷成了这般,大家伙只敢低头吃着东西,却不敢抬头朝桌上任何一人扫一眼,一个是怕被殃及,也被在气头上的顾庄主骂一顿,还有就是怕看到正在尴尬着的顾青城,想来任何一个挨骂的人都是希望别人正低着头,千万别朝自己脸上看的。他们怕看了他,叫他更添尴尬。
顾青城停箸,说道:“那就由我去看一趟吧,不过,我能否去书一封,先问了他再定。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那我去了岂不无趣?”他原意是想说“若他并不想我去”的,可后来想想,就又改口成了“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顾庄主道:“你这信寄去,再等来他的回音,又是两个月工夫,倒不如你就这样去了得好。怎么?你人站在他山庄外了,他还能不让你进去?他那儿的东西都是由我们这里学过去的,竟然来了四、五个月,就这样走了,自己去发展了,他那儿还有什么是我们看不得的不成?且你先寄了封信给他,他虽回复了你‘去得’,可他就有两个月的光景将一切都打点妥当,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了,那倘若是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不去倒还省事!”顾庄主顾虑得极是,顾青城于这会儿竟半点也无法驳回,只能由得他父亲难得地不顾大家脸面地在这饭桌上大声训示。末了,他点点头应了,说道:“是的,爹,我明日收拾一日,后日便启程去吧。”
☆、第 22 章
顾青城纵心中不愿,可到底还是在两日后动身前去了。他是带上川儿一道去的,小黄还想跟着川儿一起出那院门,可还是被拦了下来,被交由另一小厮照管。小黄这一年多在这小榭住下来,其实都不该再叫小黄了,因为实在长得很猛,只一张脸上还有小时它憨憨的影子,而体型上就一点也不显弱了,它多数时候还是跟川儿最亲近,偶尔也是会去烦扰一下顾青城,横竖它觉得这一个院子都是它的,它爱往这院里的哪处去便往哪处去。
小黄是被拦在了那院里,还是两个小厮合力制住了它的。而另一头那川儿则是跟着他少爷前去南面燕家寨了。川儿至今还不晓得他少爷与那个燕真之间还有那样一件事,他只当是他少爷这回要南下去探一下旧时的师弟,且他也猜着了许是这回要去探探敌情虚实的。他见他少爷一直脸上没什么舒展的神色,一直是作蹙额沉思状,便于心中忖度着他少爷定是因为这趟是被老爷交代了要去做那样一个探子的活儿,心中不大自在,才有这般心事沉沉的状态的。他哪里知道原是因他家少爷是不想拿了热脸去贴人的冷庇股。
顾青城这一路上用的是自家庄子上的马车与车夫,他与川儿是一直都躲在车帷后头,只偶尔掀开那层窗布朝外看看乡间田陇又或是水岸河滨,多数时候只是闷在那马车里,还不时关照他家车夫驾得慢些,一副不是很想前往的模样。
他家车夫被这少爷总是这样吩咐着,就愈驱愈慢,远远地打由后头看他们这架马车的车轱辘,简直风尘不起。哪比得那种想心急火燎地驾车前往的人,那种马车被驾得奔逸绝尘,站得远远地一瞧,车轱辘后边简直能扬起一道长烟。
这一行人倒好,将一架双头马车硬是驱成了驴拉车又或是骡子拉的车的那般快慢,有时村野小道上一走,那车夫竟发现有的牛车都比他们的马车要快。
就以这等快慢行进了能有二十来天,这车夫受不了了,又想起老爷交代过的,说是要速速前往的,便与他家少爷说了老爷交代过的话,说是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到时对老爷也没个交代,便扬起一鞭,终于将马车赶得像是马车了。
这么一来,再用了约摸二十来天,便赶到了燕家寨。到达时,已是十一月初四日。本来他们这一路向南,虽初冬这一月整个是在路上过的,可一路上一直都是一副将冷不冷的模样。而到达时正式入仲冬,即便这燕家寨地处这个偏南的镐邑,也仍是能感到真地冷了起来的。尤其是在赶路赶到最后到达了后,一切都停当了下来,就像是能陡然体会到天气的冷了似的,不像是在途中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行进着,在动着,就不大能感受到那种天气的冷。
他们三人到达时,先是立于人家寨门外,让门口守着的小厮进去通报。顾青城在那个门口轻呵了几口气,虽不像北面这个月时呵气成霜那般有白白的雾出现,可仍是能觉得周围冷冷的,因那气呵出了口又反扑到脸上,给脸上带来那么一阵儿的微热气,这就衬出了这天的冷。他朝那门看了几眼,见是石砌的两层,第二层是一个排楼,上面也有人看守着。偌大的门向两侧延展出去的是两堵高墙,根本看不到里面去。顾青城心下暗讽一句:好好的山庄,弄得跟个黑风寨、土匪窝似的,真是粗鄙。
过了许久,那守门的小厮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人,在顾青城一行人面前,自称是这庄上的管家,还说他们庄主今日入城采买些东西去了。顾青城暗自打量这人,觉得这管家并先前那去通报的小厮与这门口与排楼上守门的那些看守,一个个的全是犷俗之辈,斜襟粗麻的外衫,腰间一条大带,愈发裹得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顾青城看着这些人的身量体格与着衣这等粗豪的风格,心中嗤了一声:哼,物似主人形,都是跟那个薄情寡义的燕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跟着,这庄上的管家便将他们三人引去了这庄上供客人住的一处院落。这管家倒没被他庄主交代过些什么有关如何接待来自青城山庄的人的话,只是他自己想的,这青城山庄是同行,自然就是敌家,那自然是往越偏的院子里面引才是。
这日近晚,无风,燕真领着两名庄上仆人采买东西回来了。回来了后,才在他那院坐定,就听他管家来报:“庄主,北面青城山庄里差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来打探什么虚实的,我将他们暂且安置在最西面的一个院子里。”燕真一听那边来人,忙问:“来了?差什么人来了!”他管家报说:“是差了他们庄上的大师兄,再有就是一名家仆与一个马车夫。”燕真说道:“那把他们大师兄请来我这院一见吧……还有,将他带来的人……算了,他带来的人还是留在原处,别改动了吧。”燕真本想差这管家将他大师兄带来的人挪去一个离自己这院稍近些的院子的,可想想又作罢了,还是叫他们离得远些得好。这管家请他的示下:“庄主,这院就要传膳了,那是这时候去请了人来一道用膳呢,还是等晚膳后再去请?”燕真说道:“现在就去吧,这院传膳时多传一人的也就是了。”
这管家应了后就去那处偏远院落里请人去了。顾青城跟着他走着,发现是由山坡这面的正面朝那两山之间走去,他想着许是燕真住在那两山之间,他这一路跟着,本想是要顺口就问问这个管家这庄子里都是些什么格局的,比方说住人的院子都建在哪儿啊,打造兵器的房子都建在哪儿啊,诸如此类的,可尔后一想,想是这些人都在防着他们这群由青城山庄来的人呢,哪里能由他们口中打听得出来些什么呢。且自己本意也没想着要打听着些什么,只不过是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都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已。这么一想,就索性不要问出口了,不要到时白叫人怀疑他。跟着,他一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又忙将这想法压了下去,换成是在想:哪个要关心他?
一跟着那管家入了那院,见那院的小厮来开门,这管家便不进去了,想是也有他自己的事务要办。顾青城跟在那院小厮的后头,见这院里有一株大树,仔细辨认,认出是株桂树,不过这时节早都没花了,只是叶子还是绿的,院里地上那树下倒是落了一些这个树的叶子,不过那落下的叶子也是绿的,看来这树并不大受这时节的影响,且这树在这时节还是一副枝柯四布的庞大模样。顾青城也不知怎的,在经过这棵树时,心里忽然慌张了起来,因为感到了好几重来自那又浓又硬的叶片密密集成的树幕的压力,觉得他简直没办法等会儿去面对那个燕真。他本不愿来,可他只当是自己是因脸面问题才不想来见这个旧日的师弟,他这会儿才晓得原来不是因为脸面问题,却只是因为单纯地怕见到,为这种主动找上门来会眼见着什么不如意的事情而深怕着。
可这会儿,不及他再想多些,就已被那名小厮引至燕真那间厢房门口。他发现正北面也是一排三间房,而那个燕真还是拣了那三间里头偏东面的那间住着。那小厮为他掀了帘子,他进去后,那小厮就退下去了,他见燕真面前桌子上摆着饭菜。他先抢白了一句:“我爹叫我来探望你一下。我本意倒是要先给你去书一封的,也好问问你要不要人来的。”跟着,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远远站着,也不朝那张圆台走去。
燕真开口倒是很自然,问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顾青城听了后,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是还是慢慢挪了过去了。燕真待他在身边坐下后,起身去门帘处,亲手将门关上了。顾青城见他去关门还上了闩子,想着该不会是他想要云雨一番吧,可想想,又并不是全无可能,谁知这人有什么怪异的癖好呢。可这顾青城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倒是凭什么要给他这样肆意妄为呢,本来在青城山庄那段日子里,就已算是跟他不清不楚的了,这会儿在分离了快一年也只得这人不超四十字的音信之后,还要任他那样恣意地在自己身上想怎样便怎样,那还了得,自己也未免太过下作了。顾青城这样想了后,就打定主意等这人折回身靠近后,要抵死不从,实在不行就夺路而逃,不呆在他这屋里了。
哪知燕真折回后,只是坐回他原来位子上,问道:“这一路可好?有没有累着?”弄得顾青城很不解,只答道:“没累着,还行吧。”燕真挟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关照:“快点吃东西,我是没想到你今儿就来到了,要是一早知道,也不让火房里头做这样的饭菜了,定是要弄些你顶喜欢吃的来才行的。”顾青城没弄明白他这些意思,也只是低头去吃起饭菜来。
燕真也吃了两口饭,咽下后抬头问道:“可是你爹叫你来打探的?”顾青城在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谎,只是怔了那么一下子,就点点头道:“嗯。”燕真又问:“庄上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顾青城顿了一下,回道:“嗯。”燕真停了一会儿,说道:“你往后就在我这处庄子住下来吧,不用回去了。”顾青城完全不会动了似的,抬眼望着他:“啊?”顿了一会儿后,又说:“不能够吧。爹娘总要来信催我回去的。”
☆、第 23 章
燕真放下筷箸,对他大师兄附耳说了几句话,他大师兄立时脸上一副憬然了悟的神色,可再没一会儿,又有些担忧,问道:“这么下去能成吗?”燕真答道:“应该不是问题。你只一步步去做也就是了,到时要是有什么事了再说。”
这晚上,他们这厢房里两人用完了膳,顾青城也就留住了下来,就像以往在青城山庄时一样的形景。燕真这院里不住小厮,来这院专职洒扫等日常事务的小厮家仆们全是住在这山对面的那山头上的,做完庄主这院的事情后便要回他们对过去的,并不住在庄主那院里。
顾青城住了两日之后,才发现拐过来的这两山之间是一条小道,小道两旁是两侧的山坡,山坡上建有院落,不过只是疏疏落落地建着,并不是所有庄上家仆、匠人们都住在这边的。燕真住的这侧山坡上只建了三个院子,不过也只有一个院子住人,其余两个院子里虽有陈设,却不住人,里面用来堆放一些庄上炼金要用的东西。燕真住的这侧对面的山坡上住了一些家仆,住家仆的那侧还有两个院子是用作配料房用的。
顾青城也发现了,他们住的这一侧山坡上尤其林木丛生、青翠葱楚,有不少树跟他们院子里的那棵树是一样的,四季常青。一问才知是银桂,燕真告诉他到了秋天时,这漫山的味道可好闻了,这花色比金桂浅多了,味道却不比金桂的淡。
顾青城在这个燕家寨住了约十日,就依燕真跟他说的,往家里寄信,写道:儿在这处庄上大致安好,燕师弟乍见我时,倒真如父亲当初顾虑的,有些躲闪之色。几日相处下来,倒还念及旧日情谊,带我在他这庄上四处参访了几回,我见他这处有将金锡合金里掺圭磨成的粉子的,大量用在各式兵器上,只是儿在人家庄子上,也不便取材来亲手尝试,也不知有何妙处。现让车夫徐福亲带书信回去,父亲可让二弟试这样的做法。
他写完这封家书,便让他家马车夫徐福亲自带了这封书信送回家去,弄得是像怕由燕家寨的人送信到城中驿馆途中会私拆他这书信来看似的。徐福这趟回程,因一开头就赶车赶得快,故而月余便到了,不像来这南边时用了将近五十日那样久。顾老爷一折了信来看后,即刻差二儿子去试了这样的做法,几日后又差人去城里与他们这邑周边邻近的几个邑里打听了燕家寨这种合金兵器的价,跟着便开始想要用降低价码的方式胜出燕家寨的兵器。不想,一月余,真叫他们的生意变好了许多。
自这顾老爷收到他大儿子传来的家书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全是悬心于自家庄上的生计问题,又是命二儿子亲手验证燕家寨炼制合金的做法,又是打发人打听价码,又是煅造新合金的兵器,又是招揽生意上门的。忙成了这般,竟有些将他还在南边那头呆着的大儿子给忘了。
这之后又是半个月过去了,他又收到了顾青城写的一封家书,这信上自然又是一件他在燕家寨里“苦心”探得的消息,顾老爷自然看得高兴,即刻就善加利用起来了。可这顾老爷高兴,林夫人却高兴不到那儿去,只念叨着儿子一直住在南边,也不知住不住得惯,且这样打探的行径叫他师弟发现了后,哪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云云。顾庄主倒不为这个发愁,只说想来燕真也不会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再者,青城探得的这些内部消息,也不是那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明知这些个燕家寨内部的消息全都是些要紧的消息,可还是口上不认,只一味那样去劝服他自己的夫人。
林夫人有一回还向她老爷提及,说不如让三姑娘嫁过去,两家并一家,有女儿在那头不是一样能时时探听到些那头庄上的虚实吗?可顾庄主不采纳,只说:“三姑娘、四姑娘哪个是懂这方面事务的,整个庄上也只有青城去最合适了。他弟弟也是有家有业的,没法差他过去。两个姑娘家在这方面也不大懂。我倒是可以去,只是没有名头,我打着什么样的名头过去南边那里呢?唯有青城,与燕真有那样几个月的相处,就可以有一个名头过去。再者,把女儿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个是她们不懂这些炼金打铁的事,再有一个,她们女儿家定是会向着夫家的,哪里还能时时想着自己身系一些责任呢?”林夫人想想也是,可还是心里甚是悬心,只因她这儿子打由小时候起,就没有一日是离了她的,虽大了后有他自己独立的院落住着,可到底也是在一个庄子上,小厮一传,人就到她跟前了,这会儿将这儿子指派到那样远的地方,月月见不着,心里挂念不说,且还一直记着她这儿子的婚事呢。到眼下了,还未给他相中哪户,如今他又住去了那样远的地方,这婚事更像是没有着落了似的。
只是,忧心归忧心,她也深知她夫君这样的男人多只以大计为先,什么山庄存亡发展的长远事才是叫他们那样的男人时时挂心的,而至于儿子是否时时在身边这种事情,他们是鲜少会去想的。
再过了几个月,南边送了信过来,说让一原来小榭中的小厮亲自送小黄去南边燕家寨,因川儿也要久住在那处庄上了。那送了小黄过去的小厮回来后报说,那边庄上的燕庄主似患有隐疾,常请医用药,也不知是什么疾患,要不了命,却总不见好,还说少爷念着旧情,就总是照看着他,也顺带着照看着一下他那个庄子。
顾庄主与林夫人一听这话,倒并未因强敌的威势削减了而高兴,只心里相当难过,想着莫不是这病气是他们燕家本有的。燕真他父亲那样壮一个人,那时却能日亦清减下去,莫不是病气也传到了燕真身上,这样年轻,竟时常被疾患缠身,总不见好。他们作为长辈,且因与燕真的父母也是深交,自然心里很不舒服,去书一封,让顾青城留在那头好好照看着他燕师弟,还说这边庄子上有他们还有他二弟,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的。还说要认真请医调治,切莫延挨了病情,切莫恶化下去。
可另一方面,林夫人虽是作为长辈,也为燕真的身子骨儿是否健朗而悬心。可就现实来说,她获悉这一消息时,心头确是一凉,没几日后,便把自打知道燕真在那头显贵发达了后时时惦记着的要将自己姑娘嫁过去的事放下了,自此再都不提了,想着万一日后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女儿后半辈子都没个男人可就难过了。
她还想着,自己与老爷放着大儿子在那头照顾着,也是一件相当仁义的事了。只是,不多久之后,她又动起了要给自己儿子配门亲事的念头,便托人在镐邑附近打听有哪些人家的姑娘是可与她家儿子登对的。不过她这些个动作也是相当慢的,本来也是,她儿子这事一年年地过去了,到眼下都还是没有着落,一方面就是因她相当拣择,这次一挑又不知要挑多久。
直至来年的某日,川儿由南面赁了一辆马车上来北面庄子上取一些他家少爷日常穿用惯了的东西好拿回去给他少爷时,被他老爷夫人揪住了盘问顾青城在那头过日子的一些细事时,川儿一直一副欲言又止、嗫嚅的样子,最后才报说:少爷与一村野农户家的孤女竟然暗生情愫,珠胎暗结,本是要娶那家女儿的,可她怀着时就一直病恹恹的,当时只忙着养病保胎,哪知不足月时便产下一子,可那女子终究因病已成势,体不堪劳,又因产子耗尽了气力,终成病而死。
顾庄主想到有一阵子他儿子确是甚少与家中书信往来,便想着或许彼时是因这样一件事拖着。沉吟许久,先是问了问那孩子可好,说母体有疾,恐小儿性命堪虞,川儿回说那孩子的身子倒是近来被调养得好些了,只是少爷因时常惦念那个姑娘,又因总是想着终究是未与她成亲,总觉得心里面欠了她的,近来有些消瘦。
林夫人一听,便要前往燕家寨去看自己儿子与“孙儿”,哪知川儿拦着她,说道:“夫人还是别去了,少爷近几个月来都是闷在他那院子里,不大见人。夫人这会儿去,他还能当是夫人来问他与村野女子有染的不是的,倒不如我时常照看着少爷的日常起居。想来过个一年半载的,总是能把那份对那女子暗悔的心淡掉几分的。”
林夫人听了,觉得也是这样的道理,只得好生关照这个川儿要看顾好少爷,别叫他忧思过多,以至茶饭无心的,人死不在,好生养着那孩子也就是了。川儿连声应是,带上他少爷那些穿用惯了的东西就又往南面去了。
却就连川儿也不知道这孩子竟也是顾青城在后山捡的。这顾青城也不知怎的,总能在后山这样的地方捡到活物,以前是捡着一只小黄,这回又捡着一个小娃娃。初捡着他时,他还像只皱皮无毛的猫儿似的,想是初生才没几日,他躺在那只竹篮里面哭。顾青城捡了他,兴奋得就想往院里走回去,因那几日燕真就与他商量着要买个哪家初生又不想要了的小娃娃回来,秘密行事,瞒天过海,好过了顾青城爹娘总想要将哪家姑娘聘给他的那一关,谁知这就让他捡着了个宝贝,连买都省得买了,后山捡的,也没人知道,省去了掩人口舌的麻烦。可那时顾青城见这孩子哭着,便不好往回带,只好等这娃娃停了哭声,哭累了睡过去了,才往回里带,还只敢由燕真那院儿的后门进院里去。
两人晚上都很兴奋,看着那个喝了一碗差人上城里买的羊奶后睡了过去的小娃娃,就开始商量起来以后该如何办,该给院外的人些什么说法。两人一直讨论至三更,只就着以后到底是买只母羊还是请个奶妈来解决这小娃娃的口腹生计一事就用了将近一个更次的光景来讨论。第二日,顾青城便带人出去买了一只母羊,回来后拴在他们住的那院里的那棵桂树上。再过了几日,他竟还学会了挤羊奶,再没几日,竟手法娴熟起来了。
跟着,这两人就这院里多出来一个娃娃的事,对外并没有什么说辞,只有对川儿有之前的那番说法,只是想借川儿的口说与顾家老爷与夫人听,对外却还是像要挂着一块遮丑布似的,不会说什么与一个姑娘家还未成亲就有勾搭的这样的话。他们既不说什么,庄上人也自然不敢问,只私下里议论,说定是庄主或是顾家少爷品性风流,在外头惹出来的风流债,外头不知哪个女人生了娃,丢到他们庄子外给那娃的爹去养了。这话传着传着,跟真有那么回事似的。顾青城他们听了这些传言,根本不恼,由得庄上的人嚼那些话,倒还像是助了他们似的,只要人人传这孩子是他们中哪个跟一个女人生的,是他们中哪个的亲骨肉就成。
有很多话,随着一季的秋日银桂开又谢,再随了一季小阳春的山茶开又谢,一季季的,都只在这处院子里轮转,闷在了这院中,散播不到院外去。有很多实情,随着秋雨来灌、春泥化去,全都烂在了这处院子里的桂树根下,无人知晓。顾青城跟他师弟在一起那样久,被他师弟“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得多了,也自觉自己可能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然就谨守他师弟关照他的每句话,每日过得谨小慎微的,不敢轻易多言多行,凡事都要问过他那个只成事、不败事的师弟后才敢定。
不过,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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