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隐

隐_分节阅读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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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麽?”

    “是。”

    天子轻笑出声:“寡人倒是觉得将军一定痛得很,至亲背叛相杀,还能有比这个更痛的麽?”

    楚随没有应声。

    天子终于转过身来,面上也不知是笑还是悲,他慢慢走近,伸出手握住那深紫的袍袖,碰到冰凉的指尖与冰凉的利器,没有费力便抽了出来。

    “卿等了这些年,等得十分不耐了罢。”短刃寒光料峭,想必削铁如泥。

    楚随望着天子手中翻转的利器,听得问声:“卿是当真要杀死寡人麽?”他隐在袖中的手忽然抖了下,不知为何。目光不由自主往上移,天子噙着笑认真地打量着手中物事。良久没有听到回答才抬眼看他:“是寡人多言了。”

    楚随沉默。

    天子退开一步,对着沉默的人道:“寡人并不愿被卿杀死,也不愿卿背着弑君的恶名。”

    若是有比至亲相杀更痛的,大约是至爱。

    楚哀握着短刃刺入心脏,只留了剑柄在外,嘴角溢了血丝,还带着笑,果然并不是很痛。胸口窒闷,楚哀咳了两下,对着呆滞的男人温声道:“退位的诏书在寝殿那个檀木盒子里,和印玺放在一起。”

    心口有些凉意,大约是短刃积聚的寒气入了心脉,楚哀用力将它抽出,血终于喷涌而出,染红他淡色的衣衫,像是开了一树梅花。“当啷”一声,剑落地,人也再撑不住,颓然跌落。

    楚随像是忽然惊醒,缓慢地跪倒在天子身边,看他血色尽褪的脸,空白的眼神,听到他低喃:“我这些年把这个昏君做得这么好,你是不是很开心?我终于不再挡你的路,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很开心?这最后几个字楚哀没能说完,或许是血流尽了没来得及,也或许只是太痛了。

    十五年,他生命的一半,真是虚度了,能失去的都已失去,想得到的却依旧未得。

    楚哀,如他自己所言,不是个好名字。

    行出百余里,君无疆还是没能缓过来。楚都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茫然地回头看却什么都看不到,脑中如雷电轰鸣闪过凌缚同他说的话。

    天子品性他早有耳闻,这也是厉淮叛乱表面上的原因。然今日所见…天子哪有昏庸的形容?借助叛乱收服兵权,斩草除根雷霆手段,辅助天子完成这一切的却是领着叛军的凌缚。不论淮王想做什么,天子这盘棋下得比淮王要大得多。

    待那位天子废除藩郡制、改设地方文官,可算大事已成。君无疆不由发出感叹:“未曾想到自己一日之间从叛军变成忠良。”到底是个武将,失而复得的忠君之道还是让他感念。而知晓一切的凌缚没有他这般解脱了的模样,忽然勒住缰绳:“叛将只能是叛将。”

    这句话君无疆琢磨了许久,直到新天子昭告天下之时才明白过来。

    叛将凌缚,背忠背义,残害忠良,幸有部下明辨忠奸,斩之于营中。

    三年晃过,别庄已有些荒芜之象。凌缚回程路上忽然改道,独自回了这个地方。每日枯坐于旧时庭院,三日后,楚随过来探望。

    凌缚没有行礼,只平静地望着苍白的男人:“先生终于得偿所愿,为何不再展露笑容?”

    楚随没什么神情:“你认为胥槐会回来?”

    手指不自觉动了动,凌缚道:“这不重要。”

    如果他觉得这样就好,那见与不见没什么重要。

    “这盘棋上,你怎么不给自己留个活路?”

    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风声,落叶声,鸟鸣,雨雪……凌缚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血液翻腾仿佛火一般烧得厉害。这个毒发作起来很是可笑,蚕食人的意识,催促他动手,动手杀了这个人。只要他心中产生一丝怨恨,这个毒就诱惑他万劫不复。

    他哪里有活路?从被推上这盘棋开始,他就只有一个结局。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至少是他的话,能够保住一个人。

    于是他笑道,已没有摄人的气息:“先生不是早就知道了麽?他还活着,对我来说就不是死路。”

    胥槐没想到在出山谷之时会遇见柳絮,那个黑色纤细的身影已经是久等了的姿态。他笑着过去:“小絮姑娘是来抓我回去的麽?”

    柳絮摇摇头,从老树的影子里走出来:“将军…抓住…别庄…等…”断断续续的词连不成句子,这样面无表情地说出来,不知怎地就有些可怜。胥槐垂眸:“他败了?”柳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胥槐知道那是最简单的一个嗯。

    赶往别庄的路上胥槐没来得及想什么,经过城门的时候瞥见一群人对着城楼上悬着的物事指指点点也没去在意,少年说得对,他是该去了结,无论是一巴掌还是一刀。

    偌大的别庄没有守卫,犹如雪后群山一般的静谧。胥槐沿着小路走,那些分别几年的石子还是在同样的位置契合着脚心,分毫未变。

    堂塾四面的竹帘都卷了上去,自由流动着的风拂过谁的发梢衣角。

    “师兄。”

    ☆、无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想了好久,离初始设定的结局差了不少。实在是虐不起来,细想来也是个悲剧吧,我自己觉得,即使轮回再来,也找不到能让凌缚避免这个结局的方法。

    因为篇幅缩短的缘故,有些东西我并没有解释。淮王凌虚和那个山谷少年,楚随与楚哀。后者勉强能看明白,淮王凌虚确实需要番外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而文案里的神经病,就是指凌虚。

    “师兄。”

    “你回来了。”

    无比简单的对话,胥槐从未如此平静地面对过凌缚。他对这个师兄,年少时见着便欢喜,爱闹爱笑;至他忽然离别之后便怅然若失,懵懂恍惚地度过了些日子;再次遇见时他的心又鲜活起来,却是对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的怨恨。

    在山谷那个破落的木屋中养伤时胥槐想过,为何自己会有三年的惆怅,为何再见凌缚之时会怨恨,他没有想通。

    而所有的无知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当那个人洗去杀伐、安定温和地望着自己,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他年少时对他的眷恋已经成毒,毒深入骨,怎么洗也洗不掉。即使他背叛所有走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就算伸出手也抓不住他,胥槐仍旧舍弃不了。

    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一树一树的像落地的云朵。就像平常的下学之后,两人并肩回去,走过山水亭台,走过柳暗花明,也像平常一样,凌缚似不经意地开口:“你想要自己动手?”于是,假相倏然破碎。

    胥槐停住脚步:“师兄,你为何要救我呢?为何只留我一个?”

    “因为想要你活着。”凌缚淡淡开口,没有犹豫。

    “那我的爹娘呢?同我们一起十年的那些质子们呢?他们的爹娘呢?”平地卷起一阵细风,吹得落地的花瓣飞起又无力摔落,就像这没有意义的质问。

    “他们,与我有什么干系。”凌缚别开脸,望向无边的花间,有柔和的光线在光滑清香的淡色花海间流转,映着脸上不易察觉的温柔。“成王败寇,我总是要死的。你能先手报父母之仇也是不错。”

    凌缚踩着一地缤纷落花渐渐走远,胥槐忽然笑了:“从前切磋你只胜我那一回,后来虽有平局,其余皆是我胜。”顿了顿,“师兄,你是在等我杀了你?”

    凌缚还是慢慢往前走,他其实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之所以那样问只不过稍微想了下胥槐回来别庄的缘故,除了向他寻仇,还会有什么别的呢?而自己会怎么死,没什么所谓。于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要再走一走这段路。

    “你是楚国的罪人,我没资格杀你。”声音很轻,地上无端惊起了几片花瓣,旋转一圈又落回脚边。

    年少时没有说出口的爱恋,在此刻渐行渐远的身影中落地成灰,再没有可能。

    夜间楚随又过来了,凌缚靠在窗边望着月亮,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先生近来真是闲呐。”半晌又道:“不过也只剩今夜了,明日日头升起的时候,陛下发丧、剿灭叛军之首的事情大概需要忙上好些天。”

    三月十三,月将圆未圆,月华无辜地映照着世界,楚随淡声道:“你倒是变得话多了。”月色下凌缚弯着嘴角浅笑:“心情不错的时候就会多说几句。”

    “连明日都活不到了,何来的好心情?”

    凌缚悠悠道:“陛下穷尽半生做了这场戏,崩逝之时可有不甘?”楚随试着回想那一日的情景,脑中一片混沌,模糊的连那个人的脸都想不起来。

    凌缚道:“陛下用一命换了先生所求,凌缚用所有换得胥槐一命。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麽?”

    楚随紧皱着眉头,似在压抑着什么,又咬着牙将话说了出来:“那不过是一厢情愿。”

    凌缚状似惋惜道:“先生可真是狠心。”又仰头望向月亮那处:“无情又何来的愿?”

    月光在地上投出浅淡的影子,微驼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凌缚淡淡道:“先生此时这般痛苦又是为何?”

    这一年的三月十五日,天子楚哀留御诏,谓之因寡人无德,致使藩将作乱,陷国于水火,愿禅位于德才兼备之先帝五子楚随,自去守护皇陵,静思己过。

    而新天子冕服还未加身,便诏书连发:

    先天子沉疴难愈,前往皇陵途中病重不治。

    叛将凌缚,背忠背义,残害忠良,幸有部下明辨忠奸,斩之于营中。

    当楚都来的使者对着君无疆行礼之时他还在茫然状态,使者一双细长眼睛里闪着精光,恭谨又谄媚道:“大人斩杀叛将功劳甚高,前途不可限量啊。”君无疆把眉头皱成了一道川字:“我?斩杀?谁?”“叛将呀,大人,叛将凌缚。”使者有些摸不着头脑,将御赐的诏书递了过去。

    君无疆盯着那一个一个精细的墨字,脑中又是轰鸣声。

    自那日楚都与凌缚分别之后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却变成了愤怒。他早已将面见天子一事想通,凌缚名义上是叛军领将,实际是奉了天子之命借助叛乱收归兵权,待事成之后必然成为史书功臣。

    那这诏书写得什么!

    使者见神色不对,赶紧又递过来一张绢帛,颤颤道:“这是和诏书一起的信件,请大人察看。”

    君无疆亲启。是凌缚的字。

    无疆,若是有一天,我成了被弃的将,你还会跟着我么?

    我这样问你,并不是想要你的承诺,而是知道总有这样一天,盼你能接受我的选择。我们打得这样顺利,有许多是天子的安排。只是这个安排并不能昭告天下,反叛是假,借着反叛杀死那些野心的藩王藩将是真,需要有人来平息这天怒人怨,彰显新天子仁德。我已手刃淮王得报母亲之仇,也下令斩了胥槐的爹娘,这个选择其实也是个两全的法子。

    无疆,被我抛下的楚国与淮军,就托付于你了。

    班师回楚都之时君无疆听得围观百姓的呼声,赞他忠君利国,痛骂反叛之将的狡诈,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没办法再愤怒,因为他们并没有错。

    新天子继位之初便以危害国祚为由废了藩郡制度,将原六郡下各个府县分割设地方官员管理,不掌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