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沐脸色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托腮徐徐笑道:“你认为没有朕暗中帮你,你的生意能做这么大吗?你真的认为自己是商界的奇女子吗?或许你有些头脑,但仅凭你一人,真的能挣得这些金银吗?朕许你救一条人命,已经仁至义尽了。”花子沐瞠目结舌,呆呆望着皇帝。她心里知道,他说的话并不假。这些年她的生意顺风顺水,屡次化险为夷,她亦不止一次怀疑过有高人相助,原来……自己竟有这样大的一座靠山。
端木闻玖与慕容霜被押来时,花子沐心立时被揪了起来。面前这两人似鬼非鬼面目黢黑衣衫褴褛遍体伤痕,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们瘦弱如竿因沉重的镣铐佝偻着身躯,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瑟瑟发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目光畏缩低垂着头,似两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儿,端木闻玖素日笔直的腰杆被压得弯曲,慕容霜一头白发暗哑毛躁五颜六色,像极了那一年初见他时的乞丐模样。
花子沐为人父母最见不得孩儿如此模样,她身子一晃落下两行泪来:“皇上,我儿犯了什么罪,你要如此对他们?!”
端木闻玖乍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惊恐得抬头去望,却又一瞬间撇过了头去。数月的牢狱之灾打垮了他身上的昂扬志气,如今这副面目连自己的厌恶,此时羞愧万分恨不能找条缝钻进去,又如何敢去面对养育疼爱自己的母亲。慕容霜待花子沐如亲生母亲,他不知堂上变故,惊怒地向皇帝道:“皇帝,你我之间的事与端木夫人无关,你休要牵连她!”
皇帝微微蹙眉,不理他言语,将一摞纸递给花子沐:“夫人,你看完这些,便知道朕为何要抓他们了。”花子沐接过纸张,但见那纸上一张张都是人的画像与名字,那摞纸数目众多,足足有数百张,她不解道:“我不明白。”
皇帝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些是他们两个杀掉的人,有人告御状告到了大殿上,求朕治他们死罪。夫人,你此刻跪在地上为自己的孩儿求情,倘若他们的父母亲也都来求朕,那朕该如何?朕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朕知道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哪里都是一样的道理。”
慕容霜嗤笑道:“江湖争端身不由己,各凭武艺生死有命,我不杀他们,难道要等着他们来杀我吗?”
皇帝挑眉问道:“难道他们技不如人,便该去死吗?那朕将你拿在天牢,你不如朕,朕是不是可以一剑刺死你?”
“我从不妄杀人命”慕容霜顿了一顿,又说道,“杀人偿命,你便拿了我命去吧。只是,看在我们为你肃清暗敌的份上,饶了玖少爷,放过端木夫人。”
皇帝心中微怒看着慕容霜,他明明狼狈不堪乞丐不如,却没由来的一身傲气,连求情都没有半句软化,实在令人不爽。他转头向花子沐:“夫人,朕答应过你的事不会不作数,你可以用你的家产来换取一条人命,这两人朕已经带来了,带哪一个走,就要看你的主意了。”
这两个人对彼此的情意,花子沐心中了然,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救命恩人,哪一个都不能不救,哪一个都不能舍下,她心中悲伤,忍住眼泪向两人解释了几句,无力地问道:“你们谁愿跟我回家去?”
慕容霜坚决道:“自然是玖少爷与你回家去,霜儿父母双亡无牵无挂,牢里的饭也还吃得惯,杀得人也最多,理应留在这里。”
花子沐落泪道:“霜儿……”
一直默不作声的端木闻玖此时突然给母亲磕了个头,他牵牢慕容霜的手,哀伤但坚定道:“母亲,孩儿不孝。若不能与霜儿同生,孩儿愿与他共死。请母亲今后务必保重,莫再为不孝孩儿伤心。”
花子沐心如刀割,她膝行上前道:“民妇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两人自由,求皇上成全。”
皇帝不动声色,漠然地看着身前三人,仿佛在看一场不甚精彩的戏。
花子沐见皇帝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失望的神情,她心存疑虑慢慢想着,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些钱只能买一条人命”原来他真正的意图是这个!花子沐豁然开朗,她方才被亲情蒙蔽了眼睛,竟想不出皇帝的真实用意,皇帝根本就不想要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死地,相反,他……他其实……
“皇上”花子沐道,“民妇要将他们两个都带走!”
皇帝故作惊讶道:“哦?”
花子沐坚决道:“求皇上再给民妇一点时间,民妇会带来与今日数目相同的银票,向你来买第二条人命。”
皇帝微微点头,神色和悦道:“朕并不是不讲情理之人,久仰两位少侠侠肝义胆,朕亦十分想与他们亲近。你放心,告御状的人朕自会处理,日后不会再有人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两人你今日可以一同领回去。只是,你需要给朕写一纸契约。”
当今天子心思当真够用得紧啊!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了的。果然,皇帝拿起手边一张纸,递给花子沐道:“朕替你拟了一张,你看看合不合适,若夫人同意,只需在这里留一个手印。”连欠条朱砂都备得妥妥的,花子沐看着纸张上翻了几番的天文数字,遍体生寒。皇帝好言安慰道:“你不必担忧,有朕这个靠山在,你在生意场上吃不了亏。今后盐铁米粮业,朕也会多多关照,你只需将你的本事完完本本地发挥出来便好。你这两个好儿子也都会帮着你的。”
慕容霜着急道:“夫人不可!”
花子沐难得疾言厉色:“霜儿住口!”
☆、明月光
皇帝命人在双仪城挖了一年,终于将山上宝藏都挖了出来,金银财宝玉石珠器满满当当装满了三间屋子。这一日,他兴致昂然地一件件欣赏把玩,跟在他身后的决明子却聋拉着脑袋双目低垂,连连打着呵欠。
皇帝笑道:“朕忘了皇兄早就见过这些宝藏,其实,朕今日带皇兄来此,是有一事相询。”两人转身进了深处一件暗房,暗房极大却足,烛火冉冉,映照着地下排列整齐的块块白布,皇帝抬了抬手,一块块白布被侍从揭开,原来那布下的是一具具森森白骨,那尸骨多有碎裂大小不一,被人一块块的拼接成完整的形状。
“去年朕派了十名死士去你同去擒龙道,为何朕却挖出十三具尸骨?”皇帝转过头盯住决明子微微笑道,“听闻医术高超者可以观骨识人,皇兄替朕辨一辨,这多出的两具尸骨是谁?哪一具是慕容舍的?”
十三具?!决明子心思直起直落,眼眶湿热地看向地下的尸骨。这十三具尸骨被分成两排,第一排有九具,先从最近的看起,这具尸骨盆腔既狭且深,呈漏斗状,骨盆下口狭小,耻骨联合狭长而高,耻骨弓角度较小,闭孔长椭圆形,髋臼较大,颅骨粗大,骨面粗糙,骨质较重,肌脊明显,依据骨长特征可知此具尸体的主人是一个身高接近八尺约三十左右的成年男子,剩余八具与之相差无几。决明子心道,这九具尸骨是那九名死士的无疑。
他慢慢走到第二排的四具尸骨身旁,双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稳了稳脚步,一具一具地一一细看,看完,稳了稳脚步又重新看了一遍。这四具尸骨骨龄较大,骨长亦短,一眼便知是四位老年男子。决明子暗道,这正是守在擒龙道密室中那四名老翁。这里面并没有涂清澈的尸骨,亦没有叶之洋的尸骨!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二人或许还活着?!决明子又看了看这两排尸骨,这两句尸骨排列得整整齐齐,骨头多处碎裂但拼接完整,一看便知动手拼接的人熟识人体,且早有判断,皇帝对这十三具尸骨的判断应该早有结论,那他为何又非要他来再辨一次?
决明子背对着皇帝:“若找到他的尸骨,你打算如何?”
皇帝微微笑着,轻轻吐字道:“挫,骨,扬,灰。”
他始终不能放过他,死也不能。决明子心一凉,沉郁道:“草民无能,辨认不出。”
“皇兄说笑了,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皇帝绕到决明子身前,看着他一字字道,“其实除了这十三具,朕还找到了另外两具。”
决明子一怔,很快发现皇帝眼中皆是戏谑。“骗你的”皇帝摩挲着掌中碧玉,低声问道,“他果然没死,是吗?”
决明子无力道:“草民不知。”
他神情郁郁不似说谎,皇帝转身出门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道:“战场捷报频频,吴将军又立下一门战功,皇兄,今夜陪朕喝一杯吧。”
星光璀璨,瘦月如钩。自从决明看了尸骨回来,便一直木木的,皇帝看了几个时辰的木头脸甚觉没趣,朝堂上大臣们的进言又一句句冒出耳际来。这一年来,决明子行事招摇,在各个宫中进出自如毫不避讳,流言一句句越传越凶,前几日早朝上,年近八十的老臣司马里居然直言不讳,指责他行为荒诞,非但养了一个与西南王一模一样的男宠,还放任男宠出入各个妃子的宫殿,说如此下去皇嗣堪忧,王朝危矣,恳求他将男宠处死。他以流言不实为由驳了司马里的面子,不想司马里忧心更甚竟撺掇了更多大臣就此事进言,逼得他不得不向大臣保证早做处理。
这些流言蜚语不知是谁放出风去,皇帝看了看决明子,反正与他脱不了干系。一年前,将他强留在宫里,他起初心思抑郁百般与自己过不去,缓了几个月后忽然性情突变,大大方方地在宫里吃喝玩乐享受起来,还与自己的妃子们搞得关系十分融洽,甚至言语轻佻十足破皮相。如今想来,他竟是早有预谋。皇帝心头微苦,他既不能恢复他旧日的王爷身份,亦不愿意给他安个御医的假名头,对他来说,他一直是他的二皇兄,他不愿意他变成任何人,于是他身份的问题便一拖再拖。想不到此事竟被他拿住了去做文章。想不到,他竟如此不愿意呆在宫中,呆在他身边,可是,从前他并不是这样的……皇帝看着枯坐无言,给自己甩脸色的决明子,思索了许多遍的话终于忍不住吐出口:“皇兄,今夜你陪朕喝个痛快,朕便放你出皇宫,此后天地广阔,任君游骋。”决明子眼神一亮,举杯便饮:“君无戏言。”皇帝停住他的手腕,直视他道:“朕要朕的皇兄陪朕喝。”
皇帝面上挂着甚少有的痴念,他握住决明子的手腕重重施力,双眸映着漫天星斗波澜壮阔。夜风习习,露台更深,昏黄的灯盏映得人心思柔软,决明子微微蹙眉:“瑾儿松手。”皇帝将他的杯盏夺过来一饮而尽,他笑道:“皇兄可还记得你我儿时出宫的事?父皇子嗣甚多,那时你我年幼皆不讨他喜欢,可以常常溜出宫去。城门外的馄饨摊的馄饨可真好喝。”
那是多久远的事啦?往事历历在目,决明子至今仍记得他第一次带他在外面吃馄饨的事,那时他年幼心急,刚出锅的馄饨端起便喝,结果烫了一嘴的泡,还把馄饨碗打在了地下,回皇宫时哭了一路。他心里惦记着那馄饨的味道,没几天又央求自己带着他偷跑出去喝,两人喝了满肚子的馄饨回来,却正好碰见太子。太子心重,添油加醋将此事说了出来,两人一起趴在大殿上挨了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养了许久才养好。决明子见皇帝挪了挪屁股,知道他亦想到此事,于是嘲笑他道:“怎么,这么多年屁股还疼吗?”
皇帝道:“幼时你我受了不少委屈,当年惠菲得宠,她与我母亲多有嫌隙,屡次与我们母子过不去。我母亲身份低微,多亏你母亲仪妃娘娘不时接济。她们年华早逝,我们早早变成了没娘的孩子,你却待我如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想来那时你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却屡次三番十分勇敢地把我护在身后。皇兄,虽然你比我年长不多,但我那时却觉得你比我们的父王更像我的父亲。”
决明子心思柔软,与此时不同,当年的那个瑾儿肌肤胜雪乌黑的眼珠艳红的唇,是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肉球,看面相似个软弱可欺的雪娃娃,其实内里勇敢倔强完全是头狡猾凶悍的狼。他小小的年纪,便熟识兵法权谋,许多次闯祸,也都因他而化险为夷。然而他那时并不似如今心硬如石,设计了人心中有愧还会偷偷躲起来哭,决明子感慨道:“你或许不信,我却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哥哥。与你比起来,我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两人接连对饮,皇帝笑道:“那是因为你心肠柔软,不肯伤害别人保全自己,没办法,这些肮脏龌龊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做。在这个皇宫里,心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皇宫里,皇子越长大危险越大,决明子有些惭愧,的确,为了生存,有许多亏心事,是他帮他做的。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所以他拼命得要逃出去。于是他为他计谋了那次金蝉脱壳。
“皇兄,外面的山河景色好看吗?”皇帝渐渐沉默,良久,他开口道,“有一日,大臣们给我送来了一幅山水图,他们聚在一起为朕品评画上的山水如何壮美,我却五感麻木。我日日勤勉于政,每日在大殿上治理山河,却从没有真真正正感受过它们的美妙之处。即便偶尔出宫,亦是片刻不能得闲。就好似朕的后宫嫔妃,我虽与她们生儿育女,却不曾真正爱过她们。朕有时想看风景,往往忙完政事已至夜晚,从朕的宫殿望出去,外面黑漆一片,不见任何景色,只有一轮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决明子心中凄凉,为王者的孤独更甚于此地位上所得到的欢愉。他哽咽道:“如今江山稳固,瑾儿可略微偷懒,出去瞧一瞧山河湖海。”
皇帝一笑:“瑾儿可偷懒,皇帝却不能。父王昏聩,但朕的江山容不得半点马虎。当年的瑾儿心慈手软治理不好国家,当年的皇兄软弱无力亦不能为朕披荆斩棘。等闲抛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朕时常恨你不再如从前,其实朕又何尝未曾变过。说到底,是朕贪心……”
决明子无语凝噎,只得一杯一杯喝着酒水。
皇帝握住碧玉的手微微颤抖:“这些年,你做朕的暗箭亦受了不少委屈,还受过朝廷追杀,如今朕还你自由。朕的锦绣山河,便由皇兄替朕去看一看吧。只是……神医与王爷这两重身份,不能再用了。”
决明子眼眶潮湿道:“草民谢皇上。”他转身欲走,皇帝却将他拦住:“将你的玄机匣留下,我饶慕容舍一条人命。”决明子深深望了皇帝一眼,皇帝目光冰冷并不回避,他将玄机匣拿在手里:“还望皇上放过惠妃流落在外的女儿我师妹禾儿与慕容舍的弟弟慕容予两条人命。”
皇帝惊讶道:“想不到这玄机匣如此值钱。”
决明子神色凝重道:“比皇上想得更值钱。”
皇帝略一思索:“朕准了。”
决明子心神俱松:“君无戏言。”
皇帝笑道:“君无戏言。”
更深露重,太监将袍子披在皇帝身上,皇帝却取下亲自为决明子披上。皇帝目光流连,望着决明子轻轻道:“皇兄珍重,后会无期。”决明子仔细看着他,微微笑道:“瑾儿保重,后会无期。”
皇帝将掌心碧玉放在一旁,仔细推敲着玄机匣。他试了许多种解法,都没有将它打开。他看了许久,只觉得匣子身上有些许痕迹似乎是后来添上的。心思一动,扭动匣身,拼出了两个汉字“玄瑾”,“嗒嗒”两声,匣子竟然开了。
匣子中间有一枚小小的玉印,那竟然是他苦寻多年未果的燕国玉玺!这玉印的作用皇帝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想道,这匣子果然是价值连城,很是值钱。玉印下还有一张字条,皇帝好奇的拿起来,只见上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写着:愿此印永无用武之地。下面一行写着:草民,涂清澈。
皇帝只觉得有一道闪电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将他击穿。看来这刻痕是涂清澈是慕容舍亲自刻下的,他早就知道有一日,这匣子会落到他手里,他竟然觉得机关做得太绝担心他打不开,又用他的名字做了提示在上面。想不到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连自己也被他算计了进去,甚至决明子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他的立场,他不做与他对立的慕容舍,而是要做他的臣民涂清澈。他用这枚小小的玉印轻巧地避免了一切争端发生的可能,将战争的祸根悄无声息地扼杀了。的确,这枚玉印在别人手里,是一柄屠杀的利刃,然而在他手里,不过就是个玉做的物件。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胸与智慧,他是个真真正正勇士,亦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皇帝看着玄机匣与玉印微笑道:“有意思。”他拿起碧玉握入掌心,面上笑容渐渐冷去,眼前又只剩下一弯月亮。月光如水,温柔清冷的照在皇帝脸上。皇帝便在这高阁露台上,看了一晚的月亮。那明月光皎洁如霜,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那样不可亲近。
☆、三七
十年寒暑匆匆去,而今又是凉爽秋。
青城山下,有一个郎中背着药篓拄杖前行。他转遍了镇上所有药铺,都没有买到止血消肿的三七,只好来山上碰碰运气。说也奇怪,这等寻常药材药铺里会短缺实乃罕事。听人说这山上住着一位药农,他种的药草药性浓烈大小均匀,镇上的药铺都来山上收药。青山苍郁,黄绿斑驳,不知这药农是在何处。郎中苦寻无果,坐在山间擦汗歇脚,这座山他并不陌生,许多许多年前,他曾经来过。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堆叠,他猛得摇了摇头。
郎中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山脚处有一片屋舍,檐上轻烟袅袅,屋前一大片的空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鲜红的三七花开得正盛,郎中远远望见,欣喜得加快了脚步。他走着走着,越走越慢,突然在药田前停住了脚步。
那药地与寻常不同,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转盘分成二十四份,分别种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草药,这些草药对应着二十四种节气,每当时间的指针徐徐划过,顺应节气的药草便次第生长开花结果。这倒也罢,更难得的是,这二十四种草药高矮相间颜色丰富,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挑选播种修剪的。能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又这般熟知医理,这药农定不是个寻常人物。郎中卷曲长密的睫毛下漆黑清澈的双眸微微湿润,拥有如此胸怀且热爱生活之人,他此前也曾认识一个,只可惜……
郎中脚步微顿,轻轻叹气,想不到自己从擒龙道里侥幸逃脱,他却没逃出那座皇城。大概十年前,皇帝因唐燮枉杀双仪城无辜百姓一事突发恶疾头痛不止,御医束手无策,老臣司马里将唐本草的大徒决明子请进皇宫里为皇帝治病,不想他以治病为由时时随在皇帝左右,日日吃香喝辣厮混在皇宫里,如此一年,非但没有医好皇帝的病,反倒与皇帝的妃子们关系不错混得熟悉,皇帝不堪忍受其作为一怒之下将其处死,几名与他亲近的妃子也都被打入了冷宫,说来也奇,决明子死后,皇帝的头疾竟自动痊愈了。
如此种种皆是传言,究竟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郎中知道,传言不会全真亦不会全假,自那之后,江湖之上的确再没有决明子的消息,郎中深知皇帝品性,他心中几乎认定了决明子已死。
郎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玲珑玉镯,眸间泪水翻腾,鼻头一阵酸涩。不消说,这郎中便是昔日的涂清澈。那一日生死之际,决明子将他拥入怀中诉说心中悔恨,涂清澈被他情绪感染,一颗无望枯死的心复被点燃,他问他可愿用半山金银换他一条性命,他点头不止大哭愿意,于是他将他推出擒龙道,同时履行了昔日与梅歆芷之间的那条君子之约。当日,梅歆芷曾对他说,擒龙道破解之日,若你能守住擒龙道的金银不被皇帝抢走,我便告诉你一条秘密的逃生之路。
涂清澈将金银埋在碎石间,侥幸逃了出去,不久便听到了决明子的死讯。他原本对他有爱有恨,心中那些怨恨却随着他死的消息与流逝的时光一同消散了,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了对他的无限留恋与怀念。他时常回忆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不断追思旧事,试图推测当时他对他做的每一细微是假意抑或真心。再回头看,他明白了为何他对他总是试图保持距离;明白了去擒龙道之前,他为何叹着气说“我倒情愿你刨根问底问个究竟,免得日后悔之晚矣”;明白了山道前他冷汗涔涔的问自己是否可有余愿未了;明白了多情泛滥谁都要招惹的他为何偏偏对自己敬而远之,对自己的真心避而不见;明白了他当时的挣扎与自责,以及……最后的最后,他与他十指紧扣笃定了要与他同生共死,共赴黄泉。
他曾以为将他推出擒龙道,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不曾想是自己送他去见了阎王。想不到当今皇帝心胸这样小,竟容不得他亲生哥哥活命。涂清澈双手微微发抖,在得知那一场争斗双仪城百姓无一幸免逃生时,自责与愧疚感令他大病一场。病好后,他隐姓埋名拜师学艺做了一名郎中,行走在鲜卑族人聚集的地方行善施救。
近几年,纯粹的鲜卑村落已越来越难见到,鲜卑人不再聚集为营,而是流散在不同地方渐渐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从上到下,没有人介意他们的身份,更没有人为难他们,他们生活劳作,勤恳快乐,没有人再去追究前朝最后一名继承人的故事。国家日益强盛,边关牢固,百姓富庶,涂清澈心中的褶皱也渐渐被熨平。
行医愈久,比起救人治病的成就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更甚。涂清澈常常想,若是决明子还活着就好了。每每读医书时,想到这一本书他也曾读过,内心的孤独感便减轻一分,每每行医,手忙脚乱治愈一名病人时,便想到如果有他在,会不会有更好的治愈方法。随着医术精进,他时常回思起那一年,决明子对慕容霜那场施救,当时才疏学浅,而今才深深知道其难度,才能稍稍理解决明子其时承担的巨大的压力,那时,他真真是从阎王手里生生拽回了那条命,当时他的沉着冷静下刀精准用药之奇每一件皆可担当得起“神医”二字,可见他当时从医时是何等刻苦,救治过多少病患,才能达到如此水平。幼年迷恋他做王爷时的洒脱自在,如今更痴心他身为医者的从容智慧。
每日每夜,每时每分,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每一分缺点与优点。思念他已变成一种习惯,同呼吸一样无时不刻的存在着,只要他尚活在世上,他便永远不可能在他脑海中消失。决明子就这样活在他的想象与回忆中,涂清澈总觉得,他从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