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淮怒极反笑:“你二人同为男子,一个执掌六阳宫,一个是武林盟主,却效仿那分桃断袖,岂不惹武林耻笑?”
卓不归辩解道:“我二人之事,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作奸犯科,也不曾强取豪夺,与江湖武林有何干系?六阳宫自上代起就已经与正道武林共进退,我与他也并未隔着正邪道义,相反还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用六阳宫的势力帮助他、保护他。我之所求,不过是想得同心之人相守,恰如当年您与娘亲。”卓不归从不曾顶撞过杨淮,也极少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今日胸中所想,却是全部吐露出来,完全不似一向的孤高寡言。
杨淮不由剧震,有些错愕地看着卓不归道:“你说什么?”
卓不归依旧冷静,接着道:“我与杨意之事,在您看来或许离经叛道,但总归不会伤及他人。若将我们拆开,或许我孤老终生,或许又连累了其他人。我与他两心相悦,会与他一路扶持,孝敬二老,同乐天伦。”说罢又是一拜。
“你——”杨淮不知该哀还是该欣慰,指着卓不归一时无言,片刻后又要发作,却被拦下。
“相公——”是卓夫人走了出来,她拦住丈夫柔声道:“相公,子辈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都是心头肉,伤了他们何尝不是伤了我们自己?”
杨淮依旧有些为难道:“夫人——”
卓夫人握住他手,有些哀伤地又道:“相公,扪心自问,你我可算是好父母?念儿自幼吃了多少苦,何曾求过什么,就这一件事,便答应了吧!”卓夫人婉转相求,是卓不归不曾见过的柔弱姿态,看着任谁也无法拒绝。
果然,杨淮终于放弃指责卓不归,只是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这些年念儿受苦,何尝不是苦了夫人?既然夫人允了他二人这般闹,我又还能说什么?只是,”杨淮看向卓不归,“你如此决定,可有想过你师父?”
卓不归难得微微笑了道:“师尊早就知晓我的心思。世上苦事不过求而不得,师尊这些年过得不至于苦,但总归也不算好。师尊放我下山,也希望我能得我所求。”
杨淮神色纠结道:“你这看似安静实则孤傲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个个这般恣意妄为,也就你们六阳宫独一家了。”
卓夫人却笑笑轻轻推了丈夫一把:“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杨淮板着脸道:“好好,最后落得不是的总是我,怪我心眼小好了吧?行了,别在这儿跪着碍眼,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卓夫人闻言立即把卓不归拉起来,一面捏捏他胳膊低声道:“你才解了蛊没多久,做什么折腾自己身体?本以为你会直接去襄阳,到时候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至于在武林盟的地盘上罚你,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杨淮被妻子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为夫颜面何在?”
卓夫人却不理会他,只是又摸摸卓不归脸颊道:“念儿,此番我会应允你和愿儿的事,是因为他为了你险些失了性命。你若不来,我不会上六阳宫问你,因为他不愿以此要挟。但你既然来了,说明你二人确实同心,我允了这件事,只希望你们能够不忘此刻之心,一世珍惜。”
卓不归柔顺道:“是。”
卓夫人又道:“你开心就好。我们亏欠你良多,如今你和愿儿结契,以后都要好好的。”
卓不归又跪了下去:“谢父亲、母亲成全。”连磕三个响头。
卓夫人愣了一愣,终于没忍住,靠在杨淮肩上哭了出来。
☆、武林大会(上)
六月十五,风和日丽,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如期举行。
数十年来江湖大致风平浪静,依照惯例,每逢武林大会,但凡能叫出名字的门派都会接到武林盟分发的武林贴,受邀出席武林大会。一些刚成立的小派别即便没有接到武林贴,也会派代表前往,以示拥护武林正道之心。
此番是杨意接任盟主后首次主持武林大会,为了表示对当任盟主的尊敬,各派首领几乎齐聚,个别闭关未出或其他缘由无法到场的,也都遣了首领之下派中最具威望或前程的来,不愿落下什么口实。
武林盟在襄阳境内,背倚汉水,颇具阵势。
武林大会开始前几日,大部分门派都已经到了襄阳。除少数武林泰斗受邀入驻武林盟,其余人等都需自行寻找落脚之处。好在武林大会已成了惯例,每逢这时节襄阳都好找宿处,许多门派还会趁着机会四下走动,结交他派子弟。到十五日,各派领头之人带着派中弟子前往武林盟,由四个入口投递武林贴,而后秩序前往校场。
武林盟校场十分巨大,中央搭起比武擂台,三面设下上千观礼之座,一面留下一条宽阔道路通行。
“真是奇了怪了,六阳宫怎么来的是卓雪?前几年不是号称把位子传给徒弟,常年闭关去了吗?六阳宫旁边的又是哪个门派,看着眼生,以前也从未见过……”一个刚入场的小派首领落座后看到对面六阳宫的人,不禁诧异出声。门下弟子也不知究竟,只是听掌门人提到声名卓著的六阳宫前任宫主,纷纷忍不住伸头打量。
临座的同样枝叶不大的另一派长老惊讶道:“薛掌门竟然还不知道?几个月前六阳宫宫主卓不归中了剧毒,估计还没好全,也只能卓雪再度出山了。”
薛掌门吃惊道:“竟有这事?谁那么大胆子敢给六阳宫宫主下毒,这是不要命了吧。六阳宫吃这么大的亏,怎么还让消息走漏了出来?吴长老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吴长老摆摆手道:“哪里哪里。”
却又听薛掌门另一侧一人笑道:“你们锦霞门是住在深山老林里吗?说什么都信。卓不归中毒的消息是好了之后燕子楼放出来的,江湖中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况且卓不归今天也来了,只是没在六阳宫,看看旁边平原庄卓夫人身边的不就是吗?”
被嘲笑让薛掌门有些不悦,但也忍不住朝那人说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风采依旧的卓夫人身旁坐了个俊俏冷傲的年轻人,想来就是所说的卓不归了。
薛掌门抹不下面子故意板住脸,却又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是老夫寡闻了。这几年醉心武学不问世事,倒不曾想六阳宫已换了如此年少的掌教之人。”
吴长老也笑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薛掌门不必介怀。上次武林大会老朽见着杨盟主和卓宫主英姿,也是不由得感叹少年出英雄呐。”
薛掌门与吴长老二人同感,很快又说到自家年轻弟子身上,扯离了这个事情。
这次武林大会燕子楼到场很早,江一月又换了一身新行头精神十足,首先便往连云阁面前挣脸面。
见过连云阁众人后,恰逢平原庄也到了,一番寒暄见礼,江一月悄声问卓不归道:“你怎么与杨庄主卓夫人一道?之前我见卓老宫主居然下山,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卓不归淡淡笑了笑道:“无事。江一月,谢谢你。”
江一月被卓不归的道谢弄得一愣,总觉得几日不见,卓不归好似又换了个人。想要多询问几句,听卓夫人已经在叫卓不归,只好辞了他,回到燕子楼的位置。
平原庄几人又与六阳宫打了招呼,卓不归这才随卓夫人在平原庄的位置坐下。
卓夫人拉住他手道:“念儿是第一次和我们一道参加武林大会,往年你随阿雪坐,隔了太远都不方便说话。”
卓不归低头看着卓夫人笑道:“师父倒想过离母亲近一些,怕是父亲会坐中间挡住。”
卓夫人嗔怪道:“你呀,虽说往日随了阿雪不爱说话不好,可这才几天就捡了你父亲的调子,近墨也黑得太快了。”
杨淮咳嗽一声道:“夫人,他本就该随我,你看随了伯夷这些年多无趣。”
卓夫人柳眉一挑道:“随你也不见好,一个愿儿随你就够了。”
卓不归依旧笑着道:“我随母亲。”
卓夫人被卓不归的话取悦,瞪了丈夫一眼,越发拉着卓不归的手不愿放开。
杨意登上擂台,正见到平原庄一家亲睦的模样。
卓夫人笑得温柔,杨淮大概又被卓夫人嫌弃,显得有些无奈。卓不归坐在卓夫人左侧,正低头听她说话,看起来很亲热,不像发生过龃龉,只是一如往昔的亲慈子孝模样。
杨意看着卓不归,卓不归也立时转过头来看他,两人遥遥相望,虽只是两月不见,却仿佛隔了多年。
杨意暗笑自己儿女情长,前二十年一年见不上两回也那样就过了,如今既已得了便宜,便想着最好是能揣在怀里,握在手里,走到哪儿都能带去。果真由奢入俭难,杨意不由得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苦笑,收回了视线。
卓不归也在看着杨意。表面上依旧是那张不会笑的脸,只有自己知道这目光是多有别于往日的贪婪。
杨意瘦了。大约是为了武林大会换了一身青衣,在他人看来或许一如往日潇洒磊落,卓不归却觉得他清减了。看到杨意上台后第一个看向的自己,卓不归很是欢喜,但见他很快就将目光转了开去,心中又有些失落。
揣测着杨意是否因为自己这么久没来找他而生气,又或是等了这些年终于熬不住放弃。卓不归心头七上八下地胡乱想着,连杨意开始讲了什么都没听到,直到被卓夫人轻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卓不归有些茫然地看向卓夫人,听她道:“怎地跟你爹当年一样没出息?待会儿结束后去找他就是了,这会儿把眼睛安他身上也解不了渴。”
卓不归一愣,白玉脸颊终于爬上一抹红,讷讷道:“母亲教训得是。”心里又想着母亲却是说错了,父亲看她的眼神绝不是自己现在这般,只是从小随了师父,如今也终于明白了师父。
尽管应了卓夫人的话,卓不归依旧没舍得撇开眼,依旧看着杨意。杨意已说完了武林大会例行的开场辞,正介绍今年参与的一些前辈高人和主要派别。
卓不归自幼跟随师父参加武林大会,数来也有六七回了。往年与师父一道往地方一坐便睁眼打坐,并未注意过上头都说些什么。今年因为是杨意倒认真听了,觉得一些话由杨意说来似乎也没那么枯燥烦人。
“九州武林是一家,只要是心向正道的武林同道,作为当任武林盟主,我都不会拒绝容纳。可能有些同道已经提前知晓了消息,今天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派别希望加入武林盟,如此大事我无法一人决断,所以趁着武林大会的机会,希望和诸位同道一同来做这个决定。”杨意说到这里看向六阳宫旁的教派微微一笑,“九黎君,请上来吧。”
众人都看向那派,虽说入场后注意到这陌生门派的人已经做了许多猜测,但终究没个定数。只是觉得突然出现的门派竟然能与六阳宫同坐,猜想应是十分了得。这门派子弟分着青白二色,为首三人一人是蓝衫的青年男子,一人紫衣傩面看不到真容,更令人震惊,二人中间的首领竟是个女子。
这女子此时被杨意叫到,不紧不慢起身,一步步走上擂台。
她身着一身玄色劲装,长发高束,短短十几步走得无比从容,又让人感觉出内力颇深。
女子走到杨意身侧,与杨意点头示礼。杨意接着让开半步,又向众武林人士道:“这位便是今日希望加入武林盟的同道,究竟能否应允,还要看广大同道的意思。”说罢示意女子说话。
女子回以一笑,而后正面武林各派朗声道:“我是清衣教教主九月,时隔百年,清衣教希望能够加入武林盟,与各派和睦相处,不知能否有此荣幸?”
九月一说出这话,整个场内都炸开了锅。
“魔教出世了?”
“魔教又卷土重来了!”
众人议论纷纷,颇有惧色,武林大会的重头戏直接登场。
☆、武林大会(中)
九月说出的话让武林人士尽皆震惊,她倒并不慌张,只是环顾四下,微笑不再语。
杨意也没有立时说话,看众人自相议论吵闹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杨盟主首次主持武林大会,确实给了我等一个惊吓。清衣教自创教之日起,一直与我正道武林格格不入,行事恣意妄为,故得了一个‘邪教’之称。百年前清衣教由罗苏领头向正道武林开战,企图入主中原,被我正道击败,只能溃退苗疆,蛰伏不出。如今清衣教由杨盟主引荐重来,究竟所谓为何,还要请杨盟主给出一个解释。”虽为质问,但口气温和,给足了杨意面子。
杨意看向他拱手行了个礼道:“晚辈谢过横虚道长给予解释机会。如诸位所知,清衣教百年前确实被称为邪教,也做出了令人不齿之事。但如今清衣教已由九月教主所领,她有向正道之心,希望能够与正道武林和睦共处,我认为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换取更多安宁。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清衣教加入武林盟后,大家都是同袍,再无正邪对立,也可以避免造成更多损伤。”
横虚捻须道:“杨盟主的初衷是好的,若天下各派都能够由武林盟引导,从中调和,从而和平相处,自然能减少一些争端。但所想与所为毕竟会有出入,清衣教加入武林盟究竟是福是祸,现在无法预料。”横虚此言算是委婉的不赞同了。
而另一人更加直接道:“横虚道长担心的正是我等担心的。众所周知,清衣教是为祸武林的邪教,当年败如丧家之犬,因为无法与武林正道抗衡,才不得不收敛。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卷土而来,是得了杨盟主首肯吧?清衣教究竟是弃恶从善,还是佯装作小包藏祸心,杨盟主要如何确定?”说话的人言辞激烈,有理有据,立时得到许多人赞同。
“月楼主说得对,清衣教毕竟是邪教,说是要加入武林盟,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