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邪教就是邪教,哪能说走上正道就走上正道了?”
“人心难测,杨盟主也无法保证清衣教是真的投诚而不是要借机破坏正道武林吧?”
“又或者清衣教知道硬碰硬是打不过武林正道了,所以先做小伏低来个卧薪尝胆?”
“杨盟主毕竟年轻,清衣教教主又是个女流之辈,莫不是……不要被蒙骗了才好。”
众人对于杨意认同清衣教的理由莫衷一是,但对于清衣教的目的倒是十分统一,认为必定不安好心。
杨意听着众多声音的揣测和指责,没有立时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吵闹。
过了片刻,杨意还未开口,却听方才的月楼主又道:“大家也不要太着急,还是先听听杨盟主解释。我个人相信杨盟主引荐清衣教并无加害正道之心,但还是需要他说出让我等信服的理由来,才好让诸位同道一同做出决断。”
众人尽皆附和。
杨意看了一眼月关山道:“其实月楼主所担心的我也曾担心过,不只是我,多年前的先辈盟主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杨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有些人不明白,小声议论为何多年前的武林盟主能够未卜先知清衣教的回头,也有人觉得杨意是在故弄玄虚。
杨意听到了各种质疑,依旧是淡定笑道:“武林盟成立最初已不可考,中间历经了一些变故,有过解散又重新设立,虽然换了很多人,但守护武林安宁、避免邪魔危害武林乃至天下的初衷却一直没有改变。本派武林盟设立已有近三百年,之所以能够一直维持,仰仗于正道各派的支持和帮助。历任武林盟主多由正道各派中选出,也是为了保障武林盟能够保持初心。我自认与历代前辈一样,一心只是为了武林安定。”
月关山笑道:“所以依杨盟主所说,我等信任杨盟主,而杨盟主信任清衣教,进而我等要相信清衣教?这样的理由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随即有人点头同意:“月楼主担忧有理。杨盟主心怀正道不假,但莫要让这份宽怀被有心之人利用,进而做出一些残害同道之事!”
更有人厉声道:“昔日清衣教入侵正道武林,残害多少武林同道。不过百年时间,杨盟主便要我等忘了这些深仇大恨接纳他们吗?”
九月看着杨意被月关山为首的人反对责问,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亲朋之仇的声音出现终于道:“诸位怀疑我教用心没有错,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不必将杨盟主打入与我一流。我来参加此次武林大会,确实仰仗杨盟主给予机会,但最终结果,杨盟主也明确表示要多数派别说了算。方才有侠士说到百年前我教与正道武林之战,我在此为先代教主犯下的错误向诸位道歉。”说着鞠了一躬,“百年前一战确实由我教挑起,但交战之后,我教高手几乎全部覆没,百年间只能屈居一隅,宛如蛇鼠躲藏,论损失,我教比武林盟更加惨重。我正是认识到邪不可胜正,才决心洗心革面不再做‘邪魔歪道’,想通过加入武林盟,借由诸位同道引导而走上正途。所以希望诸位武林同道能够摒弃成见,给我教一次机会。”九月言辞恳切,做足了痛改前非的样子。
月关山听完九月讲述,依旧笑着,却是道:“九月教主言辞诚恳,令人感动。但漂亮话谁都会说,若做完坏事就能求得原谅重新做人,这世上不知又要多出多少杀戮和孽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九月看着月关山笑里藏刀模样,突然笑了道:“这位月楼主看来是非常不赞同我教加入武林盟了。我教对于正道武林的态度,我已经说得十分明确,至于诸位是否接受和平之约,是诸位的决定。此番参加武林大会,我教会时刻恪守本分,以示从善之心,也报偿杨盟主知遇之恩。至于结果,当然最好是能够得偿所愿,若是不成,我教也可以依旧固守苗疆,不与诸位往来,算是另一种和睦了。”九月说得无比自然,气度从容,是商讨而非祈求。
月关山道:“教主有自知之明,实为良才,只可惜出身由天,无可怨也。不过教主气度不凡,往后只要不行差踏错,今日之事也将记为一段善缘。”
九月一笑道:“承蒙月楼主夸奖。”
月关山又转而向杨意道:“杨盟主此番为了武林安危,千里牵线搭桥,可谓辛苦。只是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还是与清衣教相忘江湖,互不干涉为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杨意笑了笑,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道:“月楼主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圣人明示以直报怨,月楼主何必以怨报怨。”杨意说着又看向众人,“对于清衣教是否真的改邪归正,我也抱着怀疑。但思虑再三,我认为武林盟可以将清衣教引上正道。如先贤言,以直报怨,正是武林盟处事之道。
“何为正邪?正邪在于人心而非派别。正邪有定数,派别的正邪却没有定数。
“武林盟初代,修罗教与乾坤教并称两大魔教,为争夺往世书而大战绝情谷。绝情谷号称名门正派,却伙同乾坤教残害武林同道,抢夺往事书,反而是修罗教教主荆尘为救武林盟主君不贵殒命。后修罗教解体而演变为罗天教,苏妄向善,并由武林盟从中斡旋,后与正道武林相安无事。
“又有六阳宫,因绝魂花而受武林盟围剿,先代宫主蓝莹自戕而将六阳令传于武林盟沈涵,经数百载隐世于外,修生养性,再不曾与正道武林有过争斗。终于在二十多年前得卓夫人一力支持,六阳宫如今已是正道支柱。又或者——”杨意说着看向月关山微微一笑,“如月明楼。
“当年月沾衣为称霸武林而屠灭连云阁,令平原庄圣剑庄主不得不以身殉剑,但之后由月天争前辈代表月明楼得到二派原谅,月明楼便一直与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至今仍然位列武林正道首席。
“前人有如此多宽容的先例,今日又为何不能允许清衣教弃暗投明?先辈们吸纳改过的门派入武林盟时,定然也有过我等今日的犹疑不决,但最终结果证明了他们所做并没有错。武林盟维护武林正道安宁,并不是一颗只有在正邪大战时才使用的棋子,更需要不变初心引导走入歧途的派别为善,方不负正道领袖之名。
“如今清衣教既然肯改过自新,我愿以性命为注,效先贤一试,引导其向善。若清衣教居心叵测,加入武林盟后做出有违正义之事,杨意愿亲手除灭,再以性命谢罪!”
☆、武林大会(下)
杨意对天起誓,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清衣教上,着实震慑众人。兼之言之凿凿,举出确切先例,让人无可反驳。武林众人明显被杨意说服,清衣教加入武林盟已是不可阻挡。
月关山听完杨意一番诡辩,又被扯出自家多年前的旧账,知道清衣教之事已成定论,无法扭转,于是顺水推舟道:“杨盟主都已立下军令状,我等岂能再推诿?只是今后清衣教若真有不轨,以杨盟主一人之力,也是无法阻止,还需得以武林盟为首,各派通力合作才能保武林安危。月某感于杨盟主赤诚之心,定会竭力相助。”事已至此他便首先赞成了杨意,并提出要一同承担后果,做足大度稳重的面子。言语上又将责任归结于杨意,若是将来真的出了事,便是杨意一意孤行的结果。
有了月关山领头,其余各派没有再大的异议,清衣教之事算是定下了。
但听到月关山假惺惺要为武林安危而奉献的话语,终有人沉声道:“月楼主不必担心,不论将来有何变故,我都在杨意身后,六阳宫与平原庄会与他共进退。”声音听起来不大,却能清晰传遍校场,正是身处平原庄的卓不归。
月关山朝卓不归看去,见他虽然和自己说话,却是一直看着杨意,玩味地笑了道:“卓宫主与杨盟主兄弟情深,月某好是羡慕。历代武林盟主,还没有哪个如杨盟主这般风光,出身平原庄,又是连云阁传人,更有六阳宫一力扶持,区区一个清衣教,确实不在话下,是我多虑了。”月关山句句诛心,不但暗嘲杨意一手遮天,还顺带挑拨他与清衣教的关系。
卓不归闻言面色一冷,要反诘,却被卓夫人轻轻握了握手。
只听卓夫人道:“武林正道都是一家,说出身就见外了。杨意是平原庄子弟,但更是武林盟领袖。我作为一个母亲,有时候还有些埋怨,他自从得了诸位厚爱当上盟主,一年至少十个月不着家。难得见上一回,总又急急忙忙往回赶。有时候甚至想着不如早些到了年限,大家再推选出个合适的人来,让他老老实实回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卓夫人语调温柔,看着杨意的目光满是慈爱,环视全场的时候又充满无奈,让人对她慈母思子的心情感同身受。但她话语中若有若无让杨意撂挑子的意思,却让众人好一阵紧张。
虽然当前武林无大事,但杨意也兢兢业业不曾有过错。若临时卸任,便显得众人逼迫,势必要得罪平原庄、连云阁和六阳宫三大派,就是平白惹出大事了。
当即有人便忍不住劝慰道:“卓夫人莫要伤怀,儿女长大了总是要自立家业,我家那小子前两年出师去游历,一整年都没个消息呢。杨盟主为武林盟殚精竭虑,我等都感激不尽。若是卓夫人思念杨盟主,多往襄阳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是啊是啊,儿子大了总不能老困在家里。再说卓夫人哪里老了?跟二十年前完全没有变化!倒是我老郑从个愣头青变成糟老头子了。”这人说罢哈哈大笑,四周弟子也不由乐出声来。
面对如此情形,卓夫人又是长辈,月关山也不得不服低,顺着众人道:“是晚辈失言,卓夫人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卓夫人温柔一笑道:“是我太过思念孩子,与月楼主无干。”
月关山只能赔笑,形势比人强,不敢再多言。
“卓夫人心疼杨盟主是情理之中,但男儿当志高,他有勇有谋又愿意为武林分忧,困于一隅反是埋没。如今这样就很好。”又一个声音道,众人看去,却没有立即附和,反而低声私语。她声音平淡,神色也安定沉着,却自带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势,让之前还纷纷谈笑的人都不由放低声音。
杨意也看向说话之人,深深揖礼道:“晚辈谢过舒府主夸赞。”而后直起身向众人道,“诸位武林同道,此番清衣教加入武林盟之事,武林盟以三年为限给他们一个考验。若是三年之内诸位发现清衣教有丝毫不轨,杨意会代表武林盟讨要一个说法。九月教主,清衣教可以做到吧?”
九月点头道:“杨盟主且宽心,我教必恪守道义,让诸位同道了解我教虔诚之心。”又放声向武林人士道,“清衣教沉寂百年,如今只想重振门楣,与各位同道一起兴盛武林。我教从前被同道诟病,一是教众确实疏于中原礼法,二大约是我教善用蛊毒。可能有些同道对于蛊毒之术不齿,但毒可害人,亦能救人。卓宫主之前不幸中了迷心蛊之毒,亦是我教奉上解蛊之法,并从我教禁地取得药引而解。若我有不轨之心,怎会将我总坛暴露,还允许他们进入禁地?为了让杨盟主与卓宫主取得药引,我教禁地毁于一旦。所以此番加入武林盟,我教欲迁出朵依山,往桂梵山定居。如此,清衣教与武林盟遥遥相望,相距不过两百里,若我教真做出什么有害武林之事,各大派自可以方便前来围剿。”
九月这话一出,原本因为舒庄主而安静许多的会场再度如水沸腾。
武林盟在襄阳,若清衣教迁至桂梵山,与武林盟相距极近。若清衣教生事,武林盟固然可以就近处理,但同样清衣教也更容易威胁到武林盟。九月此举确实大胆,除非无路可走,从没有哪个派别说迁教就迁教。原本清衣教在南疆深山不知处,易守难攻,是极好的退路,如今大方昭告武林,确实展现了十足诚意。
杨意道:“九月教主既然如此有心,杨某自然预祝顺利。往后大家既是同道又是近邻,还请多多关照。”
九月道:“彼此彼此。”
清衣教之事已成定局,舒府主又道:“清衣教之事定下了,不如早些开始各派比武。相较于这些琐事,我倒更希望看看又出了哪些青年才俊。”她这般说,算是一锤定音了。
杨意于是高声宣布:“诸位武林同道,往后三年请大家监督清衣教行事,若无差池,大家作为同道,会更长久地相互监督扶持。此番武林大会大事已定,接下来便是例行的比武大会,还请各派代表记号各自抽签,不要乱了秩序。”杨意又详细讲解比武规则。等把一切都安排清楚,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历来武林大会第一天上午也就是一些事情决议和各派商讨,今日虽然过程波折了些,但结局已十分不错。
中午休息一个半时辰,杨意总算能够走下台来,卓不归向卓夫人告了一声起身去找他。
卓不归穿过人群从后方出了校场,已不见杨意踪迹,环顾四下,倒是看到清衣教的人。
九月见了卓不归,先行招呼道:“卓宫主今日好气魄!卓宫主如此支持杨盟主,也算是帮了我教,在此谢过卓宫主。”
卓不归看了看九月身侧一蓝一紫二人道:“不及九月教主之十一。入武林盟、迁教桂梵山一气呵成,真是谋划周全。如今心愿达成,我也说声恭喜。只是没想到,大祭司原来就是蛊王,更是清衣教之人。”
九月笑道:“卓宫主莫要见怪。虽然蛊王阿纳涵确实是我教大长老,但自我接任教主后就已隐退,我也不知他是去往了水云寨。你与杨盟主遇上大长老是机缘,并非我的安排。”
卓不归不置可否,却是向阿纳涵鞠了一躬:“无论当初如何,大祭司确实救了我性命,谢过大祭司。”
阿纳涵道:“你我相逢是缘,我愿意助你。最终解蛊的不是我,你不必挂心。”
卓不归点头。
慕风却歉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要向卓宫主陪个不是。那迷心蛊是我所制,意外害了卓宫主,若非师父提前压制了毒性,或许会酿成大错。慕风欠下卓宫主一个道歉。”
卓不归道:“不必,只要清衣教今后不与武林盟找麻烦,你我还算是不打不相识。”
慕风道:“这是自然。如今我等已随教主加入武林盟,自然与武林盟和衷共济。”
卓不归不欲再多说,打算告辞离开,九月却道:“其实我有意与卓宫主长谈,一则想了解我那懦弱的父亲,二则你我二人有相近之处,何不化而为友?当年我有幸被前教主赏识收为弟子,勤学苦练练成了净衣诀,才能接掌清衣教,卓宫主似乎也有相似的遭遇。想想武林高人并不会随意收徒,要论原因,无非是世家子弟抹不开情面,或觉骨骼清奇适宜传承,又或是旧识遗孤需照顾培养,更或是旧情人的血脉养着睹物思人。我于前教主是其二,不知卓宫主是哪一条?今日卓宫主在平原庄如鱼得水,卓老宫主一人在六阳宫就显得冷清了。”
卓不归眼色一寒,看着九月道:“你既入了武林盟,须知非关武林大事,各派自守其道便好。”
九月笑道:“也罢,卓宫主说不是大事便一笑而过吧。那我另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想告诉卓宫主。”九月说着突然靠近卓不归,压低声音在他耳旁道,“卓宫主或许不知,相思蛊只有子虫固然会令人丧失心智,但若与母虫持有者两情相悦,却能保此情不渝。卓宫主不妨猜一猜,你身上的蛊,到底解还是没解?”说完她又退开去,“卓宫主急着去找杨盟主吧?祝心想事成。”
☆、共白首(终)
卓不归听了九月故弄玄虚的说辞,是有些不悦,但心中自有论断,倒不会被其左右。卓不归在后院客房绕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杨意,又不能四下擅闯,只能随便拉了个武林盟弟子询问,总算得知杨意独自一人往后园小径去了。
卓不归顺着小路往上走,武林盟后园和一般门派的后山不同,没有奇花异草,反而是大片果树,什么时节成熟的都有,也不知是哪位盟主种下的。
快到小路尽头可以听到隆隆水声,从树木间隙看去,瀑如素练,白色水光映日如辉,将尽头的亭子衬得十分缥缈,连亭中之人也显得颇具仙气。
卓不归走近杨意,杨意却并未回头,看着瀑布不知在想什么。卓不归有些不安,但想到他定然知道来的是谁,所以才没有动作,又因着这份信任有些雀跃。
虽然心中思绪万千,卓不归却依旧说不出来,只是站到杨意身侧与他一同看着瀑布,而后道了句:“想不到只是短短两月,你与清衣教已做了那么多。”
杨意轻声笑了道:“你觉得只有短短两月,我却已做了如此多事情。”他笑语温柔,眼角却有淡淡的忧愁。
卓不归愣了一愣,侧头看着杨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日我不知道怎么从清衣教出来的,醒过来已经在回六阳宫的路上。王一持有师父之令,我尚有些虚弱,于是很快就被带了回去,并不是故意一走了之。”他是从梦中惊醒,醒来眼角犹有泪痕。模糊记得有人月下消失不见,心中大恸不知身在何方。他甚至不敢问王一,生怕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消息,回到六阳宫越发虚弱了,直到师父说出杨意还活着,并没有像自己噩梦中那般消失,才稍稍放下心。又想到九月所说帮助解蛊之人会失去一身功力,觉得无法面对杨意,之后的事情才拖了下来。
听了卓不归解释,杨意神色依旧:“你解蛊之后身子弱,该多休息,为什么又跑到连云阁去?”
卓不归道:“江一月给我来信,我便去了。”
杨意看着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并不详尽,希望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