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说了搬出去,岳七就开始拾掇整理了,洞还是团子找的那个洞,离村里不远,虽然大雪,也能上去。不过洞里十分简陋,岳七不愿意团子受委屈了,隔天早上就背着家伙什,抱着团子往山上走了。
他不放心把团子一人留在家里,虽然五哥知道他要搬走,不会对团子出手了,徽娘自从昨天回来就一直高烧不退。
可他还是放不下心。
将肉呼呼的一团子揣在怀里,岳七上山了。洞里有全村老少女人留下的气味,简宁一进洞就醒了,陌生的残留气味,让他略微有些烦躁,从岳七怀里跳下来,饶了两圈,又把洞口遮挡的枯树藤枝蔓拉开,一股股刺骨的风夹杂着被吹散的雪飘进洞里,残留的味道慢慢吹散了。
简宁这才痛快了些,溜溜达达窝在石板上的软垫子上,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窝成一团就睡着了。
岳七见团子睡了,给团子盖了一层衣服,这才扛着斧头出去了。
岳七九岁的时候在村里被夸神童一样的人物,当然村里人见识少,别的娃娃在地里打滚玩泥的时候,岳七已经会念诗了。岳家村以前有了穷酸的老秀才,五十多才考中秀才名头,脾气古怪又犟,只对看顺眼的教个一字半句的,平时就猫在自己屋里看书,书都被翻的起毛边了,来来回回就那几本,比命还珍惜。
老秀才见岳五眉清目秀,跟村里孩子不一样,人也机灵会说话,就给岳五教了些字句意思。其实也是岳五这人惯会来事,嘴又甜,会说话。可再会说话,老秀才也只是教了个启蒙,还是六七年断断续续教的随心所欲,多亏了岳五自己踏实多读多看。
后来有了岳七,岳老母老蚌生珠,一举得的小子,一生下来就是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特别疼爱,一直长到四岁。老秀才那时候已经六十多了,眼睛花了,人也更酸腐迷信了,见了岳七就爱的不成,说着孩子有福气,以后能成大事。
曾经岳五巴结着,求老秀才教学的,现在老秀才主动给岳七教。其中差异岳五不是不羡慕的,可他年龄大了,读书也来不及,半瓶子水晃荡,考科举还真不成,岳七又是他的亲弟弟,得了老秀才的眼,岳五也高兴。
那时候岳家还算村里底子殷实的,岳一岳三也结了婚娶了媳妇儿,人多地多收成也多。岳老爹听见小儿子脆生生的读书声,笑的脸上褶子都成了炸开的菊花,透着欢喜劲儿。
一辈子庄稼人,岳老爹见到小儿子,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信念,他们老岳家要出个读书人秀才爷了。
老秀才也教的勤快,可能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临死留个念想,他完成不了的,留给小年轻做,于是手把手教的认真踏实。老秀才学问还是有的,年轻读书多,还有几分杂学,只是后来三年又三年,把老秀才磨成了一个传统刻板的人,到了岳七九岁的时候,老秀才已经教不下去了。身体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见识。
岳老爹一听见识二字,心想就是让小儿子多出去看看,于是同意小儿子跟着几个哥哥去镇上玩,心想钱已经攒够了,等开春了,就送小儿子去镇上私塾读书,以后就是秀才爷了。
结果没想到回来的是一头血的小儿子,岳老爹当场气得就瘫了。
老秀才没多久也去了,只是临去之前,摸着傻憨憨的岳七脑袋,心里道了句可怜,命也。要是没有这一茬子,以岳七的学问,顺利进个童生是应当的,要是在努努力,少年秀才而不是不可能的。
可惜呀!
可惜他身体不好走的早,也可惜岳七年龄没赶上好时候,更可惜岳七那聪明的脑子成了个傻子。
老秀才临死前都在念叨命这个字。
岳七脱了棉袄,整整齐齐叠着放进背篓里。仅穿着一层单衣,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木头,抡起斧头就砍了,他手下给的劲儿,脑子里却像是跑马灯一样过着以前。
在他的记忆,只有睡着了和醒的时候。醒来后九岁的记忆就特别鲜明,好像现在耳边还回荡着老秀才的命这个字,睡着后就是他傻的这段日子,就跟梦一样,模模糊糊的,但别人对他,他对别人的真情实感还是知道的。
比如疼他的大哥,比如他喜欢的团子。
记忆会骗人,可人的本能却不会骗自己。就是因为以前多好,到了后来,慢慢几年,他也知道大哥对他好,但也有两层拖累,现在想想,不少时候,他都见过大哥看他略显疲惫的眼神。
过了年,他十七了,他是冬天元月的生辰。
轰,树倒地,连带着树枝上留着的积雪也灌了岳七一脖子。
岳七缩了缩脖子,砍了半天,活动开来也不冷。这种树,芯子里是干的,木质偏硬,适合做家具做门做棺材。
想到棺材,岳七又想到了没了的大哥和岳仁山,要是大哥还在,知道自己好了一定很开心的。岳七不想自己乱想太多,人没了,已经没了。扛着树,一点点往洞门口先拖去。等到了门口,岳七脑门子上都是汗,风一吹一冷结成了冰滴。
大树不能直接拖进洞,洞口距离上面平层有个一米五六多高,只能在上面将大树一分为二,底下最粗的慢慢往下放,要是没扔好,直接就掉山底里了。
洞口平台两米宽左右,岳七琢磨了下,在没成年之前可能都要住在山上,这就是他和团子的家了,这段时间,打算把外头的平台扎上一圈栅栏,防止团子玩的开心掉下去了,洞口也要安上门,好在洞口小,不费事。
老秀才刚开始给岳七教的杂,《天工开物》都说了,杂七杂八的各个行业都说些,岳七还小,读书累了,就喜欢听这些行业的事情,觉得有趣。外加上在村里待了这么久,他是个傻子,有手艺的也不避着他,怕是觉得他学不出个什么,因此做门什么的,稍微动个手一琢磨就很快上手了。
一连五天,岳七就猫在山上洞里了,有时候下山拿个东西,一来二去村里都知道岳七搬到山上了,可也没人说什么,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对的。
有人说,岳七大了脑子更傻不灵光了,拦不住就要跟团子上山。
也有人说,山上洞比家里还好,暖和,再说神兽跟普通人当然住不到一起去。
还有人说,徽娘跟团子相处不到一块,徽娘都闹着跳河,幸亏岳七救了,仁山才没了,不能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于是这事也没人替岳七出头,看着岳七从家里搬东西,又有神兽在,应该亏待不了岳七的。
岳七把自己全部家当,两床被子,一床厚的一床薄的,还有夏天两套衣服冬天一件棉袄,春秋一件衫子,以前攒下来的十个铜板,蜡烛油灯,还有碗筷粗盐之类的零零总总,全都搬到山上了。
岳五虽然跟岳七现在隔了一层,但毕竟是相处到大的亲兄弟。搬家那天,岳六岳五齐齐帮忙。岳六刚开始听小弟搬出去还跟岳五吵了架,结果自然是败退,岳五一张嘴,说的岳六说不上话,觉得小弟搬出去也许真的好?可怎么会好呢?!
岳六嘴笨,争论不过岳五,差点动起手来,王家秀在一旁拦着,掰碎了道理给岳六说,小七现在好了,真留在家里,反倒受气,还不如一个人在山上过的痛快,她去过那洞里,暖和的不成,还有个潭子,你要是心疼弟弟,以后往山上勤送点东西就好了……
王家秀一通说,岳六有些动摇,可还是有些犹豫,王家秀叹了口气,就把团子是灾星这事说了,听得岳六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徽、徽娘干的?可、可为啥呢?”
“家里最小的就是徽娘那三个孩子,没团子前,你们兄弟几个得了什么好吃的,除了自家闺女孩子,是不是都给徽娘那三个小的一口?有时候连自家的都没有,先给人家尝?”王家秀也看出来了,丈夫老实忠厚又仁义,这样人容易吃亏,但也有福气。
岳六一想还真是,有时候他上山得了点蛇肉还是别的,先紧着三个孙子,没办法,谁让他是爷爷,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
“你在想想有了团子后,小七没让着几次,就被惦记上了,徽娘不过觉得团子是个畜生,没想到小七急了眼,一步错步步错,其实都是护孩子的私心……”王家秀见丈夫傻愣愣的不可置信,也不愿多说了,她可不能让丈夫觉得她嚼舌根多心眼。
自此后岳六就不提岳七搬出去有什么不对了,不过还是舍不得弟弟。
米面油土豆红薯这些口粮,岳六多给弟弟装了些,还有一口小铁锅和菜刀,这个是最值钱的,也给带上,去洞里能吃口热乎的。
岳七知道,后面几年,也只有六哥待他没半点私心,可能因为岳六心性,也可能因为岳六没成家没孩子,现在成了家,岳七知道,维护好兄弟感情十分重要,以后他有的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懵懂无知了,要懂得来往。
进了洞,背着柴火上山的岳六就惊了,“还真是暖和,本来还说给你备点取暖的碳,你嫂子说这里面暖和,洞口小,备了碳容易出事。”说完脸上也松快了,小弟没受苦,起码没想象中艰苦,“你这儿收拾的好呀!臭小子!”
简宁趴在一个秋千架子上,这是岳七用剩下的木料做的夹子,一米半多高,三角架,用绳子吊着一个篮子,一晃一晃,简宁就喜欢窝在里面,架子就跟在温泉潭子旁边,热烘烘的,熏得人想睡觉。
岳六跟岳七说话,岳五一进洞就看见了简宁,正好对上了简宁抬头看过来的目光,懒洋洋的扫了眼又低头晃荡秋千架子趴着睡着了。岳五一下子就噎住了,有种被一个畜生下了脸面的感觉,一会会血气上头,脸上火辣辣的,羞的。
“天晚了,你早点归置,我跟你六哥先下山了。”岳五硬邦邦道。
岳六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五哥急忙出去了,顿时赶紧道:“小弟,有啥事跟六哥说一声,等雪化了,六哥上山找你玩。”
第二十七章
徽娘高烧烧了三天,之后体温下去了,一直在迷迷糊糊的低烧中,三个孩子陪在徽娘床边,一夕之间,爷爷没了爹没了,奶奶病倒了,娘也病了。
以前在岳家,虽说岳一比较公正,但是人都会有私心的,尤其是三个小孙子孙女,家里人也都疼爱着三个,日子过得可真是自在又幸福,现在一夕之间,三个孩子都学会了看人脸色行事,也不是大家欺负娃娃,只是三个人自发的,好像知道自己以前的依仗没了,懂事的令人心疼。
不过几天,有些婴儿肥的岳德玲就瘦了一圈,就是不怎么待见徽娘的王家秀也心疼着三个孩子,只盼望,徽娘醒了,长点脑子,就算为了孩子也别再干傻事了。要是问王家秀想不想分家单过,王家秀也原意,心里还羡慕岳七。只是她也知道,家里现在这个环境,不可能提分家的。
洞里简宁过的十分幸福,也不知道岳七在哪弄的一窝蛇,个顶个的小孩胳膊粗细,总共三条,最长的一米多。岳七留下了最长的一条,剩下两条带回山下,给家里人打打牙祭。恢复智商后的岳七更沉稳了,尽管他现在只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也知道人情往来了。
不能因为是亲兄弟就一味的索取,迟早别人会厌烦的,走亲戚走亲戚,越走越来往,情分越深厚。岳七搬出来,并不是想跟一大家子彻底分开,这些年大家对他的照顾也是实打实的,大哥没了,他心里也有几分责任,只是不说,能做能帮就干。
岳六见到两条粗蛇,也馋了,当天处理了,混着菜碎米苞谷茬子炖了一大锅,他手艺普通,但因为沾了肉腥子,特别香。
徽娘已经醒了,看见三个瘦了一圈的孩子就伤心不止。
岳五嫂端了熬好的肉粥过去,孩子们正跟徽娘抱头痛哭,一个个跟受了天大委屈一样,以前就是岳五嫂跟徽娘能亲近些,聊得来,俩人年纪差不多,虽然差了辈分。
“这才刚好,怎么就哭起来了。”岳五嫂说了句,又想起徽娘死了丈夫的,自己说这话不太好,于是又补了句,“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为着孩子想,行了,锅里你六爷爷熬了蛇粥,是你七爷爷今个一大早拿回来的------”
木楞的徽娘一听岳七的名字,顿时急了,呵斥道:“不许喝!”把岳五嫂端过来的碗也推远了。
岳五嫂不比岳五心思灵活,这人热情但情商有点问题,一句话总结,好心办坏事的傻大姐。也爱谈一些村里的八卦,可岳三嫂岳四嫂都闷着,只有跟徽娘能说到一起了,平时绣个活,聊聊天。
徽娘那时候羡慕岳五嫂女红好,有意相处,好让岳五嫂把这一手的好技术给德玲教教,于是俩人在大家里,算是好的了。
这也就是当初岳五把洞穴的事告诉女儿,而没告诉岳五嫂的关系,就怕前脚说了,后脚岳五嫂就跟徽娘说了,那下一秒,全村都知道团子的洞在哪了。
徽娘一呵斥,岳五嫂也愣了,心想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可她进来也没说什么呀?于是有些不解,“你在病里,吃点好的补补,你昏睡这几天,三个小的守在你床前,都瘦了一圈,我知道仁山没了……”
岳五嫂还在絮叨说,没看见徽娘听见岳仁山的名字,面上一瞬间的悲痛,和听见岳七的名字,一时的扭曲。
可三个孩子都看见了,吓得站在床边不敢动弹。
“我在孝期间,沾不得荤腥,连着这三个孩子也没福吃着七爷爷带回来的蛇肉。”徽娘不阴不阳,又添了句,“谁知道有毒没毒……”
岳五嫂就算在傻大姐,这会也听出徽娘意有所指了,顿时气得脸发白,坐在床边胸脯气得直喘,等缓过了劲,这才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没必要句句夹枪带棒的,小七做了什么了?小七到的时候人都没了,要不是你拖延了……”见徽娘一副受打击重创的样子,岳五嫂觉得自己说的太重了,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还不是刚才徽娘气得她,说话不过脑子的。
“小七现在已经上山,避着你了,你掉进河里也是小七拼着救你出来了,一家人过了这么多年,你家德松十岁了,你也算看着小七长大的,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五嫂说完解了气,见徽娘柴米不进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要真是想随仁山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三个孩子怎么办?你就不心疼?”
徽娘眼珠子动了动,她疼啊!这三个孩子就是她的心头肉,谁动她都疼,就是因为心疼孩子,她才不敢让孩子们碰蛇肉,谁知道沾了没沾怪物灾星的晦气,万一给孩子过了……
岳五嫂还以为说动了,“你看德玲瘦的,一会跟奶奶出去多喝两碗------”
“五婶,他们才没了爹,还在孝期,沾不得肉。”徽娘硬邦邦道。
岳五嫂气得胸口疼,她一颗好心当驴肝肺了,顿时转身就走,结果被徽娘叫住了,看着床头的粥碗,抿着唇,“公公没了,我也在孝期。”
孝期孝期,岳五嫂觉得脸疼。
直系亲属没了,比如爹爹公公丈夫等没了,有守孝的说法,只要守够二十一天,要是旁系,七天就成了。守孝期间不能沾荤腥吃肉,要是孝子贤孙,非要吃一年乃至一辈子素,也是成的。
徽娘和孩子还差几天就过了孝期,但徽娘这么说,岳五嫂也不好硬灌,顿时端着碗就走了。
三个孩子怯怯的看着徽娘,徽娘眼泪就止不住了,抱着孩子们又是一阵哭,哭完了心里也坚定了,为了孩子为了仁山她也要活下去,想到山上的岳七,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幸好灾星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