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光线蒸发掉漠然肃立的将士身上的最后一丝血与汗,发出“滋滋”的焦灼声。被炫目光线扭曲了的空间中,刚结束鏖战的战场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但是这里,却依旧不得不迎接另一场战役。
傍晚,高阳西,兵戈林立。
仓皇的数十流民拖家带口的呆立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惊恐的视线中,是宛如凌空而降的汉军。
“韩”字帅旗半压在“汉”字军旗之下,“猎猎”的飘荡在血色的晚风中。
大军身后,铺天盖地的火烧云在苍穹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周边漂流而过的流云被瞬间裹挟在其中,千丝万缕犹如被撕扯开来的棉絮,瞬间被裹挟进那深不可测的暴风眼之中。
万里苍穹翻滚着鎏金,仿佛被裂开了一只窥伺人间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高阳西的楚汉战场。
弓已拉满弦,满月状的弦中只见一轮西坠的乌金,汉军弓箭手早已准备就绪,战火一触即发。
“走吧……快走!”项羽对穿过对垒两军中间阵地的流民轻斥一声,难得低头仔细的注视了一遍匆匆而过的人群。
“一张张拼死求活的脸……”马背上高坐的赤膊武将拖着长戟心想:“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脸孔。”
项羽仿佛第一次发现一样,在这样的求生的面孔看见的是惶恐、是脆弱。
这些蝼蚁一般求活命的人拼尽全力抓紧了生命捉摸不定的尾巴,被死亡追逐的无路可逃,还妄图继续留存在这个腥风血雨的人世间。
却不知道,掌握着他们生死的人正高高在上的玩味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在他们每一次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咧开嘴唇冷笑,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不过是时候未到。
项羽看着左手手臂上毒蛇一般攀爬上左胸口的黑色长线,只有一寸、就一寸距离就将缠绕上心脏。
“那爷的时候在什么时候会到呢?”项羽漠然的想着,只觉得毒液在四肢百骸中猛烈翻滚,好像血管内被灌进了流动的火焰,身躯犹如燃烧起来的一把木柴,随时都可能被烧灼得变成一把随风飘散的灰烬。
“可能也不远了。”项羽将视线从那诡异的花纹上挪开,只可惜终究未能在大限到达之际找到虞楚昭。
昔日荥阳乱军中甘罗不知所踪,一连三月没有归魂散压制,项羽手臂上的这道黑线便犹如同春雨后的藤蔓一般放肆生长,吸食着这具身体中残余的生命力。
项羽恍惚间发觉自项氏起兵到现在,兜兜转转这么久,他和那些蝼蚁般过活的人相比较而言其实也并无区。
“爷现在的脸和他们的脸又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表情……卑微的活着,多一天是一天……”项羽想着。
那么又是谁在天穹中俯视着他项羽呢?谁在操纵他的命运,让他历经悲欢离合呢?项羽的视线投向天际那无休止翻滚的巨大空洞,那到底是谁的眼睛在看?
项羽感觉晚风将他纠结的头发和胡须扬起来,浮动在染尘的风中,皮肤都能感觉到的粗粝纹理一定不是他的昭昭会喜欢的。
最终,流民散尽,项羽的视线也从泛蓝紫色的天穹上滑落到汉军帅旗下的高大武将身上。
项羽漠然横戟,嘴角干涸的血渍再度被顺着脸颊滑落的冷汗晕开,这一刻,他骤然明白了一种说辞——那是曾经让他不屑一顾、当做是弱者借故逃脱是非责任的词汇——叫做“天命难违”。
虞楚昭额际骤然滑落冷汗,“啊!”的大叫一声,掉落岸上濒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巴喘息着。
散落在地面上潮湿发霉的稻草泛着一股骚味,盖着深埋在地下的锁链,而那锁链正紧紧扣住虞楚昭的四肢,将他呈跪姿钉在地上。
惊恐的神色在他瘦削的不成人形的脸上一闪,时光一瞬间仿佛就回到了函谷关前项羽决意一战的时分!
想当年,飞雪中天翻地覆,黄泉倒流,虞楚昭就是那样眼睁睁看着项羽骤然坠落进万丈深渊,那时候,他尚且稚嫩的面容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惊惧之色。
“先生!你怎么了!?”一个声音跨过坚铁栏杆,在四壁上撞出回声,但是显然并未传进虞楚昭的耳中。
紧闭的眼皮眼珠疯狂的转动着,似乎是想要将刚才的残留的噩梦的画面从眼前驱逐出去。
烽火狼烟高阳西,荒城一座。
楚军零零散散残兵败卒统共不过千余人,而楚军视线范围外,则是潮水一般疯狂涌入的汉军。
千人对战几十万,敌暗我明,这战局的开端便已言明了结局。
虞楚昭继续闭着眼睛,无力的往身后冰冷的石柱靠过去,眼角温润的感觉缓慢向侧面攀爬,延伸至湿冷的鬓角,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滑下来。
就在叛离汉军之时,虞楚昭便已经预料到了必死的结局,只是,他曾希望能和项羽同生共死,只要这样,那便已经足够。
但是现在,两人天各一方,还谈何同生共死?
怕最后只是沙场战报一封,马革裹尸,衣冠青冢。
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手指,僵硬的指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虞楚昭透过这一丁点微弱的声响去努力感受生命尚存的气息。
在最开始醒来的几天,虞楚昭的双腿尚且还能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痛——那是侯生用铜拐生生敲断的。
在那时候,虞楚昭曾渴求着片刻的安宁,无论是昏迷还是死亡。但是如今,在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的现在,他却需要什么东西来刺激麻木的神经,告诉自己——你他妈还活着!
贯穿后背的剑被伤草率的裹在肮脏的布条中,虞楚昭自己都能闻见伤口腐烂的恶臭,但是他却看不见自己的伤口,同样可怕的是,那里的知觉也在缓慢的消失。
虞楚昭只觉得自己背后背着一块沉重的龟壳,无知无觉却又妨碍行动。
但,就算是这样,他居然还活着,除了异常对的虚弱之外,他竟然还有呼吸,这让虞楚昭自己都惊讶。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墙之隔的牢房内传来另一个虚弱的声音。
虞楚昭疲倦的合着双眼,单单只凭那声音便轻易辨认出那嘶哑的声音的主人就是陈平。
“侯生那老狗……怕是早早就投靠了吕家!不然张良不能放他一个老疯子活这么久。”陈平愤慨的低声诅咒。
虞楚昭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分析眼前的状况,于是闭目养神,心思却飞转起来。
自他在这牢房中醒来已半月有余,听隔壁被关着的陈平说来,那日北山子午岭上他挨了韩信一剑后被救上了侯生的式神。
当日,陈平本以为已经安全,谁知道再落到地面上,却是被一众神秘的吕家人重重包围,接着就被关进了这处。
接连不断的酷刑便轮番上演,问的不过就是一句——万鬼朝皇在何处。
陈平自是不知道万鬼朝皇所在何处,于是日日被揍得哭爹喊娘,却不敢直截了当的说一句不知道——等待无用棋子的命运便是灭亡。
而虞楚昭,纵使知道万鬼朝皇今在何处也是断不会说的。
万鬼朝皇对他而言意义是非同凡响,甚至是可以配赔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物件。
想到侯生那张气急败坏的嘴脸,虞楚昭撕裂的嘴角就扯出一抹冷笑。
万鬼朝皇早在三年前便消失在世人的视野里头,怕不是被祝融的烈焰烧融了,就是被掉落进了滚滚黄河了。
虞楚昭缓慢的呼吸声犹如一个破风箱,拖沓的尾音沉杂,在难分天日的牢笼中扬起一小片灰尘。过去和项羽在一起的种种回忆悉数在微小的尘埃中放映过去。
“听说人死之前能看见自己一生所有的回忆……”虞楚昭侧躺着,呆滞的视线停留在那些悬浮在光路中的灰尘上面,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紧接着,虞楚昭看见被自己的呼吸声扬起的灰尘在火光中飘落回地上,接着又轻轻的往上一弹——有人来了!
“相传,吕家发源濮阳,所以我猜测虞楚昭应当是被带到了这里来了,你和侯生曾经同朝为官,应当熟悉他的数路。”甘罗将嘴里的稻草“呸”的一声吐到地上,两眼往身侧的剑客身上一扫。
星光之下,剑客眉心微蹙:“侯生是瑕疵必报之人,而且心肠狠毒……”
“往那处走!”甘罗将时灵时不灵的罗盘狠狠一敲,单手一揪驴耳朵就往东边走。
剑客步子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转方向跟上甘罗。
星光温柔的撒向大地,在万里河山上洒下一层银辉。
高阳战场在星光下血肉横飞。
汉军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合围而来,冲锋的项王不知何故战到一半突然摔下马去,瞬间楚军四散败逃。
千里之外濮阳,地牢之中,虞楚昭犹如一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不远处的树林中,甘罗懊恼的敲敲手上的罗盘:“你丫的,要用的时候就犯病了!”
☆、酷刑
三月前,项羽自知时日无多,临死前再见到虞楚昭的欲望超出了一切,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
于是,为表诚意,楚军大军撤出鸿沟外百里,只身一人,率五千楚军并带交换的人质——刘季老父儿女,前去和刘季议和,结果陷入汉军圈套。
月上中天,濮阳外树林中,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兜兜转转。
“你是说,虞楚昭根本不知道项羽他……”剑客的眉头蹙着,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
“你这说的是废话!”甘罗侧坐在毛驴青青背上,一个白眼飞过去:“若是虞楚昭知道项羽中毒,哪里还有这三年的事情?”
剑客苦涩的笑起来,眼眸倏然一暗:“是……虞楚昭他若是知道了,定是愿和项羽同生共死……”
阴暗的牢房内却是月色照不进的。
被捆缚的囚徒紧闭着双眼,低垂着头。
血液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来,一滴滴溅在地面上,和原本干涸的暗色的血渍融合在一起。
耳边是候生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囚徒不用细想,也能知道那不可一世的项王会做出这样轻率战术决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