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最高处的屋瓦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耷拉着眼皮注视着夜幕下的要塞,挥出的袖子中,一片轻飘飘的黄纸变作一只纸鹤,翅膀一掀,旋即在天际滑翔而过。
老人攥紧的枯瘦的双手藏在滚金边的袖子里,阴骘的视线抛射向漫无边际的深紫色苍穹,星辰流转,紫薇星行踪三年来再度漂移。
“吕雉,莫叫老生失望!”
几十里外,卧房中正酣睡的女人赫然惊醒,散乱的鬓发湿透,黏在秀丽饱满的额角上。
吕雉大口喘息,瞪得过圆的眼睛让这张年轻的脸显出一种不和年纪的怨毒和狰狞。
“怎么……了?”刘季翻了个身不耐烦的语气中尚带着睡意,梦呓似的咕哝出声。
“没事,大王且安歇吧。”吕雉柔声对身侧躺着的男人道,但隐藏在阴影中的面色却是一紧,十根修剪的尖锐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手掌心里。
吕雉借着透过窗纸的星光紧紧盯着刘季的脸又看了半晌,最终确认身边的男人已经彻底进入了梦中,这才轻声下床。
“家主说那话的意思……”吕雉眉头向中间蹙起来,艳丽的脸闪过的怨毒让她的脸变得恐怖:“莫非是说那山河鼎还在?”
绕过重重叠得的帷幔和屏风,吕雉轻手轻脚的将一口不大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堆满了零碎的杂物,看上去并未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吕雉却在度小心的确认了周围无人,这才从一堆杂物中间取出一把颜色鲜艳的诡异的红色油纸伞来。
“去,盯着那鬼面生……我知道你进不了他身,你就悄悄跟着就是,要是有什么东西送来,你就藏起来带回来。”
吕雉话音刚落,就听见窗外突然传来响起一声悠长的猫头鹰的叫。
“谁!?”吕雉手臂融化般赫然抽长,瞬间长出四丈开外,直接抓在雕花木窗上!
就在尖利的指甲抓碎木窗的前一秒,一个声音悠悠从窗外飘进来。
“不如再合作一次?”
吕雉吊梢眼眯起来:“凭什么再相信你?”
“就凭你也知道那个虞楚昭未死。”
虞楚昭从心悸的噩梦中赫然惊醒,眼底蓄着的泪水快速滑落,湮进鬓角的发丝中。
夜色未退,黎明尚远。
终于,旭日东升,成敖浸在一片金红的霞光之中。
久经战火的城池再度戒备,铁桶般的城防中满是雀跃又迷茫的汉军士卒。
这些人和他们的主子刘季一样,不明白为何驻守在虎牢关的楚军缘何不战而退,但白捡的便宜不要白不要这个道理却还是清楚的很的。
要塞之地,你不要我要!
日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虞楚昭简陋的房间,金色的光线映出一张呆愣的脸、动也不动的眸子,就像是蜡像做成的一般僵硬。
梦魇尚在思维中纠缠着,没有离开的迹象。
汗湿黏腻的后背贴在床单上,虞楚昭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宛如陷入了一片沼泽,冰冷又窒息。
虞楚昭长出一口气后,望着屋顶上一道横梁发了会呆。
“一切尚在计划之内。”虞楚昭着魔一般喃喃自语,不断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疲惫的搓了把脸,虞楚昭赶走心底涌上来的不安。
“只要和汉王刘季平分天下,就不会再发生。”后头的“自刎乌江”四个字虞楚昭想都不敢想,鼻息间如同还留着梦中乌江翻滚而上的水汽的气味,还有那止不住的、喷涌而出的血腥气息。
一连几日,项羽夜夜入梦。
但是那张虞楚昭终于才想起来的脸却不复三年前年轻,憔悴的容貌和两鬓的霜白都让他心惊不已,更是心疼难耐。
日思夜想的那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在梦中变得模糊不清,隔着乌江拍碎在岸边的巨浪行成的水汽,项羽就像一层稀薄的雾气组成的一个幻影,碰不到摸不着。
无论虞楚昭怎么呼喊,都无法阻止那锋利的剑芒吻上项王的咽喉。
只要这个场景一闪现,虞楚昭就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那只手缓缓使力,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会被捏碎。
只要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张脸、那个人,无法再触碰那温暖的身躯,虞楚昭心头的万般滋味便无从道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翻腾。
“不会的!青虹剑丢在了城阳,万鬼朝皇丢在了黄河……”虞楚昭望着泛黄的帐幔顶,心底将项羽手上的兵器一个一个筛选过。
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就算不是青虹、不是万鬼朝皇,那也有可能是别的剑、别的刀。
“先生!大王召集议事!”门板被猛力敲响,显然门外人激动的情绪。
“这便来。”虞楚昭淡漠的应了一声,思绪终于从项羽身上转回到眼下的情况上。
虞楚昭两眼眯起,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亲兵这么激动,刘季那头发生的定然就不是坏事。”虞楚昭仰面躺倒在床上一动未动,丝毫没有应了“这便来”三个字的意思。
“若是坏事的话,那厮手下的亲兵都是大气不敢出的货。”虞楚昭慢条斯理的分析一遭,两手搓热,贴在脸上,平缓了情绪,直到那双黝黑的眼眸中平淡的什么都不剩下,这才翻身下床。
推开门,风在天井中打个转,两片羽毛悠悠然从虞楚昭鼻子前头划过,惹的他鼻子一痒就打了个喷嚏。
虞楚昭一边揉鼻子一边抬头看对面,果然那屋子已经搬空。
在这间韩信休息过几天的房子上转过一圈,虞楚昭随即收回视线,四平八稳的迈开步子,往刘季所在的正堂走去。
“韩信八成是已经被刘季打发回齐地去了,这里已经用不着他,一个带军的将领,放在眼前显然在眼下已经是个威胁,但是要除掉,时候却又还未到。”
虞楚昭转过后花园的山石向后门望过去,果然是一队人马正快速整装,显然是等不到明天,当即就要离开。
“这就走了。”韩信在马上对鬼面生露出一个苦笑。
虞楚昭嘴角弯起,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
“项王遣使来求和……”
虞楚昭听见门内张良得意洋洋的声音,欲敲门的手在搬空停顿一刻,双眼眯起来。
“这件事情按理来说应该是刘季这孙子提出来才对,项羽那头明显是形势不到要议和的地步。”虞楚昭心思转了一圈,手这才落下去,在雕花木门上轻轻扣响三声。
“哟!这时候才来的肯定是鬼面生了,快请进!”刘季的声音有点意味深长。
虞楚昭抬步跨进被从两侧拉开的门,只见刘季越加肥硕的身材挤在红木雕花椅中,宛若一块巨大的、皱巴巴的肥肉。
双手抱拳略施一礼,虞楚昭心思却全然不在汉王跟前,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哪里在意刘季这孙子现在在打什么主意。
张良立在刘季右手下侧,神色倨傲却不显在表面,唯有那半步越出的微妙距离在告诉别人,他在刘季身边的地位如何。
“主公找在下前来有何事?”虞楚昭心不在焉的开口,心下琢磨的还是项羽为何会比历史上提前议和。
“但这也不是坏事,至少现在不是处于劣势,等于是休战养生。”虞楚昭一边想着,一边留神坐在刘季左手边位子上的女人——吕雉。
“她怎么会在这儿?”疑问浮上虞楚昭心头。
与此同时,张良时候缓缓开口:“鬼面生啊鬼面生,敢问你为何吃里扒外,通敌卖国啊?”
虞楚昭一愣,抬头望去,只见张良一双精明的眼睛耷拉着,视线不知道藏在何处。
吕雉以丝帕轻掩住口鼻,发出一声似惊非惊的“啊”,这一声那叫一个起承转合。
一个单字里头倒是叫人听出了惊讶,难以置信的意味,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还能叫人在其中听出一点意味深长来,摆明了是对这事情早已有所预料。
虞楚昭优哉游哉的抬头,视线在吕雉和张良身上一晃,一个念头顿时抑制不住的升腾而起——这两人又再度联手起来了。
“不知道先生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虞楚昭慢条斯理,面上不显一丝情绪。
“和项王通信不算是通敌卖国?那外黄那封信……”张良挥手唤上侍从,从托盘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虞楚昭还真未想到这自己埋下的线——陈平,都能做的这么尽心尽力,什么离间汉军阵营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原来那日在成敖下军营的事情还不算完,只是刘季当时被那不战而胜的膨胀感冲昏了头脑,一时间觉得这楚军退兵还是鬼面生的功劳。但是被张良和吕雉二人反复提醒一通,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来,于是这“秋后算账”的戏码便出来了。
虞楚昭不慌不忙的一哂:“就这?”
张良面色一冷,知道这鬼面生不好对付,却未想到这人竟能淡定如此,证据已在面前,还能纹丝不动。
虞楚昭嘲讽的笑笑:“若是真有此物,那项王为何留着?何不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信确实就是虞楚昭当日写的,项羽也确实没烧,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寻找和虞楚昭相关的蛛丝马迹。
只不过现在拿这出来作为证据,却是不怎么站得住脚的。
张良只是借此发挥,也没指望靠这个定了鬼面生的罪。
“哦?鬼面生你倒是好大的胆子!你有没有给项王递过私信暂且不提,但你说……这好好的,楚军军中为何要给你递来信件!?”
张良这番话一落下,刘季的本来垮塌的坐姿就挺直了。
虞楚昭这回倒是真的一愣,心中奇道:“昨日的信件?小爷什么时候收到信件了?”
一个画面从虞楚昭眼前划过——天井地面上残留的几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