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茫无焦距的落入夕照触摸不到的黑暗里——那熟悉的口吻和低沉的声线仿佛穿过了三年的时间,从昏沉无知的时光中缓缓走来,却利箭一般射入柔软的心脏中。
“项……项羽!?”虞楚昭的瞳孔倏然紧缩,溜出嘴唇的声音都在发颤。
标志端正的脸上,那双黝黑的瞳孔定格在夕阳下更显得幽深黑暗的店铺内。
轻不可闻的落地声,虞楚昭下意识往前踏出的步子突然就顿住了,惶然后退,一时间想找什么遮住自己的脸。
“昭昭……做什么!?”这会子荒芜店铺内的声音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似乎是在觉得好端端的这么一个重逢被面前这人不着东西的举动弄得多了几分诙谐。
虞楚昭先是一愣,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恢复了当年公子哥儿的那张帅脸,如此一动反倒是和有意遮掩什么一般,显得多此一举。
“项羽……”虞楚昭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接着就和被人拎起来又放回地上的猫一般突然就停止了动作,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项羽!”虞楚昭大叫一身,两腿一蹬就往那黑暗蹩脚的店铺内纵身扑过去。
一直到那熟悉的气息充盈了彼此的鼻腔,项羽一直高悬半空的心脏才回落到胸腔里。
“昭昭……”这么一声熟悉的呼唤竟然带着哭腔。
一个简单的拥抱却恍如隔世,纷乱的时光在两人之间划下的沟壑在这个镶嵌一般的拥抱中填平,似乎,分别从未有过。
“你瘦了。”虞楚昭鼻尖蹭过项羽下巴上的青茬,这般耳鬓厮磨的感觉并不好,甚至让虞楚昭脸颊的皮肤感到疼痛,但是却不愿离开。
项羽紧紧扣住虞楚昭后肩胛骨的手指用力的发颤,却又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力气,生怕弄疼了这个好不容易再见上一面的人弄疼了。
“怎么了”虞楚昭率先开口,似乎是察觉了项羽动作的犹豫。
于是,这双大手终于还是握成拳头,死死的捏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了掌心中,刺破皮肤的疼痛才勉强让项羽找回了一丝快要崩断的理智。
“三年了……”项羽干涩,浓的化不开的思念在短短三个字里头尽显无疑。
“你瘦了。”虞楚昭也是三个字的回答,他未理睬项羽的那一句感慨——因为他无从作答,也无法作答。
虞楚昭高挺单薄的鼻梁压在项羽的下巴骨上,分明的棱角抵着鼻梁,一股的酸涩直冲额头。
他无法回答项羽的感叹,三年,这一千多个日夜对于分别的二人来说并非是公平的.。
就如同爱情这种东西向来不会有平等的时候,也没有平衡的说法。
就如同江东八千子弟兵把项羽当做不死的战神依靠着,各个将领愿同项羽生死与共,把命交付与他。
那他虞楚昭呢?他也把项羽的怀抱当成是汲取温暖的地方,当成最后的退路。
但项羽呢?谁又能是他的依靠,他的退路呢?
想到这里,虞楚昭不禁悲从中来,对项羽的愧疚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瞬间讲他没顶。
“我不是个东西,是我对不住你。”虞楚昭埋首在项羽脖颈间,声音瓮瓮的。
“不怪你,是爷的错。”项羽顺着手下剥削的脊椎骨往下抚摸着,安抚颤抖的身体。
项羽的日思夜想,挂念难舍,还有那对于失去爱人的恐惧,以及绝望中希望能再见虞楚昭一面的复杂心绪是失去记忆的虞楚昭所无法切身体会的。
对于虞楚昭而言,三年几乎只是一场迷糊的梦境,这场梦中,没有项羽,唯一叫他有所挂念的,不过是梦中梦之中,那个叫人无法释怀的温暖,虚幻构架中和自己度过年少时光的男人始终面目模糊,和自私的汲取一份人间的温暖别无他样。
这一刻,虞楚昭才正真明白,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在扯淡,没人能完整的复制出另一个人的心绪,悲伤和绝望无法分享,无从分担。
“你怎么瘦的这般厉害……”虞楚昭抽抽鼻子,抑制不住的酸涩倒灌进喉咙里,宛如倒流的泪水,瞬间将心脏浸泡在其中。
一句话叫项羽顿时一愣。
面前人还有终究无法摆脱的三年分别带来的陌生感,毕竟每个人都在无时无刻的变化着。
所以,就如同项羽的一声叹息引不来虞楚昭的回答一样,此时的项羽也沉默了。
项羽垂下视线,眷恋又疑惑看面前的人。
和项羽预想中出现的那道身影不同,这是活生生的虞楚昭,并非是预料中的那个外黄城中被自己一箭射中的鬼面生……
一时之间,项羽一向莫测的面容上出现了迷茫了的神色——那在茫茫秦岭之中留下了恶鬼面具的人又是谁到底谁才是那个陪他征战四方,攻城略池的,他的昭昭
“发生了什么事你瘦了。”虞楚昭觉察到项羽的不安,于是用尖尖的鼻头磨蹭着项羽的胡茬,感受这久违的微小的刺痛感。
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拼命渴求着面前的人,一点间隙都会让自己早已战栗的身体叫嚣着不快,恨不得能就此融为一体才好。
沉默中,项羽游移的视线不敢在落在心上人脸上,只得忙无目的逗留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试图在这空虚中找到视线的落脚点,好让自己面上的神经放松下来。
有件事情,那是项羽绝口不提的,关于那毒,关于那粘上了就甩不掉
虞楚昭黑暗中依旧能准确视物的瞳孔捕捉到面前人两鬓的白发,胸口顿时犹如被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块,几乎难以呼吸。
“项羽,到底怎么了?”手指心疼的去抚摸那两鬓的白发,但却被爱人猛的扭头让开了。
“不用担心,昭昭听话,很快,很快就没事了。”项羽躲开虞楚昭的视线,同时试图安抚怀中明显已经开始不安的小爱人。
“你说话。”
虞楚昭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带出一层回声,但是依旧没有得到抱着自己的黑衣男人的任何回应。
那双鬓的银丝化作一种触摸不到的疼痛,深深的扎根在每一个骨缝里头,拔除不掉,肆意滋生。就连三年前关山上大火焚烧的疼痛和此时相比,仍旧是那么不值一提。
虞楚昭尚在自顾自的感伤着,却不知道那个紧紧搂住他的黑衣男人却想,这个从十四岁开始便腻在他身边的皮小子长大了,不再是那副一个不如意便大吵大闹甩脸子的少年公子哥儿了。
他的昭昭会关心人了,会说出以往说不出口的话了,这份坦率却又是怎么磨砺出来的
项羽收回一只手,粗糙的带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张在梦中千百万次出现的脸。
昭昭还是当年的模样,项羽有点落寞的想着,但是人却是变了心性了。
这些虞楚昭翻来覆去出口的话,是当年那个嬉皮笑脸的小混蛋无论如何都无法启口道出的言语。
确实,实际上纵然这番话其实总会在虞楚昭唇舌间翻滚不知道多少遍,但当事人当年却是绝对开不了口的。
黑暗中,虞楚昭的手指蜷缩在项羽瘦削的脊背上,不敢张开手指去抚摸那条明显突出的脊梁,生怕那样的触感会刺痛已经因为这一次意外的相聚而不堪重负的心脏。
“没有。”项羽否认虞楚昭的话,同时重新把鼻梁埋进虞楚昭的发丝中间,努力汲取这身体上熟悉的气味。
“哪怕就是这最后一次也好,让爷记着这味道,这温度,带着这段最后的触碰的记忆走向死亡吧……”项羽这么想着,滚烫的泪水从他深陷在眼眶中的眸子里渗出来,砸落在鼻梁下的发丝间。
虞楚昭猛然战栗,挣扎着试图脱离项羽的怀抱,想抬首看狠狠抱住自己的男人怎么了。但是项羽的怀抱如此的坚固,宛如一道道铁链将他的所有动作完全禁锢。
“说!你怎么了!”虞楚昭出口的话是在项羽面前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强硬,但是陡然沙哑下去的声线却出卖了他内心难以抑制的不安。
项羽的气息一滞:“无事。”一息的停顿后,又加了句:“想你想的紧。”
一句话震落了虞楚昭眼眶中噙着的泪,挣扎的动作瞬间绵软下来。
这样一句话项羽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但没有一次能用三年时光诠释的如此完整又哀伤的。
项羽宽厚的手掌扣住虞楚昭的后脑勺,怀中人温暖的躯体中跳动的心跳和他胸腔中搏动的频率完全一致,就像两颗心脏在用同样的旋律谱写着生命。
“只是爷没法陪他走一辈子……”项羽想着,低头去搜寻怀里人的嘴唇。
一个吻的到来是那么不期然又顺理成章。
虞楚昭顺从的扬起头回应项羽的吻,带泪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一双藏住了所有感受的黝黑的眸子。
双唇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相互触碰了一下,一道电流登时从触碰的位置传达到四肢百骸,两人均是不约而同的一震,嘴唇在短暂的分开之后,便是更加热烈狂野的纠缠。
“唔……”虞楚昭的舌头被项羽用力吮吸着,又疼又爽的感觉让他难耐的发出压制在唇舌间的呜呜声。
这种似是求饶又似乎是祈求的声音直接让虞楚昭自己红了脸,合上的双眼睫毛不住的扑闪着,觑着眼睛看上方专心接吻的项羽。
“专心。”项羽一直不曾合上眼睛,视线舍不得离开的描摹着雨虞楚昭的模样,黑亮的瞳孔中映出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
面前的那张俊脸连带着怀中熟悉的温度在这一刻彻底将项羽心中的疑惑也好,愤懑也罢,全部都弥散无踪了。
“也罢,是人是鬼,到底是为何离开三年,爷都不管不问了……”项羽凶狠的□□着凑上来的那对薄唇,突然觉得一切疑惑,一切不满,一切痛彻心扉的诉说都不过是在矫情。
他项羽想见的不过就是虞楚昭这个人,想临死前再看上一眼就好,管他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火热滚烫的鼻息交融间藏匿着咸涩的泪水的味道,在两人的口腔内翻滚着,和彼此熟悉的气味糅杂在一处,苦涩又甜美。
就像是在用全部的生命的热度绽开的湿吻将两个本应该毫无关联的生命紧紧牵绊在一起,已经不是一生一世的生死相依就能诠释的干净的了。
夜色笼罩舞阳,破败的良品布庄中一点火光透过风化剥落的纸糊窗传递到青石板的街道上,沾染上一层橘色的,温暖的光。
落灰的地面上铺着两人褪下的衣裳,潮湿的水渍晕湿了交缠在一起的衣裳,暗示着不久前发生的,酣畅淋漓的□□。
赤身裸体的二人四肢纠缠,像两头相互取暖的兽。
虞楚昭小孩儿一般蜷缩在项羽古铜色的胸膛之中,一会儿后悄悄抽身而出,支着胳膊撑着脑袋,借着跳动的烛光看男人倦极熟睡中的英俊面容。
一滴苍白的烛泪和虞楚昭眼角的泪水一起缓缓滑下,只不过一滴落在了蒙尘的地板上,一滴被虞楚昭平摊的手掌接住。
那修竹般的腕子堪堪悬在项羽紧蹙起的眉头上方,虞楚昭继而抬手擦过自己的薄唇。
“嘴唇薄的人,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