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笑两声,脑海里闪过解九那句话:“顺利的话,齐铁嘴这个人,会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抬起腿,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看见一颗雨滴啪地一下落在镜片上。
他也不躲,依旧扬着头,任由密集的雨滴铺天盖地遮住视线。模糊中又莫名地想起齐老爷子生前说过的话。
那时他没有病入膏肓,兴致高时总还要卜上一卦。齐八身为人子,口头上总是一如既往地劝他多休息莫操劳,心里却没真正想要阻止他。算卦伤神耗命,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人生苦短,不能做想做之事,每日卧于病榻,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齐老爷子拿着齐八的八字算了最后一卦。
算命不算亲,这是规矩。
齐八没法儿阻止,他甚至是在齐老爷子快失去意识时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齐老爷子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时间没有给齐八提出问题的机会,老爷子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倒斗的人,九死一生,命途多舛,是我拖累你了。”
彼时齐八还年轻,他以为这只是老爷子随口感慨罢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他那时就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知道齐家唯一的血脉会不可避免地走上这条死路。
难怪要定下不算亲这条规矩,他一步一晃地在雨中走着,心想,好的结果倒也罢了,若是坏的,也只剩下无能为力四个字。
齐八回府时暴雨下得最为猛烈,铺天盖地的雨打得他身上发麻。小满和王伯正拿着雨伞雨衣在门口张望,一瞧见他的影子,便匆匆冲了下来,一前一后地迎着他进了门。
他跟着他们缓慢地走上台阶,在大雨声中仔细分辨着那两只走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大门隔绝开外人的视线,这个糊涂了一辈子的算命先生,终于清醒着昏了过去。
九
据说人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
齐八向来是不信这种话的,人死如灯灭,眨眼间的事情,哪来这么多旖旎传说。
然而这一次,在这场走马观花的梦境,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宛如没有行走能力的婴孩,单单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无数鲜活的画面自面前飞过。他看到了曾经年轻力壮的父亲,年少时调皮捣蛋的小满,还有初见时满身戾气的大军阀。
“虽然我不信命,但来都来了,也全当交个朋友,”他把手套扔向副官,外袍一撩就坐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推过一张纸,“先生请吧。”
那时怎么就没算出他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呢?
他看着自己的脸,好像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又立刻释怀了起来,年岁日久,竟然都忘了,自己当时明明就知道这个人非池中之物,一生破阵破邪,弑神杀佛。和这种人结交,受累劳苦必定是家常便饭,荣华富贵却不见得板上钉钉。
思忖间,眼前的画面又闪动起来,鬼车,矿山,北平,红府……
他就这么看着,被雨淋的轻飘飘的心慢慢落回原地。原来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他心想,那我该是快死了吧。
一想到死这个字,他瞬间反应过来,不行,计划刚开了个头,可千万不能死!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迎上压在背后的山一般的重量,使出浑身解数,一点点支起手肘。没有汗可流,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好在王伯及时在这关键时刻叫醒了他。
老人极为担心:“爷,您这是……魇住了?”
齐八这才终于有了现实的负重感,他大口吸气,好一会儿才觉出手上有了点力气,勉强挥挥手:“没事儿。”
“这还没事儿呢!”王伯直搓手,“我打小看着少爷您长大,从来没见您这样胡言乱语的,叫了一刻钟了都还没叫醒!给我这担心的,寻思着这要是再不醒呐,只能拿上手抽了!”
说是管家,其实也是这里的第二位主人。他和齐老爷子一起长大,二人是主仆,也是兄弟,就连着小香堂,也是他帮着老爷子一起经营起来的。齐八打小就是他伺候,即使是后来收了小满,饮食起居也都是王伯亲力亲为,从不曾假手于人。
齐八笑起来:“看来我醒的挺及时的嘛!”顿了顿,“王伯,你去给我倒杯水来,我口渴得厉害。”
老人见他才从梦魇中脱身,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此,齐八又废了一番口舌,他才迈开了圆滚的步子,匆匆离开。
时间并不富裕。
齐八撑着床沿儿坐了起来,眼前立马黑了一片,他闭上眼,却没想手一软,再睁眼时却是坐在了地上。
该不会是病了吧?他气愤,却也无奈。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他,一刻也不能歇,一刻也不能停。
来的不是时候。
他终于扒拉着床沿儿站了起来,按着烂熟于心的计划,把角落里许多破败的物件一一擦亮,整齐地码在桌上。
王伯一进门就变了脸:“爷,您这是要干嘛!”
他手里还端着壶姜茶,此刻也顾不得烫了,反手往地上一放,便迅速地关了门。
“爷!使不得啊!使不得!!!!”
“别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让你去死。”他说,“除了祖传的铜镜被我送给佛爷了,其他的都在这。我……”
他努力地想把话说的委婉些,例如“我可能没法儿再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了,”又或者“齐家总得传承下去。”
可当他对上老人泛红边的双眼,他沉默了。
“老爷走得时候,叮嘱过我要照顾好少爷您,可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把您逼到这条绝路上了啊!”
“我们齐家虽算不上显贵,却也不是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您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大不了咱们掀了家底更能人大干一场,何必要走到这一步呢?”
“况且现在生意蒸蒸日上,您也正值壮年,退一万步也不至于此啊,您,您还是把东西收回去吧,我肯定是……”
“带着东西走吧。”
他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去北平,”他抬头看他,“不要再回来了。”
十
张家铁门,拦过暴民,拦过匪徒,拦过九门二月红,却从没拦过齐八。
管家和副官站在门后,门一开,两人围上来,面色都不太好看。
齐八抢在他们之前开了口,“这么好兴致,在这儿等我?”
管家答道:“八爷,您这说的什么话,以往哪一次不是我在这儿迎接您?”
“说的也是,那你呢?”他问副官,“你不忙公务,在这儿候着我干嘛?”
“佛爷命令我在这儿等到您来为止。”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像是烫了壶开水,每个字都裹着烫人的气焰往外压。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佛爷又说了你一顿呢,瞧你这脸臭的。”
“八爷还是别说笑了,”他抬手指向大宅,“我等了多久,佛爷就等了多久。”
算命的笑不下去了。
他此刻病还没好,脸比纸白,笑比哭难看。
副官递过一只手,“八爷,您……”
他小幅度地摆摆手,“和平常一样带我进去就行。”
张启山的书房在二楼,副官带他走到门边,刚想敲门就被他抓住。
齐八喘着粗气,“你有事儿就先去忙,我等会儿自己进去。”
副官看他一眼,手是放下了,人却退了一步,挺拔地站在门边,大有死守的势头。
按理说,两人因为佛爷的缘故,同吃共住不算罕见,说是知己至交也无可厚非。如今走到这般惜字如金的地步,齐八心里知道原因,更清楚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
换句话说,这些个朋友,他齐八是不配再有了。
这样也好。
他扶着墙喘气,缓了大概两分钟,才站到门前。
解九表面上温文有礼,圆滑可欺,实则善于经营,心思深沉。他府上物件也和主人一般,色调偏暗,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仔细往下瞧,才会看出其中各式各样的暗纹雕花,当真是技艺卓越,精妙绝伦。
至于眼前这道门,乃至整个张家,都以金棕色为主,嚣张又霸道,活脱脱一个正翘着二郎腿示威大军阀。
上过战场的人就是这德行,他张启山也不例外。
来长沙不到半个月,先是搬了大佛,后又凭一己之力打跑了日本武士,行径之果决,气焰之嚣张,整座城内当真是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人来。
迟早有他受的!大部分等着看好戏的人都这么想。
少数人,比如齐八,见多了那些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军阀,就知道张启山此人,是能嚣张一辈子的。
他骨子里流淌的克制和压抑,身上背负的穷奇烙印,换到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压垮。没人能做到像他一样,先死再生,破后重立。
“八爷。”见他在门前站了许久,副官眼神闪烁,忍不住出声提醒。
齐八回过神来,象征性地动动手,不等里面回答,就伸手拧开了门。
他很熟悉这里。
打翻过茶几上摆列整齐的茶杯茶壶,也曾趴在上面酣睡过无数个下午。书架上码着的绝版古书,大部分都是他亲手放过来的,余下的外文书籍,张启山看的时候,他也就跟着听听。以前窗台上还有他亲手栽的两盆兰草,后来新月小姐嫌这颜色搭配不好看,也就被管家给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