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6.情难捨
简任翔并没有直接离开班达伯格。
来到海岸旁的步道,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像没有魂魄的丧尸,漫无目的在海边坐着。脑海没有一丝想法,胸口却被情绪的浪潮冲击得疼痛不已。直到下午三点,天色转暗,简任翔无处可去,最后缓缓开车回到布里斯本。
折腾了一整天,简任翔受打击的身心虽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但他知道自己也该休息了。
尤其他渴望回到单独的空间,好好地静一静。
如果朱丹蓉的状况好转,就请她把房间还回来吧!简任翔盘算着。
回到饭店大厅,他打内线电话到408房,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电话,是非常沙哑的声音问道:「哈喽?」
「我是简任翔,我想回房间放东西。」
「大哥你回来啦?请上楼,咳咳…」简任翔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觉得沙哑的程度可以媲美恐怖故事里的巫婆。
到了房间门口,简任翔敲了门,过了一下子,门慢慢的打开了。
门后面的朱丹蓉披着头髮,素着一张脸更显惨白。
简任翔觉得如果让她用这个造型上机服务,应该没有客人敢按叫人铃,全舱会留在座位上一路安静地坐回台北。
「对不起,我还是不太舒服。」朱丹蓉一说完,又感觉噁心,立刻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吐起来。
「妳这样不行,必须去看医生!」
「学姊他们包车出去,明天才会回来。」刚说完,她又冲进厕所吐。
简任翔看着不成人形的朱丹蓉,立刻下决定。
「你準备一下,我带妳去看医生。」
「大哥不用麻烦了。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她还在苦撑。
简任翔看到硬撑的朱丹蓉,突然火了!
「我以机长的身份告诉你,妳要是现在不跟我去看医生,我就直接拒载!你这样根本不能飞,我报告公司把妳留在澳洲、把病养好才准回台北。」
「不要off load!拜託……我不想一个人再继续待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準备。」朱丹蓉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起来。
简任翔无法解释自己为什幺发火?干嘛对朱丹蓉那幺兇?他只是担心一脸病容的她,再拖下去会出大事。
他累了。累得连自己的微小想法都无法隐藏。
明明知道朱丹蓉健康有恙,却不得不抛下她,才让她的病情更恶化;就像当初知道琳达需要自己,却不得不离家值勤,造成无可弥补的遗憾。
看见朱丹蓉莫名的坚持:已经无能为力,却还假装坚强!似曾相识的可笑伪装,刺痛他麻木已久的胸膛。
愤怒、内疚、与懊悔,还有更多是无法及时表达的歉意。
「我在房间外面等妳,换好衣服就出发。」
往特约诊所的路上,轿车里异常安静。
朱丹蓉几乎一上车就进入昏睡,惨白的脸、微紫的唇色。他们分开不是没满二十四小时?简任翔却觉得朱丹蓉的脸又小了一号,横在副驾驶座位的身躯显得瘦削。他绷紧神经,在高速公路上极速奔驰,争取就医的时效。
进了诊所,经过医生诊断,朱丹蓉原本就有感冒潜伏,频繁地起飞降落让细菌入侵中耳,变成影响平衡感的中耳炎,才会造成她不停呕吐。
「很累吗?最近都飞什幺班?」医生问。
「连飞三个西贡,一个新加坡,一个布里斯本。」她的声音虚弱得快听不见。
「三个西贡也太夸张,该跟主管好好反应。」外站医生摇摇头,「等下会帮小姐打一针抗生素与抗组织胺,她会变得嗜睡,别让她操作精密工作。我还会再开特效药给她,回去务必照时间服用,后天应该就可以照常上机工作。」
「好,谢谢。」简任翔帮依旧躺在诊疗床休息的朱丹蓉回答。
「你的女朋友?」外站医生在自家的配药间一边抓药、一边闲聊。
「不,这趟同组而已。」
「通常都是座舱长带组员来看病。由机长带过来,你们是头一遭。」医生抬头望向诊间,「很清秀的女孩,不心动吗?」
简任翔不在乎地潇洒,「习惯了。我们每天都载别人的老婆和女朋友上下班,每个都漂亮,个个都心动,这像话吗?」
医生的目光扫向简任翔的戒指,「有对象的另当别论。不然在天空上飞来飞去,身边尽是过客。遇见合适对象的机率,比被雷劈中还小,一定要好好把握。」
「是。」简任翔微微一笑,医生说的是内行话!在驾驶舱迟早遇见静电击中产生的『圣艾摩尔之火』,却不一定能遇见合作愉快的伙伴,更何况是人生伴侣?
外站医生把药包交给他,「请在外面稍候,注射完就可以带她回饭店。」
※
回饭店的车程,朱丹蓉依旧在睡。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发挥?她睡的更沈。
直到她的手机倏然大响,她奋力挣扎、试图让自己更清醒,接起电话。
「健仁啊?我在外面,机长带我去看医生……啊?羊毛被和蜂王乳?还有维他命?」
朱丹蓉皱着眉想要跟电话那头解释,但男朋友逕自唸着落落长的购物清单,让身体虚弱的她完全无法招架,「……喔?我尽量试试看,但不能保证。」
朱丹蓉还没有把话说完,手中的越洋电话就中断了。
「FO大哥拜託你,可以载我去中国城买东西吗?我们好像就在附近?」朱丹蓉楚楚可怜、气若犹丝地哀求。
简任翔的眼睛眨也不眨,方向盘用力一转,把轿车急靠路肩、猛然骤停。
「我会带妳看医生,不代表我有义务带一个生病的组员去採买奢侈品!」
简任翔过于激动,不小心竟然误触车子喇叭!叭叭!让朱丹蓉的惊吓加倍。
「告诉妳的男朋友,妳病得快死!妳不该只是他廉价的代购!一个男人没有把妳放在心上,妳对他再好,他都不会有感觉。妳只是消耗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餵养一个永远不会实践的梦!」
朱丹蓉双眼矘大,睁睁望着发飙的简任翔。
「妳打开眼睛看清楚,身旁的男人是什幺样的货色!」简任翔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咆哮着,「我们不一定会再一起飞,把话说绝我也不怕。但是我无法坐视妳为一个烂人糟蹋自己!一个真正爱妳的人,听见妳生病会不担心?他的心里没有妳,他只在乎他自己!」
朱丹蓉静静聆听简任翔的数落,平静却不发一语。
她望着简任翔,把目光缓缓转向车窗外,紧紧握着行动电话,深吸一口气,拨出号码。
「健仁吗?我生病了,不舒服,这趟没办法帮你妈妈买东西。」
透过话筒传出的声音,无损它原本的尖锐:”中国城不是很近吗、随便买买就好啦、我妈已经说要送人没有该怎幺办、不然叫妳同事帮忙啊……”
朱丹蓉抓着电话的手指泛白,微微发抖,口气却异常冷静,「健仁,你还爱我吗?」
“……不过是请妳帮家里买东西,姿态那幺高干嘛?为这种小事也要怀疑我,女人就是神经质!妳知道维他命台湾跟澳洲的价差多少吗?”
耳朵旁的高频噪音,让朱丹蓉觉得时间彷彿过了一个世纪。
「健仁,这趟没办法帮你带东西,以后应该也不会了。」
短暂的沈默后,不需要扩音设备,简任翔也能清楚听见话筒那端的怒吼:『当空服员有什幺了不起?跩什幺跩?这种女人我才不希罕!』
嘟嘟嘟嘟。
耳朵依旧贴着电话,朱丹蓉的长睫慢慢垂下。
「我很抱歉。」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简任翔打破沈默、试图缓和朱丹蓉的难堪。
把头倚在车窗上,朱丹蓉茫然地望着前方。
「我来应试凤凰航空的时候,才刚从学校毕业,身上连件像样的套装也没有。健仁拿着自己第一份薪水,带我去百货公司买衣服、买皮鞋,还怕我不够称头,再帮我配了水钻耳环,总共花了他快两万元……」
朱丹蓉喃喃自语,简任翔安静地倾听。
「我们曾经比家人更紧密,即使他对我越来越冷淡,我依旧割捨不下曾经的恩情。」她孱弱地举起手指,拨划车窗上凝结的雾气。
「我对他不曾改变,但是为什幺单纯的对一个人好,感情也会变质?为什幺我什幺都做了,他却离我越来越远?大家都说当空服员好,选择很多,我只要当初单纯的爱……」
「为什幺我如此努力,却依然守不住?」朱丹蓉自我诘问。
「因为翅膀的宿命从来不是守候,而是流浪。」
「当我们绕行地球一圈回到原地,以为回到最初。却忘记地球除了会自转、还有公转,在宇宙的相对定位早就不同。就算我们没变,但世界变了。」
朱丹蓉听见简任翔的回应,疲倦地阖上双眼。
她的手指缓缓鬆开,电话随意滑落座位下。
不再多言。简任翔发动引擎,再度驱车,往旅馆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