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的一角,一道黑影从一片阴影中现身,缓缓地朝近卫光走来。
光无法移动头颈,只能努力地将目光上移,总算看到了来人。他的面前,是一位非常苍老的老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眼窝深陷。他微驮着背,手支撑着拐杖,一副黄昏暮年的模样。然而,老人的出现,却令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老人,绝不是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
老人并没有回答近卫光的问题。他深深望了一眼近卫光,确认他如今尚无法动弹时,便转身走向白鸟,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通体翠绿,散发着浓浓绿意的翡翠石。即使隔着一些距离,光也能感到那颗石头中散发的生命的气息。接着,老人把那样东西放在了白鸟身上。这时,一道令人舒适的光芒从顿时从翡翠中散发开来,注入白鸟的体内。
光瞳孔一缩:“不好!这只白鸟果然是这个人召唤出来的!他在给那只鸟疗伤!”
眼睁睁地望着对面正在恢复,光此刻心急如焚。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定与眼前的老人有关!也一定是这个人,要对自己和贺茂不利!
“你究竟是谁?!贺茂他究竟怎么样了!”光再次大声问道。
看到白鸟开始了恢复,老人露出了满意地笑容。随即,他收起笑容,缓缓地转向近卫光。
“近卫光……是吧?”干枯的嗓音自老者的喉咙中发出。“那么,先容老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现任贺茂家的家主,贺茂唯行。也是送你最后一程的人。”
一道冷汗从光的额前划过。最后一程?
贺茂唯行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至于明——他现在很好。不过,他恐怕今天无法为你送行了。”
听罢贺茂家主的话,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暮年老者,居然就是贺茂家现任的家主。
对于贺茂家的种种,近卫光对此可谓知之甚少。贺茂明从不提及家人的事情,自己也从来没有过问过。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贺茂的家人,贺茂家的家主,如今居然一心想要自己的命!
虽然还有诸多不明,现在的情况,光已经能看出来一二。显然是因为不知名的理由,贺茂家的家主要取他近卫光的性命。这件事又定然与贺茂明有关。而贺茂明现在,恐怕十有八九也中了贺茂唯行的圈套,以至于直到现在无法脱身。
巨大的危险当前,光拼命地想要打通麻痹的关节,然而,自己身上的知觉依旧恢复得十分缓慢。
没办法,如今只能拖延时间了!光咬咬牙,开口问道:“可是,我并不记得我哪里得罪了你们贺茂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让你知道无妨。”贺茂唯行盯着近卫光,冷冷地说道。“不过,万一你骗老朽,把听故事当做拖延时间的手段,最后被你跑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好狡猾的老头!近卫光心中暗骂。但嘴上不得不干笑了两声:“哈哈,您老真是说笑了。我与您的守护兽作战,险些丧命,如今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您的守护兽实在是太强了……刚刚的战斗中,我已经遭受重创。即使再过个好几个时辰,我也未必能够移动得起来。难道您的守护兽与是朱雀神兽有关?”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子。”一道了然的精光从唯行的眼中闪过,但是光提到自己驱使的神兽,他还是露出了一份骄傲的神色。“贺茂家世世代代守护平安京的和平。正是因为这份历代维护苍生安定的功德,贺茂家的家主才能获得这份召唤神兽白鸾的殊荣。你眼力不错,白鸾乃是朱雀在人间的投影。”
“白鸾…它是朱雀在人间的投影……”听到白鸾与神兽朱雀竟然真的有关,近卫光不禁一阵后怕。自己刚刚……居然在和上古神兽的投影战斗?
此时,一阵清亮的啼鸣响起。近卫光大惊,不禁握紧了御神刀。令光绝望的是,眼前,刚刚身受重伤的白鸾,已经再度泛着白光飞起,稳稳地降落在了唯行伸出的一只手上。
唯行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好整以暇的白鸾,随即再度转向近卫光,露出了森森笑容。“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说说了。关于你还想知道的事情。”他撇了一眼光,见他依然紧握着御神刀,摇了摇头道:“即使你想反抗,也是没有用的。和白鸾一样,御神刀是由朱雀所赐的力量所化。面对同源的守护兽,你手中的刀是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的。虽然或许你之前还有别的力量可以倚仗,然而,现在那些力量也已经消耗殆尽了吧。”
近卫光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贺茂唯行所说确实一分不差。仓田给的御符在刚刚的战斗中已经使用殆尽。即使接下来自己能够恢复了行动能力,在御神刀失效的情况下,自己依然无法伤到对方。更何况,对方如今已经先行恢复了战力,而自己还身受重创。真斗起来,自己已没有半分胜算。
想到此处,近卫光反而释然了。自己被打败,贺茂被困,显然一切已经落入敌方掌控之中。既然已经山穷水尽,也就干脆置生死于度外。他直视着唯行:“所以,你为什么要杀我?”
看到近卫光明明大限将至,却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样,唯行的眼中流露出一道赞赏之色,说道:“不错。临危不乱,不愧是明看中的人。藤原行洋这小子似乎对你也十分倚重。”但随即,他的语气一转,“可是,你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招惹我的孙儿,游离他的心智。过去,他一直安分守己,心如止水,心中只有守护平安京这一个想法。然而,自从遇见了你,明的心里,开始渐渐地有了变化。”
“因为我?”近卫光感到一丝错愕。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看着近卫光不明就里的眼神,贺茂唯行的眼中蒙上一股肃杀之意。“看来你的确是不明白。明是贺茂家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天赋,是我们贺茂家的财富。他的一生,都应该全部奉献给平安京的安定!可是,你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因为你,明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内心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当我发现不对后,就算明后来打算如何极力遮掩,我也看出了你对他超乎寻常的影响。如今,明的内心深处,或许已经把你的安危放到了第一,而将平安京的安危放到了第二位也说不定。”说着说着,贺茂唯行的表情逐渐变得森寒。“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容许。你的存在,危及到了平安京的安定。从那时开始,我就渐渐断定留你不得。”
听了唯行的一席话,光顿时明白了贺茂为什么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远离自己。一股无名火焰在他的内心升起,他死死地盯着贺茂唯行的脸问道:“这么说,我和贺茂一起在院子种下的南国花草,难道也是你弄死的?”
贺茂唯行冷然道:“哼,果然是你。我问起明的时候,他还不肯说出你的名字。南国风物,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一刻都不应该留。近卫光,我已得知你即将被派往南方的消息。催人遐想那些花草也就罢了,若到时你真去了南方,明一定会时时刻刻被你牵引,乃至最后心神动摇,恐怕总有一天要去找你,进而丢掉他守护平安京的责任。到了那个时候,平安京的安定,贺茂家的一切都会因为你被败坏掉。近卫光,你是我贺茂家不得不除的敌人。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在这个世上消失。”
此刻,光的脑中,先前所有的环节都想通了:“原来如此!贺茂之前拼命疏远我,原来是为了防止我被贺茂家的家主盯上。而他不想让我去他的宅子找他,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那些无辜枉死的植物,而我却冲他发火,大声逼问他……”想到贺茂明之前的种种行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后悔和痛惜不禁涌上光的心头。
光回过神来,望着居高临下的贺茂唯行,他只感觉到一股滔天怒意在他的心间升起。他毫不畏惧地朝唯行大喊道:“因此,你就要杀掉我吗?贺茂家主,为什么贺茂明心里除了守护平安京不能有别的事?他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希望做的事情和不希望做的事情。为什么他非得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不可?何况,你开口‘平安京的安定’,闭口‘平安京的安定’,可是这些年来,平安京的妖物们早已经被贺茂还有大家平息得差不多了。就连座间派的仓田大人,也打算离开平安京历练一阵。假使贺茂他也想出去走走,又有什么不对?遵从他的心意不好吗?你难道不是他的亲人吗?还是说,在你眼里,贺茂和一个家族的傀儡没有什么区别?!”
“狂妄!”贺茂唯行大怒。“黄口小儿,根本不明白我们贺茂家数百年来神圣的职责所在!而且,你也没有资格来指责我的任何决定!明自小由我一手精心培养长大,我对他有着难以企及的养育之恩,自然有权利决定他的一生。他的命,从来就不是他自己的!如果他最终还是无法履行这份家族的责任,反抗于我,只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家族的一双叛徒罢了!”
听到此处,近卫光只感觉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他颤声问道:“你难道……贺茂的双亲……”
贺茂唯行森然道:“他的父亲受妖女蛊惑,逃离京城,后来还妄图反抗,这种大逆不道的叛徒和那个妖女,自然是要双双除掉,没的辱没我们贺茂家的名头。只恨当时我没有早点察觉……”
说到此处,他望向近卫光。“唔,现在这样就很好。趁明还没有完全糊涂,只要我现在将你除掉,他届时自然会万念俱灰,不再想着其他的事情。嗯……”他皱纹纵深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对了,为了以防万一,你死以后,我就会实施拘魂之术,将你的魂魄囚禁。有你在手,明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违抗我了。”
他真是疯了!近卫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大丈夫死则死矣,这老怪居然还在打他身后魂魄的主意。一想到自己身死以后还要被他用来要挟明,受尽无限折磨,饶是素来坚毅的近卫光也不禁感到浑身升起寒意。光原先已经置生死为度外,但此刻强烈求生的欲望再度迸发,忽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浑身的封锁的经脉一下子冲破大半。
贺茂唯行望着依然躺在地上的光,神色中渐渐布满杀机。“闲话说的差不多了。近卫光,你能当个明白鬼,也算是老朽对你的一丝仁慈。时候不早了,现在我就先送你上路。等你死后,再剥离你的魂魄。放心,只要明愿意乖乖听我的话,迟早有一天,我或许会放你轮回也说不定。”
光毫不畏惧地盯着贺茂唯行,大喊道:“老妖怪!你做梦!就算我死了,贺茂他一生也绝不会听命与你!我就算死无葬生之地,也绝不会受你这个老妖怪的钳制!”
“哦。那就由不得你了。”贺茂唯行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光说道。
就在这时,近卫光顿时感到浑身气血一畅,四肢百骸的经络再度回位,麻痹已经恢复了!只见唯行一抬手,白鸾发出一声清鸣,已经朝着近卫光腾空飞起。光应声而起,瞬息间跳了起来,御神刀再次横刀于胸,眼中是绝不屈服的滔天战意。
看到近卫光站了起来,贺茂唯行再度露出赞赏之色。“恢复了吗?好厉害的小子啊,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可惜你今天注定要命丧于此。作为对你最后的尊重,我就让白鸾使用它最强大的招数来攻击你。死在如此强力的招式之下,你应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白鸾!”
白鸾再次啼鸣一声,高高飞起,变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的白色烈焰在它的面前聚拢,最终,变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如同巨浪波涛般径直地朝近卫光的面前袭来。
眼见招式力量无匹,避不可避,光死死地盯着唯行,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召唤兽再强,也一定依存于主人。主人唯行已经现身,事到如今,只能以命相搏。如果万一侥幸能够绕过眼前白鸾的这波攻击,直取唯行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能够顺利躲过的话……
当光柱袭来的最后一刻,光抱着必死的心情,持御神刀在手,朝贺茂唯行冲去,在心中拼命地呐喊——
我·决·不·放·弃!!!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高空中,一道金光风驰电掣般从天而至,如一颗流星般瞬间坠落到了近卫光和光柱之间。就在下一刻,白色光柱般的烈焰一路穿行,瞬时到了金光面前,然后,光柱炸开。
“砰!”
两股力量相撞,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四周上下左右的一切仿佛都被烈焰般的白光包裹,前后周边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但是,有一道温暖的金色光芒,此刻稳稳地挡在了近卫光的面前,如同铜墙铁壁,无论白焰如何肆意炸开,也没有一分火焰降临到光的身上。
刹那间,谁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剩下金光和白光闪烁。随着白光的些许减弱,面前人的面貌清晰地印在了近卫光的眼前。
光睁大了眼睛。此刻一切言语的形容都显得那么苍白。在铺天盖地的烈焰面前,他出现了。劲风鼓荡,墨绿色的发丝迎风飘扬,澄碧的双眸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耀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对面的贺茂唯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贺茂明——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居然——
四周爆炸的火焰宛若地狱,近卫光和贺茂明双方静静地对视着。无暇清澈的碧绿眼眸与璀璨夺目的琥珀眼眸相交,不用言语,近卫光就能读懂贺茂明传递过来的意思——
[趁——现——在——!!!]
白光露出了细微的小小缝隙,提起手握已久的御神刀,没有一丝犹豫,光犹如闪电一般瞬间从缝隙中劈开火焰,从白光的笼罩中破壁而出。贺茂唯行只觉得眼前一道耀目的金光闪过,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息朝自己涌来,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感觉一股透胸的凉意传来。
“这不可能!!!”贺茂唯行嘶吼道。嘴边喷出一道鲜血。
贺茂唯行的惨叫伴随着另一股同样痛苦的哀鸣。当贺茂唯行的左胸被近卫光的御神刀穿透的刹那,贺茂明面前铺天盖地的白光也骤然消失不见,四周的视线再度回归正常。正如光先前所料,主人受重创,召唤兽受到牵连,马上被打回了原型。在光和明的面前,白鸾正俯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贺茂明一脸戒备地盯着它,数张咒符已经瞬间出现在他的手中。然而下一刻,仿佛自身燃烧起来了一般,白鸾哀鸣了一声,身体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直到最后化为一团白焰,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全部……结束了……”
☆、第六章 第三个词是…… (1)
みっつめの言叶は hum... 第三个词是嗯
耳をすましたら如能凝神倾听
あなたのふるえる 腕を你那轻颤的手臂
そっとときはなつ就能对我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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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出现了难得的火烧云,瑰丽到极致的云朵和太阳的金边,描绘出了一道唯美的画卷。
京郊的森林,此刻已是一片生灵涂炭。四周的零星火焰中,近卫光浑身浴血,一旁的贺茂明则依然纤尘不染。火光中,他们二人都静静地望着倒地的贺茂唯行。念及他毕竟是贺茂的家人,光最后依然没有下杀手,距离要害偏了几寸。
“没想到、我居然输了……输给了你们两个小辈……哈哈、哈哈……”贺茂唯行干咳着笑了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干枯地嘴边流了下来。他死死盯着近卫和贺茂二人,神情狰狞可怖。
“近卫光,你不下杀手,幼稚可笑,不要以为老朽会承你的情!还有明,你这个家族的叛徒……”
此刻近卫光并没有拔剑。他望了一眼贺茂明。贺茂明看到他询问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站在光的旁边,明缓缓蹲下身,端坐于地,正视着倒在地上的贺茂唯行,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眼前,低声道:“爷爷,这个,你还记得吗?”
看到眼前的物事,贺茂唯行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狰狞之色尽褪,取而代之的则是无限的惊讶。仿佛一下子获得了气力,唯行猛地钳住了明的手腕,喝道:“说!你从哪里获得这件东西的?!”
光见唯行蓦地抓住了明的手,神情如失神发疯一般,不由得一惊,正打算动手制止,但明却向他默默摇了摇头,已示无碍。近卫光凑近仔细一看,贺茂明手中的,是一个式样古朴、但极为精致的银铃。此刻,贺茂唯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银铃,仿佛见到了什么重要之极的事物。这个凶狠阴鸷的老人身上,第一次露出了失魂落魄的表情。
看着贺茂唯行此刻的表情,明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他轻轻晃了晃了铃铛。与在橘家的静室不同,这一次,银铃一边晃动着,一般散发出一阵月白色柔和光辉。
“ひとつめの言叶は梦 眠りの中から胸の奥の暗暗を そっと连れ出すの……”
宛如天籁的女声,在漫天火光,焦冥涂炭的林子中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绕梁而不散。
“这……是……”
被歌声席卷,贺茂唯行的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仿佛回到了他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湖边,她正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欢快地歌唱。垂在耳际的银铃,在冰天雪地中随着她的转动而轻盈地晃动着,白的耀眼。
“晴子……”犹如穿越了过去的岁月,唯行口中喃喃地呼唤着这个封尘已久的名字。两行清泪自他的眼中流下。妻子的笑靥在眼前渐渐清晰,仿佛她的过世依然是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