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二十人,此时被一千个训练有素装备齐整的士兵围在中央。好像一只眼泛血光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只待将他们吞入腹中化成渣滓。
这一千精兵中有骑有弓,骑兵奔驰在前,先行迅速推进缩小包围圈将他们团团困住;弓兵跟随在后,一个个拉起满弓,带有锋利倒钩的箭架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乱箭射死。
也不知身体同时被数百根箭同时穿透是个什么滋味。
所谓四面楚歌,所谓孤立无援。
都是战场上在鲜血中洗礼过的将士们,那一千双眼睛中满载着的杀意是那样毫不掩饰,直直射在他们身上,仿若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抽筋生撕活剥。
纵使他们身后那二百人前朝义军赶来,也只是杯水车薪,徒增死亡罢了。
横竖不过一死,沈乔欢反而没了紧张感。她从容转身正对北面,看向来人,眼中一片坦荡。
三皇子齐恒此生从未像现在一般兴奋激动过。在他因御剑山庄跟丢言歆一事而满心烦躁焦虑不安时,他却收到父皇让他带兵来此剿灭乱党的亲口密诏!父皇不仅给予他随行亲征的机会,还托人将御林军的虎符交给了他……这样明显的暗示,他怎会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几乎已经迫不及待要穿上龙袍,去坐一坐那觊觎已久的宝座了!
自己一千人的精兵,对付这仅仅二十人,不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吗?满心激动只想速战速决的齐恒正欲挥手下令,视线扫过正中央的沈乔欢,心中暗想此女好生眼熟,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这不正是骑射大会当天,跟在自家九妹妹身边的侍女吗?
齐恒充血的眼中猛然暴出更加慑人的精光,转头抱拳对着身侧的黄衣男人说道:
“父皇,儿臣发现,这乱党中央那名黄衣女子,乃是九妹妹贴身侍女,儿臣曾在骑射大会上见过此人,发现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实乃姐妹情深。今日发觉此人竟是谋反乱党,儿臣并非罔置手足之情,只是谋反之事绝非儿戏,儿臣担心九妹妹是否是知情之人?父皇不若应允儿臣差人彻查!”
齐恒的满腔热情,却被黄衣男人轻飘飘的一句“不必”尽数浇灭。
“恒儿,莫要以如此恶意猜忌歆儿。”黄衣男子从齐恒身后缓缓策马向前,声音苍劲有力中气十足,却哪里是传言中身患重病不久于世的模样。
或许,那是这个多疑的皇帝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沈乔欢第一次好好打量这个被载入大齐史册的伟大开国皇帝。
这个踩着她这一世亲生父母以及几百族人尸体登上皇位的所谓明君。
他手握缰绳驾于马上,一身明黄龙袍显其天子至尊,居高临下地远远俯瞰着沈乔欢她们。纵使头发已白了大半,面庞也不再年轻,那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却依旧昭示着此人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
齐豫视线似有重量一般扫过齐恒,再扫过沈乔欢,最后收回,略微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
“多亏歆儿,朕才能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只需守在此处,便可待他们自投罗网,一举歼灭。你且退到一边,朕有些话要与故人相诉。”
齐豫此话似乎是在说与齐恒,声音大小却能恰好让沈乔欢听得一清二楚。
多亏歆儿,朕才能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
多亏歆儿……
歆儿……
齐豫方才之言不断在脑海回响,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生生震得沈乔欢仿若五脏俱损,内力全失。
齐豫似乎很满意沈乔欢的反应,灰白的眉毛挑了挑,眼神却又看向了沈乔欢身侧垂首缄默着的陈贤,开口道:
“你果真没死,看来十年前,是朕着了你们的道了。想不到一别二十六年,陈贤,你竟还是这幅皮囊。”
陈贤仰头,看向来人竟是微微一笑:“我苗疆族血统为世间最尊,族人容貌均属上乘,且不会随时间老去。我也没想到,齐豫,你竟然老成这幅模样。”
齐豫嗤笑一声:
“什么世间最尊?不过是一群妖人。容颜老去乃不可抗力,朕欣然受之。你们这妖族倒是容颜不老,可论岁数又有几个活过了五十?”
“若非你大肆追杀,他们不会死于非命!”
“妖族天生异瞳,血有剧毒且妖法肆虐,本就该人人得而诛之!”齐豫说着,脸上不屑之色越发明显,“你们不死,你们的后代也会葬于后代皇帝的手中,而朕不过是提前宣判了你们的死期。要怪,就怪你们那个嫁作前朝狗贼为后的圣女罢!若她不是姬康之后,朕恐怕还能留你们多活些时日。”
“毋需赘言。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也便给个痛快。”陈贤听不得此人旧事重提,更不愿听到关于姬康的任何语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割在他心上,提醒着他预谋二十六年的复仇失败。
齐豫勒住手中缰绳,哈哈笑道:
“朕不一定会让你死得痛快,但朕一定要让你们死得明白。你可知,将你妖族谋反一事全盘透露给朕的,正是你心心念念不敢为忤的圣女!”
这句话却是将矛头直指向了沈乔欢。沈乔欢自认自己虽说泄密给了言歆,却根本只是想阻止这场流血,绝非自寻死路告密皇帝。四周带着不同情绪的眼光纷纷向她投来,沈乔欢只觉眼前这黄袍老头可憎至极,大声反驳道:
“狗皇帝,我何曾讲于你听了?我仅留书一封交予言歆,你定是将其偷来看了!当真无耻之极,好不要脸!”
话虽出口,沈乔欢心里却是极度的自我怀疑。言歆的性子沉稳多虑,断然不会让他人将如此攸关性命之物盗走。她亦是可以断定,早在言歆恢复视力的那个中宵节早上,言歆的人就已经发现她们的踪影并且加以保护,也不存在信件被抢夺的可能性……
唯一也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言歆拿到了信,然后将它转交给了皇帝。
可是这叫她怎么相信?这样森凉到让她连想一想都会觉得心脏像是再次被撕裂一样的可能性,倘若是真的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世界对她好生残忍,她原以为穿越一次可以在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可以拥有温馨的亲情美好的爱情平顺的人生,可没想到,自己从穿越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进入了他人设好的棋局,从头至尾被各种算计、猜忌、隐瞒,而唯一尚存一丝余温的爱情,唯一她曾幻想过共度一生携手乡野的女子,到头来难道也要被狠狠撕裂、化为泡影?这些或甜蜜或温情的过往,全部全部又是一场惊心编制过的戏码吗?
“然而歆儿将其交予了朕,”齐豫冷笑,“朕早就查出雷门乃你妖族藏身之地,你的身份朕自然是猜到了九成。那么你以为,朕是为什么放着歆儿接近你?歆儿自幼最是听朕的话,为着引出你们所有前朝欲孽,朕知你们曾有旧情,便令她有意接近于你。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歆儿对你动了真情?妖族幼女可莫要自视甚高,自作多情!朕的女儿,岂是你等妖魔可以觊觎的?朕说过,但凡杀人,朕一定要让那人死得明明白白,既然这场戏朕已让你知晓,你便可以安心和你这群妖族兄弟姐妹们共赴黄泉罢!”
齐豫越说,沈乔欢反倒奇异地越是平静下来。
是真是假,对她而言已不是那么重要了。纵使这一世所有她被给予的温情与美好都是假象,至少,大部分时候她过得很快乐。
世事无常而冰冷,她前一世不是就知晓了么。
她转头看向身后,皇帝一番话让众人脸色变了又变,独有小雅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小乔,皇帝爷爷是坏人,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啊!你脸色好白啊……你还好吧……”
赵雅的眼中澄澈依然,似乎仇恨并没有将她心里那片纯净污染。也许像这样少根筋地活着也未尝不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碰上喜欢的人就对他好,碰上讨厌的人就老死不相往来,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同是被命运作弄,小雅比她想得却要简单得多。
“我没事的,小雅。”沈乔欢朝她感激地笑了笑,转首对上陈贤静如止水的双目,轻轻道:
“对不起。”
陈贤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未曾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的白净脸上,依稀还是那个十年前宠着她的父亲模样:
“是我欺你在先,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养父,你不必向我道歉。圣女……不、小乔,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
是啊,谁都不应该被责怪。这些人,陈贤、言歆、齐恒甚至是皇帝,无论是谁,以他的立场来看,都只是做了对他而言正确的事而已。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有颗滴落在沈乔欢的眼角,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像是泪珠。
她哂然一笑,正对来人方向,语气轻柔似是低喃自语:
“陈贤,我圣女我的身份命令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乔欢声音太低,陈贤侧着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顿时满眼错愕。
与此同时,退至一边许久未出声的齐恒森然开口,阴恻恻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
“你们的遗言,可是说完了?那便让孤,来了结你们罢!御林军听令——”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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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
六根琴弦齐齐断裂!
刺痛自指尖泛起。言歆抬手一看,一抹殷红迅速自细小的裂口中蔓延凝聚成滴,随后坠在地面。
右手竟在轻微颤抖。
心中那抹不详的预感越发膨大。
是什么?自今日醒来就一直盘桓在她心中的不安,究竟是什么?二十二年来她的心从未如此慌乱过,就像即将失去生命中某个极为重要的东西,让她坐立难安头痛欲裂。本想着抚琴一曲许能缓解些许,不料落得个六弦齐断,让她原本不太好的心情更添一抹阴郁。
然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安插在雷门附近的眼线告知她一切正常;顾宁领得圣旨终于能够让杨焕垮台;另一边,汤慕白不知用何种方法也顺利拿到了大军虎符;民间的势力也开始为她称帝进行造势……为了赶在沈乔欢有所动作之前实质掌权,她不得不将逼宫篡位的计划提上了日程。父皇一旦退位,兵权全数交予她的手中,小乔的处境便可以安全些——只有这样,才是避免两边流血的最好方法。
只是……
她尚未破解小乔留予她的信中之谜。
昨晚分别后,她依小乔所言回到客栈,确实找到了她留下的信件。但是信封里头的信,却是一张白纸。她知小乔善使药,便猜测对方是否害怕秘密泄露而用了某种特殊药水写成,短短一夜间试用了各种方法,那纸上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的人早在昨日早晨便发觉了她们的踪影,是以派人跟随之时也留下几人于客栈守着,也不存在信件被有心之人盗走的可能性。
她这些下属大多是少时身世凄苦,被她收留而慢慢培养起来的。对于他们的忠诚,言歆有着十成的自信。
难道是她还没有找到正确的破解方法?
思索间已有人走近,给她递上涂好了伤药的帕子:
“公主,请用这个止血。”
来人一袭蓝衣,面白无须,声音雌雄莫辩。
正是何全。
“有心了。”言歆起身接过帕子,包住手指,朝何全点了点头。
“能为公主排忧,是属下的福分,”何全依旧是那般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公主,该用晚膳了。”
公主府较之别院要大上一倍,是以从亭子走到正厅,还需要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