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知,遇见公主之前,我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待我更好之人……”那低到尘埃里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偏头来抵她侧脸,一个无力滑落,垂在她胸前,她伸出双手来,将那颗头颅捧了,十指伸进他发丝里,用自己的脸去贴他脸,又递双唇上去,细细地亲眉眼与冰唇,她知他意,想要在她这里讨些温存,取些暖意。
那人果然安静了,偎在她怀里,温顺得像着绵羊,不再急急的说话,只舒筋展骨,享受这片刻些许的温暖。
夜云熙却觉得,她怎么能也这样傻坐着,任由他乱来,眼睁睁看他……她向来,不见黄河,誓不罢休。便又试着与他说:
“阿墨,你不就是怕记不起我吗?不怕,哪怕你饮的是百川忘情水,可是我还记得啊。你只要活着,我自然不会弃了你……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不要,那样的……我该有多讨厌,公主该有多辛苦。”那人懒懒的声音,似在撇嘴撒娇,生与死的距离,在他选来,只如甜与咸的区别,只依她的口味,“这样就好,不求公主日日挂念,偶尔想一想我,就好。”
“呵……”她听得忍不住嗤笑,心中狠骂这狠心的人,太轻看她,“偶尔想一想,恐怕都难。四国间,那么多才俊儿郎,排着队的追求我,用不了几天,我就把你彻底忘记了。”
“那样也好……至少,公主开心。”凤玄墨顺着她的话,一如往日,只想顺着她的意。
“你就这样赖在这里,就不怕等下你的亚父来了,要伤害于我?”她提高音量,陡然问他。这哀伤之时,无奈之极的绵绵斗嘴,她快要承受不来,直想崩溃。
“亚父与我约定,三月二十一日,曾经的埋城之日启城。到时候,若我与你断了血誓,我便安然无事,继续做一个奉他为大祭司的狐族之首;若是没有,我便是此刻这地步,他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控制我,总之不管怎样,他都坐收云都,怎么都输不了……可是,他却想不到,我提前了一日,这会儿,这手腕血口都已经干凝了,等他明日来时,我已经全身僵硬,于他也没有用了……”
“你这个傻瓜,傻得无可救药……”她听着悚然,只觉得他心思太密,瞒她太深,又替她想得太尽。便抖着哭音,伸手去捂他的嘴,不想再听那虚弱气声,只想他能安安静静地,歇会儿,她的翩翩儿郎,从一出生起,就过得太辛苦。
“他的确是傻,傻得无可救药……”石阶处突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重复着她的话,空荡地宫,石壁回音,有叹息,有责怪,还有些睥睨万物,不屑一顾的……冷漠与骄傲。
“亚父……”凤玄墨一声惊呼被止在口中,一个炫白的身影从石阶处瞬间蹿了过来,在他身上一番上下点戳,封住了他全身经脉,他就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彻底昏沉了。
夜云熙一把抓起脚边的玄墨剑,踉跄两步,站起身来,母兽护犊般,张牙舞爪,笨拙提剑,想要将这欺过来的人影赶开,这黑黝黝的地宫里,那一身白袍白发都晃得她双眼生疼。
“他的命硬得很,生下来就克父克母,没那么容易就死。你跟我出来,我看看。”那人无视她的紧张与防备,阴阳怪气扔了一句话,转身就朝外走,似乎笃定,她一定会跟上去。
的确,她只能跟上去,命悬于他手,不得不低头。转头看了一眼地上昏睡之人,都说了他命硬,她到安下几分心来,勉强拖了那把玄墨重剑,往石阶处走。
等跟着这白袍怪人走出石阶,上了地面,她才明白,那句“你跟我出来,我看看”是何意,那人转身来,未等她适应外间明亮光线,已经将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什么似的,打量了一遍。
她于那强光中侧身,寻了个不直射的角度,方才挺直了腰背,平展了眉眼,就听见一声眼高于顶的嗤笑,将她踩在这废墟里:
“什么眼光?就这副清汤寡水的模样,也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位通天入地的大祭司,除了心狠手辣之外,那嘴,尚还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可是,她怕什么,除了怕此刻地宫里躺着那人弃她不顾,其他,还真的没什么怕的。遂瞪了眼回看过去,亦将那一尘不染的白袍,一丝不乱的银发,模糊了年纪的妖道容颜,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一遍,心叹,这民间有言,果然儿肖母舅。
嘴边也学他,挂一缕嗤笑,直直往他心上捅刀子,她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在你眼里,我自然比不得天女的卓然神采。”
“……你知道得还不少。”那妖道果然微微一怔,默了两息,才吐出一口轻蔑。
“当然,他什么都告诉我。”夜云熙上前一步,骄傲地偏头,撇嘴一声冷笑,意思是,你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了秘密。下一瞬,却正了声色,铿锵道来:
“他告诉我,你违背伦常,暗恋天女,却又小肚鸡肠,得失心重,嫉恨赫连赤那,便暗中勾结北辰人,意欲夺城池,抢宝藏,嫁祸那被你蒙在鼓里的西凌王。未曾想,害死了天女,毁灭了全族。你非但不以为罪,反而以复仇之名,行野心私欲,以神灵之名,行妖法蛊毒。你煞费苦心隐瞒二十余年,诱他杀亲父,要他借兵灭西凌,他想弃了这莫须有的仇,你却还要逼他饮下蛊毒,逼他在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心爱之间去选择。”
第一桩,是她大胆猜的,当年,西凌与北辰合攻云都城,为何后来狐族的复仇誓言里,只有西凌,没有北辰?说不定,这位掌控一切的大祭司,最清楚。后面的,是她听了凤玄墨的话,耿耿于怀,替他鸣不平的。不喘气儿地说了,意犹未尽,话亦未完,遂再提一口气,逼上两步去,直视废墟阴影下,那个不动声色,却渐显苍白之人:
“你的心思,他全都知道,他却心甘情愿,用血助你妖术长青,舍命替你出生入死无尽砍杀!心甘情愿,让你坐拥云都城,坐享这地宫里的遍地财富!因为,他至始至终,视你如亲父,感念你养育之恩,当你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你都要将他做成行尸走肉的血主了,他却还求我,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要我一定要手下留情,饶你一命!”
这位大祭司,先前,地宫里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凤玄墨命硬克亲,后来,又对她一番冷眼挖苦,评头论足。她心里就有些底了,这尖酸刻薄之人,往往心思极度敏感,受不得激将的。她如今最怕的是,他真要弃了那可怜人儿,将他做成那什么血主,所以,上来就劈头盖脸,先声夺人,一阵痛诉,想要激他。见着那苍白容颜,似乎被她说得有些绷不住,便迅速在火上再添了一泼油:
“你也是通天晓地之人,自然知道,这天地万物间的因果平衡,恩怨循环。你到说说看,不说那三日焚城之时,葬在这里的满城阴魂,也不说今日尚存的狐族之人与隐者们,只说他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她能知晓,你就这样待她舍命要护住的孩儿……”
她先前拿贺兰伊探他,他顿的两息,似乎是入了心,这痴情执念之人,往往最忌被人戳心窝子。她就偏踩着他的痛脚来。
“胡说八道!我说了我要将他做成血主吗?”大祭司终于被她一通陡言陡语激怒,却又极其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一副不甘被人蔑视看低的神色,冲她横眉竖目,冷言说到。
“那你……救他!”夜云熙双腿一软,将手中重剑,铮地一声,杵在地上,拐杖似地依靠了,暗自松气。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梦里见过你
那断壁残垣间,悠悠一梦,似那水磨婉音的折子戏,又在那姹紫嫣红亭台间,如真如幻,半梦半醒,明知是梦,却不愿醒,任由身心沉沦,偷得半响欢——
她于那燃花卧柳处,白玉暖石上,百骸正懒,眠得正酣。那翩翩儿郎,锦衣玉冠,眉眼流光,拂开花丛柳枝,俯身来看:
“公主,让我好找,原来在这懒眠偷闲。”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是如何找来的?”她半依芍药花丛,手持戏文书卷,问得慵懒。心中清醒地记得,她与他,断了一生一世的血誓,他如饮忘川水,早已记不得她,便故意试他。
“公主说笑了,我说过的,我怎舍得忘记?白日里还罢,在梦里,却是常常见着的。”那人躬身弯腰,俯得更低,笑得更浓,眼看眉眼就要触她脸上,下一瞬就要亲上她。
“嗯呀……你抱我起来……”她嘤咛一声,将头一偏,躲了,扔了手中书卷,将双臂伸上去,揽住他后颈,要他抱她起来。
“公主想去哪里?”那人一边将她打横抱起,一边低低问她,一如既往的千依百顺。
“那边,百花深处,水上凉亭。”她扬手一指,娇娇说到,复又软软挂上,心中欢喜,原来,他还是记得她的。
“去作什么?”那木头又犯傻了,竟呆呆地问她。
这静好午后,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别后重逢,他居然问她,要作什么?她樱唇一递,银牙一咬,咬住他耳根子,将先前手中戏文书卷里的旖旎唱词,绵绵吐了,朝他耳朵里灌: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就将那耳根子,咬得红潮顿生。那人一路穿花拂柳,脚下生风,还真就将她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两情和合,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眼前沙砾残垣依旧,头顶日头也依旧。那日头,竟未半点偏斜,依旧在那个方向,那个高度。仿佛先前南柯一梦,时光留驻,那春日暖阳,亦停在当空,等她在梦里走了一回。起身坐起来,在那断垣石阶上,曲腿抱臂,眯眼回神,回味梦中绮境,脸色渐渐泛起潮红,她刚才做的,还真的是一个……春梦。
在这废墟之地,良人未醒,千军相持,毒药相逼,她倾尽所有,以身作注,在绝境中挣扎,竟施施然做了一个春梦,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不觉埋头膝间,羞过之后,只叹老天怜她,又似在责她。往日任性,总觉得要文火慢炖,来日方长,哪知世事多变,也许今日过后,那两情和合,巫山云雨,便成永不可触的终生之憾。
遂抿嘴咬牙,掌心遮脸,只想将那梦中之境,身心之感,刻在心上,记得牢些,足以慰她后半生。
神光离合间,看见萨力和从石阶处上来,背上负了风玄墨,往着高处玉阶上来。她赶紧站起身,凑上前去。见他行了几阶,捡了个开阔阳光处,将背上那人放下来躺好。终于,她听见这尊铁塔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大祭司说,断誓之术已成,三生醉之蛊亦解,让阿狐王子在温暖的地方躺着,日落之前,他会醒来。届时,望公主守诺。”
说完,就坐在凤玄墨身边,高铁塔变成矮铁塔,不言语,也不动作了。不过,她眼尖地发现,这个粗莽大汉的细心——他坐的位置,刚好替地上那人,挡住了头上的太阳。
她半蹲下去,轻言细语,与他讨个商量:
“萨力和,你可不可以,挪开一点,让我坐这边?”
萨力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地上凤玄墨一眼,不说话,却终是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她赶紧转身坐了下去,生怕这看不出喜怒之人突然反悔似的。
一边是一尊沉默铁塔,熊腰虎背,铜铃大眼,浓眉粗鬤;一边是安静躺着的情郎,刀刻玉琢的清俊容颜,长身细腰,闭目睡心,神情安详。她当然,想也不想,就侧了身,扭了头,痴痴地去看地上那人,轻轻地抬手去扶他脸,说不出的爱怜与不舍。
可是,那些痴话,却又只能说给这铁塔听:
“萨力和,他说,解断血誓,他就记不得我了,那你猜一猜,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我,会是怎样的表情?是要问我芳龄几许,家门府邸何处,还是要探我有无良人,婚配与否?”
“……”萨力和无声,恍若未闻。
“喂,我问你呢?”夜云熙转身,用胳膊肘去碰他,这废墟殿前,失而复得,却又要硬生生离别,她急需一个人,听她满腔的难受。
“我不知。”萨力和被她戳得无奈,挤出一句话来。
她听得却安心,只要他在听,答什么,无关重要。她只要,天地之外,还有一人,能做她此时见证,足矣。复又转过身去,抬起青葱手指,细细抚摸那人眉眼五官,一一往心里刻,亦如一日清晨,他的细细抚摸一般。只是,彼时他醒来,她装睡,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而此刻,她清醒,他却沉睡,人儿未离,前缘却已尽。
“日落之前,他就会醒吗?也就是说,日落之时,我就该走了。可是,我真的害怕,到时候,自己迈不动腿走开。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远远就瞧着他,就好?”
她先前,笑他痴念,宁愿舍命,也不要遗忘。不如她勇敢,宁愿舍了他,也要救他。可是,终究还是害怕,他等下睁眼醒来,梨涡深漩,玉树风流依旧,幽黑深眸里,清晰地映着她,雁过无痕的心中,却再无她。
“我不知。”她的缱绻心思,寸断肝肠,萨力和如何懂,只有,以不变应她万变。
“可是,他说过,他舍不得忘记我的,那么执拗的人,万一就跟老天爷卯上了,让老天爷开了眼,我却又要走了,怎么办?若他醒来时,见不着我,会不会找我,找不着我,会不会着急?”
此去关山万里,阻隔千重,她的前路未卜,命运未知,而他的明日,会不会有其他人来陪?会不会,留她在梦里,或者,入她梦里?
“我不知。”萨力和除了这三个字,似乎不会说其他的话了。
“你什么都不知!”她突然转头,冲那懵懂铁塔大吼,她欲哭无泪,无人可诉,只能对着一个不知情为何物之人,当作回音壁。却又瞬间泄气,幽幽叹到,“也不怪你,我忘了,你也是个失心的可怜人。”
萨力和看向废墟前方的那双铜铃大眼,突然转过来,守门神般的威严,看了她片刻,说了一句:
“公主错了,我有心,只是不动而已。”
那与失心,有何区别?大祭司用狐王之血摄心,控制五百隐者。那灭城之时,看似幸存的五百少年,如今个个身怀绝技,却无七情六欲,无非是,换了一种方式沉睡而已。她突然觉得,想与这位大祭司理论一番,上天犹有好生之德,大祭司占着通灵法术,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
满腔幽怨,换成悲愤,或者说,她需要一些能够紧绷神经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那一寸寸下沉的太阳,将心中的离愁别绪,催成排山倒海之势,将她腐骨蚀心,直接烂在这废墟残垣里。遂想起来问萨力和:
“大祭司呢?他为何不上来?”萨力和背了风玄墨上来之后,她与他在这乱石阶上,叙话多时,却不见大祭司身影。
“他打坐休息片刻,还要去地宫下层看。”萨力和答到。
是了,她差点忘了,万钧黄金,万卷藏书,世人相传的云都宝藏。她也曾好奇,也差一步,就见着了。只是,就在她转身要下去看之时,命运急转,给了她一个无法回头的相反方向。
此刻,她真是无心无念,弃之如土。不过就是满屋书香,满地金黄,罢了,谁稀罕,谁拿去。即便是那人许她的一份聘礼,赛过曦京城里那些阔气的十里红妆,她也不要了。她不可太贪心,那人浑身冰冷,奄奄一息之时,她暗自发的愿,老天已经垂怜。如今,即便永远如初见,也胜过坐拥满城宝藏。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长哀嚎,从地下传来,仿佛眼前的精铁旗杆,断壁宫殿,都在震动,她与萨力和齐齐惊心,对视一眼,皆要起身。她却比那铁塔快了半步,往那入口石阶处冲了过去,扔下一句话止住了正在起身的铁塔:
“你在这里看好他,我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