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口想喊,亦如从前,脱口而出那亲昵的称呼,冲他大喊,骂他憨傻,不要他过来。纵然是无用的冲动,却能自由表达内心的焦急,与情意。可是此刻,在那寒凉秋风中,张了口,却一时傻住,一个字都出不了口,不知道,该喊什么。
腰上一只长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扯了回去,那狠猛的力道,将她拖得朝后一仰,倒身抬头间,一柄长剑就横了过来,架在她颈上,冰冷剑锋,直触肌肤,锋利刃边,微微嵌在她颈间动脉处。
“朝城下喊话,他不走进来,就让她死在他面前。”皇甫一边用剑挟了她,一边朝着左右吩咐。她知他此刻胸臆,恨不得让城下那人万箭穿心过,尚不足以解恨。
“皇甫,他记不得我了。”夜云熙就僵着脖颈,憋着声音,与他交涉。她此刻,更愿意看到,城下那人,冷情狠心,胆小惜命,不要走过来罢,她赌皇甫熠阳,不会真的杀她。
“那就试试看。”皇甫熠阳右手持剑制她,左手高高扬起,只待那人进了射程,便下令万箭齐发。
百丈之处,那马上之人,听了传讯兵喊话,仰起头来,看着城头正中,好半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有没有看清楚她。想象中的对视,仿佛时光停驻,望穿了三生三世,其实,也许什么都没有。
然后,那人收了视线,低头打马,开始朝着城门左边方向,水平地走。城上弓箭手,齐齐跟着转头他,同时调整着准头。
那人,先是走得极慢,那荒地上踏马,却如浅草没蹄,军阵前较量,却如闲庭漫步,大约行了三十丈左右,开始渐渐跑起来,却依旧是沿着城门左手边的方向,且还朝城外偏得远了些,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看得城头守军有些疑虑,这曦朝的大将军,莫不是,要弃了公主不顾,临阵脱逃?想不到,也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原来是虚惊一场,当笑话看罢了,心跳一松,手头弓弩也不免松懈,准头也差了些。
夜云熙亦看得心潮叠起,微妙而复杂的心意,荡得她气息紊乱,忍不住大口喘气,她真的想不清楚,是希望他就这样掉头就走,还是打马冲进来?
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灵活转动,就跟着那越跑越快的身影,朝着左边转,待转到眼神余光的角落处,约莫五六十丈地开外,那人突然一个急弯,偏了马头,冲了回来。依旧是沿着那百丈之距的边线,打马横行,朝着城门中线处,反冲了回来。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渐渐往城门中线而来,也渐渐看得清楚,那人贴身俯在马背上,几乎与马融为一体,而那马的急驰路线,不是水平的横向移动,而是在划着一个朝城池方向的内弧线。
她看得出那蹊跷路线,皇甫也看得出,那只高扬的左手,却迟迟不下令,这皇甫,要的是十拿九稳,一击命中,而不是虚张声势,打草惊蛇。既然的是内弧线,便有离城头最近的点,百丈之距,本是重箭最远之距,射得最远的飞箭出去,至多,落在他马蹄边,而若是等他跑至最近的点距,那从天而降的箭雨,便能将他锁住。
城头弓箭手便跟着那横向飞驰的一骑,齐齐转向,箭弩吱吱,弓弦铮铮,在秋意寒风中,如琴弦拨响,却看不懂城下那人是究竟是何意,也不知皇帝陛下的发令之手,几时放下。
二十丈,十丈……就在那一骑飞来,离城门中线只有十丈,进了射程三十丈,即将跑至那弧线最低点之时,夜云熙脑中,轰然如烟花绽放,刹那间,她猜到了,那不要命的儿郎,是要做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看见了心中所猜想——那贴在马背上的身影,突然抬起,拉弓搭箭,似乎没有瞬息瞄准时间,连环三箭,已经飞出,直直朝着她所站之处掠来。
一箭惊魂,二箭仰头,三箭穿喉,三箭连环,阵前斩敌首——曾几何时,她与他说起,在栖凤城天门关外,在赫连勋的头颅匣子里暗藏三支小箭行刺西凌王的机关术,那人若有所悟,琢磨出这一着,可以在阵前射杀对方全身盔甲武装敌首的夺命连环箭。那时,她也反驳说,那得要多好的箭法,多快的速度。他轻笑不语,她只当他作罢,未料成竹在胸。
那人从马背上抬身射箭的瞬间,皇甫也反应过来了,扬手一搁,大吼一声:
“放!”下一刻,万箭如雨下,箭头追马蹄。
与此同时,那飞上城头的三支夺命连环箭,也是接踵而至。第一箭,嗖地一声,射中皇甫头顶盔缨;第二箭,铮地一声,撞击在他的额上头盔,皇甫本能地往后仰,又飞快撤了架在她脖子的长剑,将她往右手边推。那么,那第三箭飞来,直指的便是皇甫那仰头间暴露出来的,盔甲无法护住的喉颈……
她被那慌乱一推,推得心慌意乱,本能地蹦出一个念头,这皇甫,是她债主,她已经欠得浑身是债,欠到今生都还不起,若是再欠他一条命……于是,她就站在那里,稳着不动,皇甫两箭沾身,推她的力道减弱,她自然也还抵得住,所以,似乎还将身体朝着左边偏了偏,于是,那第三箭射来,便直直入了她的心。
冰冷箭头入身,刺破锦衣,穿过血肉,未觉痛,先觉冷,低头间,看着胸前素色锦衣上,一朵鲜艳的红莲,从那箭尖入身处,无声地生长出来,从骨蕾到花盏,再到盛开娇蕊,在一片云水间,不停地绽放,漫舞,她才终于意识到,那第三箭,是射进自己的心窝去了。
听见身后的皇甫熠阳,在咆哮如雷,又抢过来抱她,可她脑中晕乎乎地,听不清他在骂什么,好像是在骂她傻。她努力的笑了笑,又想起来,要转头去看城下箭雨,在那满地箭林中寻了一遍,幸好,空空无人。再抬眼,原来,那人俯身贴马,盔甲护身,已经跑出了百丈射程,正在那里驻马回望。
她才收回视线来,彻底软了劲,躺在皇甫的膝怀里,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流失,捂也捂不住,抓也抓不了。很想,闭上眼睛,就这样歇了。可是,又极力挣扎着,绷住心神,她还有些事情,想说,想做。
皇甫抓了她胸上长箭,留了一拳长度,一剑砍了余下箭身,以免箭身摇荡,挑刺心肉,让血流得更猛。再蹲地俯身,要抱她起来。
她却一把抓住他,阻止了他起身,再用上全身的力气,跟他说话,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低低细细的蚊虫嘤鸣:
“皇甫,这一箭,我是替你挡的。”她神思清明,得先把跟这阎罗的账,算清楚了。
“我知道。”皇甫熠阳沉沉答她。
“那我欠你的,可不可以,就算是……还了。”她执拗地,手指抓紧,扭住他胸前衣襟,要将话说清楚。
皇帝不答她,又要作势抱她起身。她就努力睁着大眼,看着他。那皇帝被她看得无奈,猛地偏过头去,吸了口气,才又转过来应她,却是敷衍的语气:
“还了,还了……换我欠你。”终是将她抱了起来,往城楼下走。
“那你放我归家,可好?”她听得想微笑,却又觉得,那嘴角动起来,很是艰难。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何面目,只极力撑了,顺着竹竿,再爬了一截。
“别说话,先止血。”皇甫熠阳抱着她,已经在下那城楼石梯,又听他一边嚷着,传军医。
“不用了,你让人将我送出去,他就在那里,你让我,再见一见他。”她再次抓紧他的衣襟,努力说来。见皇甫那阴沉面色,这一箭穿心过,怕不是止血这么简单。可是,她真的好想,在闭眼之前,能靠近些,再看一看,那戎装马上的儿郎。
“那样……你会死的。”皇甫站在那最后一阶石梯上,突然顿了身形,顿得身后跟着的一大群随从亲卫,斜着身体急刹。
“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边。”她心中那深重执念,如那心口红莲,浓浓蔓延开来,占据了她全部身心,又冷又痛的感觉,已经麻木,剩下了,是一种沙漠中寻甘泉的极度渴望。遂用了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心神,来求那个拘她在怀,不愿意放手之人:
“我求你了,好不好?”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只为续前缘
一箭惊魂,二箭仰头,三箭穿喉,三箭连环,阵前斩敌首。
扑天而来的剑雨中,风玄墨俯身贴马,跑出了百丈射程,驻马回望城头。先前那三箭连发,不说十拿九稳的把握,但是,其中任意一箭,伤及那北辰皇帝,引起城头骚乱,让池州守军惊慌,他内心估算,应是有七分胜算的。
他看得清楚,那皇帝,右手握剑,挟持着公主,左手高扬,准备着发号施令。看似整个身躯隐藏在公主身后,但他身量高大,足足比公主高出一个头来,加之那公主,芊芊细条,又站在皇帝的身体偏右侧,皇帝的左侧方向,就空出一个窄窄的破绽。但是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所以,他从左侧跑马而来,飞箭射出,从下往上,恰好能瞄准公主身后的皇帝,却不会伤及她。只要北辰皇帝伤或死,本就已有恐慌情绪的北辰军,必定大乱,也必定无暇顾及那公主,或是,不会蠢到还要去杀公主,将那个可以权作讨价还价的重要人质,给一刀毁了。而只要公主无伤,曦朝皇帝那里,他亦有个交代。
这便是,当城中的传讯兵前来,当着全军的面,喊他上阵前换公主性命,他一人一马行上前来,看见北辰皇帝将剑架到公主脖子上之时,急中生智,想到的,也照做了的解决之道。
那皇帝,一边持剑挟人,一边抬手发令,还要紧盯注视城下的动静,必定分心!而他,却是凝神定气,心无旁骛,眼中没有了城头那密密麻麻跟着他走的箭弩准头,只有城门正上方的城墙凹槽处,公主身后,北辰皇帝半藏身时露出来的咽喉。这亦是那七分胜算的来由。
心中默念那三箭,忘却了周遭世界,只飞速跑马,再凭直觉射出,不作丝毫停留,俯身跑出死地,驻马回望之时,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疑惑,那三箭夺命连环,他记得清楚,却想不起来,是谁人与他共想。依稀是受了谁的启发,可那个人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况下,与他说来,却是一片空白。
近来,脑海中似乎有许多事,被封存了一般,一片空白,却又凭着本能,做些他亦不知来龙去脉,却觉得理所当然的事。
比如,他是栖凤将军临终时认下的第九个儿子,如今成了曦京凤家满门孤寡的主心骨;曦朝皇帝命他统四十万大军,联手西陵铁骑,攻打北辰,讨要被囚禁的公主;五百云都隐者奉他为狐族之首,云都之主,随着他出生入死,屡建战功;陛下赐他大将军府,他前脚住进去,后脚就来了一双叫青鸾与紫衣的丫头,一个手脚皆残的妹子阿依莲,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亚父,将他一个孤家寡人,映衬得热闹非凡;陛下要他求娶东桑女皇,他一听,就觉得是个母老虎,忍不住浑身寒毛直竖……
最觉得混沌模糊的,便是此刻城头上那公主,他明明记得,他往曦朝借兵,与曦朝皇帝谈判,都是算计在了她身上,后来,似乎还欺了她好几盘,却硬是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只听人说,荒唐,骄横,水性,命硬,祸水,灾星……说什么的都有,估计够呛。
再观望城头,少顷骚乱之后,那北辰皇帝的身影,突然重新出现在那瞭望楼上,站得笔挺,冲着他所处的方向,虎视眈眈,不像是受伤的模样,那架势,也似乎就是要让整个城头的守军瞧见,皇帝没有受伤。
可是,如果皇帝没有受伤,那他那三箭,射在了谁的身上?下一刻,见着下方城门打开,吊桥放下,一个兵士,从城门阴影中走了出来,横抱着一人,瘫软着四肢,胸上素锦染红莲。那兵士,过了护城河,便直直地朝着他行来。
风玄墨定睛看了,看清楚那兵士抱着的人,是那公主。难道说,他先前那箭,射在她身上?怎么会?他开始觉得,有些晕眩,内心亦有些莫名的慌意,明明是瞄准了她身后的皇甫熠阳,怎么会射在了她身上?
那兵士行至他面前,尚有几丈之距,就停住了,往地上搁了那公主,转身朝城门走,先头几步,还稳得住,走着走着,却疾跑起来,生怕他要索命一般。
风玄墨无暇去索他的命,跳下马来,几步跑上前,去察看那地上的公主。那娇娇细细的小人儿,束身紧腰的锦衣,胸前还留了一拳的箭头,素锦浸染暗红莲,开在心间,腰下宽幅长裙铺散,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冷地上,闭目垂睫,娇颜苍白,如一支被风吹落的美人花儿,下一刻,就要随风飘散。
他看得皱眉凝目,先前那莫名的慌意,越来越浓,堵在胸口。那是他的箭,五寸箭头,入体则穿心,那伤口处,应是止了血,可是,射进心窝的箭,硬汉都耐不住几时,她一个柔弱娇娇女,能抗得住多久?
“阿墨……”地上那小人儿却顽强地睁开了眼睛,转头来看他,那眼中突然迸发的珠玉光亮,一声低不可闻的柔弱呼唤,透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似乎是将他认成了什么人,可明明叫的就是他。
风玄墨脑中混沌,心中狂乱,亲近的人,都叫他阿狐儿,他这个为了隐姓埋名,信口拈来的假名,他记不得,有谁这样叫过他,却又觉得,似乎有一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唤他,那种陌生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上来,头痛欲裂,全身酸胀。
“我替皇甫挡了一箭,他放了我……你带我回去,好不好?”那小人儿强撑着精神,又与他说话,那话里,带着骄傲,还有解脱的轻松。似乎,她能回去,比她的命更重要。
他脑中放空,那混沌前尘,不想也罢,就连此刻当下,他也忘了,只觉得,瞧着那可怜模样,就心痛得发慌,生怕那细细的身子,还有那细细的精魂,被这瑟瑟秋风给吹走了。赶紧俯身下去,抱她起来,转身就往后方大军中走,那大宛宝马,他也弃之不顾了,马上颠簸,这娇弱小人儿,心上还刺了根箭头,怎受的住?
心中焦急,脚下生风,鸾卫营中,那徐老爷子,嘴虽臭了点,却是外伤圣手,他一定能救她的。一定要救她,倒不是怕皇帝怪罪,只是觉得,他要救她,没有理由。
那怀中小人儿,却一副不急的模样,抬起手来,似要抚他的脸,试了试,似乎够不着,又无力垂下,软软地搁他胸前,话倒是说个不停,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是字字撞在他心上,撞得他心神欲裂:
“真好,我跟皇甫说,我就想再见一见你,就算死,也要死在你身边,他倒是,真的成全我了。”那身后池州城,高高瞭望塔楼上,依旧直直地射在他后背的锋利眼光,是在成全她吗?
“只是可惜,你记不得我了。”那越来越软的声音,欣慰过后,又有些惋惜。
“记不得了也好,如果你还是那副死脑筋,瞧着我现在这模样,不知道,该有多伤心?”惋惜过后,反又庆幸,替他操心。那缱绻心思,细腻又怜人,矮到尘埃里。
“阿墨,你走慢点,我好冷,好像回不去了,这样,就好……”那越来越低的声音,许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遂了心愿,想要就此歇气。
他不知该怎么去接话,也停不下越来越快的脚步,到了后来,那小人儿没了声,冰凉软绵地躺在他臂弯里,那几句怪怪地话,却在秋风回旋飘荡,反复地撞击着他的心门,他记不得了么?他记不得了什么?
脚下拼命地跑,脑中拼命地想,有些尘封的东西,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得死死的,他拼了命,也要强行地撞开来。
轰然间,脑中犹如硝药点燃,一声炸响,那些前程往事,扑天抢地涌上来,刹那一生,如隔世还魂,尚来不及细细地去想,一个念头如天边乌云,万钧雷霆,猛地袭过来,笼住他全身,震得他直颤——这是他心尖上的人儿,可是,他一箭杀了她。
一口心血上涌,吐了出来,脚步踉跄,双腿一软,跪倒地上。
又怕怀中那小人儿摔出去,赶紧极力抬臂托了,瞧着不远处,大军阵中,飞身出来几骑,还有萨力和,那跑起来如风的铁塔,正往这边飞奔而来,这才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
……
《曦书?熙乾卷》“熙乾五年九月,熙帝命风玄墨为破虏大将军,领四十万大军,合五万西凌铁骑,讨伐北辰,迎回昭宁。十月初四,大军攻破北辰边防要塞南关城,此后势如破竹,三日之内,攻至雍州卫城池州。两军对阵,大将军阵前失手,射杀公主,又突发怪疾,昏迷多日,大军无主帅,加之池州守军坚守城池,久攻不下,无奈撤兵,是谓北辰战记。熙帝震怒,十一月,以大将军贻误战机为由,缴其虎符,留其军衔,命其任皇城禁军兼京畿守军总教头,至此,只可训军,不得领军。
(第三卷完)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四十五章 洞房花烛夜
又到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夜间戌时,泰安门前,护城河边,烟火升腾绚烂,照彻了整个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