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父皇就想寻个跋扈骄纵的人,捧在心上宠着……放眼整个曦宫,熙乾一朝,能够让父皇觉得飞扬跋扈横着走,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靠近的人,那便只有她了——那位曾经摄政的昭宁皇姑。听说早就服毒殉情,葬了皇陵,可是,至今,她都住在父皇心里,甚至,违背了伦常,成为父皇在致幻药物下的念想。
我决定,再探一探父皇那深如大海,幽如夜幕的内心。从宫中旧人那里,打听了曾经那位跋扈之人的喜好,然后,弃了那些华丽丽的珠钗,艳滴滴的宫裙,开始穿白衣,着蓝裙,学做桂花糕,同时,逼着自己,用那有些愚笨的脑袋瓜子,尽量学些东西,让自己胸襟胆识才华样样不输于男儿。
当然,那些出入南风馆,蓄养面首之类的荒唐事,我是不敢学的。母亲已经将那跋扈性子的可爱之处,发挥的淋淋尽致,让父皇色授魂与,而我便只能,学那位的清冷与好处。
果然,每每将自己打扮得像一朵清水中出来的芙蓉,再端了亲手做的桂花糕,去御书房问候劳碌的父皇,总是能将他哄得笑意盈盈,我坐在旁边,托着腮帮子,看着他那依旧英俊的容颜上,渗出的迷离思念,仿佛,时光错乱,倒回从前。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不恨他,反倒觉得,他与母亲一样,可怜。
父皇越发视我如掌上明珠,最喜夸赞我的一句话,说的是,不愧是我夜氏的公主。为了让我更配得上这样一句夸赞,他大手一挥,让我去青云山下,跟着太子哥哥的太傅老师,青云书院的山长傅青竹,学时政策论——这可是在父皇众多皇子之中,除了太子哥哥,其他人从未享有过的特权。
我自然是笨鸟先飞,顶着个榆木脑袋拼命地学习。虽然比不得沈兰亭那般一点就通,一日千里。但也凭着勤奋与认真,博得了太傅大人的欣赏。
后来,父皇让我御书房听政,也放些皇家宗亲的事务,六部公干,给我练手,我亦渐渐如那些女官,将一双纤纤素手,伸进了大曦的朝堂之上。
再后来,我的二哥宁王,串通了禁军统领邢天扬之子邢律,伙同掌曦京九门守卫的大哥安王,然后,夜闯宫门,逼病重的父皇传位。
彼时,舅舅明世安掌着京畿防务,二哥带人将我与母妃堵在莲华宫,要母妃策反舅舅,拥他篡位。
也就是说,这场宫变,差不多已经到了舅舅支持谁,谁就胜的地步。母亲心慌意乱,问我,该支持谁?
我却答她,父皇心意属谁,我们就支持谁。
父皇心中意属的,从来都是太子哥哥,那个没有母族靠山,没有母亲撑腰,还经常被父皇责骂惩罚,怎么看都不受待见的太子哥哥!
纵然那个时候,二哥的剑,恨不得架在我的脖子上,宫外传来的消息,是太子哥哥已经被截杀在从西山皇陵回京的路上,掉入千丈崖下,尸骨残破,面目全非。
我仍然坚持,宁愿被困在莲华宫里,大不了不能见到父皇临终前的最后一面,却不能做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一则,我心疼怜惜,饶是九五之尊的人,却也有着一生无法出口的遗憾,而太子哥哥能继位,是父皇对凤家,最大的恩赏,亦是他对心中那个无法触及之人,最深的倾诉。
二来,我还是有些畏他,那般深沉的帝王心术,这种大统继承之事,既然心意坚决,怎么会没有后着?由着自己的子女们胡来?
果然,我的判断,很明智。
宁王宫变,封宫三日,沈相爷领着百官在太极殿门口跪了三日,坚持要看遗诏。
三日后,掉落千丈崖的太子哥哥死而复生,领着八千西山皇陵的守军,杀了回来。
大哥安王突然反戈,打开了曦京城门,禁军统领邢天扬,绑了儿子刑律,接管了曦宫守卫。
后来的事情,也就没了悬念,宁王落了个一箭封喉的下场,德妃柳芙苏柳娘娘三尺白绫作了了结,而柳家,则是满门定罪的覆灭。幸好,舅舅在京畿大营里,按兵不动,装傻充愣,只落了个救驾来迟的从轻发落。
太子哥哥继位的宣和一朝里,明家越发烈火烹油,权势熏天。
小舅舅卸了京畿防务,却掌了西北兵权,明降暗升,真正成为独霸一方的大将。
在父皇的其他妃嫔们或去西山守陵,或出宫随子之际,母亲却被新帝尊为皇太后,坐镇后宫,颐养天年。
而我,则成了瑶光,一个挥袖抬手,能遮住半边天。
☆、风中传奇(六):贺兰雅篇——跳下去,我才能住进你的心里
我叫贺兰雅,是西凌草原上的公主,貌如娇蕊,声如夜莺,西凌勇士们都称我草原之花。
其实,我本不是公主,也不姓贺兰,只是西凌王贺兰怀铮的义妹而已。
我的真正出身与姓氏,我自己也不知道,母亲没有告诉过我,看样子,这辈子也不准备告诉我,每每问她,她眼中满是不屑。
反正,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西凌的王庭里,比后来异姓继位的贺兰怀铮,来得还要早十余年。
我的母亲阿依莲,是西凌王庭的一名女官,赫连托雷大王在世时,就一直是她执掌着与曦朝来往的机要文书。因为,她精通曦朝文字。
后来,赫连大王英年早逝,将王位传给了云都城来的贺兰怀铮。我的母亲,仍然是王庭里最重要的女官大人。
因为,贺兰怀铮依仗她。那从天而降的少年大王,初来乍到草原时,一窍不通,寸步难行。内政诸事,他摸不着头绪,只能靠母亲提点,甚至当十二部族叛乱,杀他个措手不及之时,也是母亲果断地领着王庭铁卫,护着他逃跑,又帮着他杀了回来。
那些日子,我才发现,母亲最擅长的本事,不是用曦朝文字写国书,而是骑马射箭,领着勇士们拼杀。
当新王渐渐站稳脚跟,渐显大王威风之时,母亲却病倒了,许是年轻时积攒的病根,还有抵抗不住的衰老,被王庭平乱一事一激发,已经耗尽了她的生命。
贺兰怀铮是个真性情的人,母亲临终时,他跪在榻边,高长的身躯折成一团,哭得像个大男孩。
母亲招手,让他靠近些,他就把头脸凑上去,任由母亲伸出枯萎的双手,在他脸上细细的摸,一边摸,又一边闭目去想,呓语般说来:
“真像他。”母亲说的“他”,我不知道是谁,她经常会说些我听不懂的事情,即便是临终,也没有打算将她的过往告诉我——她一直以她认为最好的方式,将我护得很好。
贺兰怀铮却像是听得懂一般。他这个人,有些复杂,即霸道强势,可嘴上又跟抹蜜似的,能言会道,听他一边愤愤地埋汰自己的父母,一边将母亲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去安慰她:
“我就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苦命人。您会好起来的,以后,您就是我的母亲,就是西凌的王太后……”
明知他对他的父母,说的是气话,气那座有权有势有钱有人的云都城,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弃他不顾。对我母亲,亦是无用的安慰。
母亲仍是听得热泪盈眶。亦如,他第一天来草原时,母亲远远看着他,悄然涌出的满脸泪水。
然后,她向贺兰怀铮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她不敢做他的母亲,但是,倒是想要他娶我做王后,照顾我一辈子。
贺兰怀铮却突然凝敛了悲痛神色,面对一个他最感恩的临终之人,当着我的面,坚决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说,阿雅妹妹,他自然会照顾一辈子。可是,却不能娶我,他心中有个心上人,在云都,他迟早,会去把她迎娶到草原上来的。而我,他只会当做亲妹子,认做公主,给我最好的未来。
贺兰怀铮的好处,就在这里,后来,我真心视他是我的哥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有担挡,但又不会委屈自己去成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出必行,做不到的,却决不承诺,不会敷衍,给人无望的期许。
当时,母亲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想到什么依稀往事,又觉得无奈与好笑,眼神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几度明灭,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不多时,便安静的去了。
我在边上,一边伤心母亲的离去,一边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贺兰怀铮没有答应,因为,我也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他太强势,这样的男人,做哥哥就好,做良人,我服不住。
后来,贺兰怀铮果然信守承诺,我成了西凌王最宠爱的妹妹,王庭里最尊贵的公主。
怀铮哥哥对我,可以说是当花一样呵护。他有什么烦恼,尽量不让我跟着犯愁,但他有什么乐事,却必定与我分享。
他带着三千王庭铁卫,如打家劫舍的马贼一般,浩浩荡荡回云都去求娶豌豆姐姐那次,也把我带着,让我跟着一路欢喜,看尽热闹。
还把我带到他在云都城的家中,与他的一大堆弟弟认识,要那群比他更具土匪气质的混球小子们,按年龄分高下,纷纷叫我姐姐或是妹妹。很自然地,将我视作他们家中的一员。
他的母亲,那位贺兰夫人,第一眼见我之时,神光中满是惊讶,仿佛如见故人,听了他的几句交代后,便平和了神色,牵我坐下来,与我叙话,又问我母亲的情况,我一一如实答来。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执着我的手,爽快地做了决定:
“我也没有女儿,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你若是喜欢云都城,就在这里住下,住一辈子都行。”
我听得出,她是真心的,那眉眼中绽放着光华,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幸福的妙人,心地通常都比较宽容慈善。不像我母亲,心有阴云,面相刻薄,华发早生,皱纹深深。
再转头,见着旁边那位贺兰叔叔,怀铮哥哥的父亲,跟他很像,明明人到中年,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目光更深遂些,容颜更成熟些,而已。
贺兰夫人擅自做出要收留我的决定时,他就一副安静随和的神色,看着他的夫人。看样子,是赞同他夫人的意见。兴许无论他夫人说什么,他都会同意。
我瞧着这对默契对视的夫妻,突然猜到些事情,我的母亲,应该跟他们都认识,他们是对我起了怜悯之心,想要照顾我。
这让我打心眼里感激,可是,我跟他们都不熟,还是想回草原上去,跟着怀铮哥哥。
回到草原,我才发现,有些事情会随着时光的移转而变化。怀铮哥哥娶了妻,他的心里,就渐渐被豌豆姐姐占满了。加之,豌豆姐姐是个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不知不觉中,便将我给忽略了。
我在一边,看着月光下他们相偎得紧的身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小小影子,被一对眼中只有对方的人,挤出老远,多余得我想哭。
怀铮哥哥突然回头,看见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心思,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寻思着,要给我找一个最好的未来。
恰好,曦朝的太子被皇帝撵到西北军中来历练,来草原上喝了几顿酒,就跟怀铮哥哥成了好朋友。
于是,怀铮哥哥就问我,想不想做曦朝的太子妃,未来也是曦朝的皇后。做曦朝皇帝的正妻,那可是草原上的女儿们,做梦都想,却又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他认为,这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我就领了这份情。我虽然头脑简单,但是我懂,若是我能做曦朝太子的正妃,怀铮哥哥就是未来曦朝皇帝的大舅哥,那么,对西凌草原的安宁稳定,总是有好处的。
到了曦京,嫁了太子,我想要彻底开始我的崭新人生。
承轩太子,长得清俊,举止文雅,再不高兴的事情,也不会写在脸上,再不待见的人,他也不会让你难堪——不想怀铮哥哥那般,动不动就锁眉,动手,直得让你招架不住。
总之,他满足我对曦朝皇族的一切完美想象。看样子,应该是个值得相伴终生的良人,我决定一心一意地爱他。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命运再次与我开了一个同样的玩笑。
太子身边,有个自小就陪着他长大的兮禾姐姐,那姐姐,待我很好,教我曦朝礼仪,帮我打点宫中关系,甚至,还教我如何与太子亲近。
那一夜,当我将自己拾掇得跟花一样,兴致勃勃地冲进书房,却看着夜承轩唇角挂着残留胭脂,而兮禾姐姐蓬乱着云鬓,神色慌乱之时,我才看清楚,我仍然是一个多余的影子。
太子的心里,早就被人占据了,占得满满,我挤不进去。他之所以娶我,看中的不过是西凌公主的名分,还有怀铮哥哥手中的十万西凌铁骑。
看来,怀铮哥哥对我的美好未来的期许,我能完成的最远距离,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我对一生一世执手良人的期许,能够走到的最近距离,也只是这个名分而已。
后来,那年六月,我随太子去西山祭皇陵,同乘一车,回程途中,他掀开车帘,指着一处悬崖弯角告诉我,他一岁多的时候,就在那个地方,他的昭宁皇姑跳进崖下的水潭里,让他与母后,留在挂树枝上的马车中,才救了他的小命。只是,如今那处水涧,早已干涸。
他那信手一指,指出的,竟是我的归属。
因为,下一刻,转过弯角,就遇重狙。凭直觉,我能判断出,那不是山贼强盗,不是打家劫舍,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要截杀太子的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