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会用真诚来形容?”方步亭再次发问。
方孟韦停下手里的动作,在父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向来乖顺,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却想为这个刚刚认识的人说话,即使他也不相信这个人是单纯的来燕大教书:“他是39年进的军统,为的是抗日救国。”
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慢慢的说:“不仅如此,他还在延安待过好几年……现在中统想必也认定他身份不明,这样的人,你少接触。”
“好。”方孟韦应承下来,他这才明白,父亲在意的不是明台的军统身份,而是担心此人是□□。其实父亲想多了,从接到明台开始,他俩一共就没说过几句话。想必以后的日子里,他这个警察局的也不会跟燕大讲师有多少接触。
然而当天夜里,孟韦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握着一只蜡烛,走在一条长长的地道里,几声铃声响过,地道的尽头有人推开了门。他抬头望去,然而那人逆着光,他始终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个写着玩的文,不过还是打滚求收藏啦~~
☆、第二章
北平的春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方孟韦看到木兰手里捧着的几枝桃花,才发觉天虽然还是冷,但风已经柔和了许多。
“你又乱剪花枝,小心姑父看见了说你。”他假意板着脸警告木兰。
木兰哪里会怕,笑吟吟的冲他皱皱鼻子:“小哥你就会吓人!我要插花瓶里送给大爸的,我爹才不会说!”说着就抱着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欢欢喜喜的往楼上跑。跑到一半,又停下来:“小哥,你今天休息呀?一会送我去学校好不好?”
哪里会有不好。孟韦一直宠这个表妹,当下笑着应诺。直到她活泼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脸上的笑才慢慢淡去。
十年了。
自从母亲和小妹过世,大哥把他送到父亲身边后就再没回过家。父亲……父亲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他尽力做到听话顺从,但这十年里也极少见父亲展眉。姑父倒是性格柔和,可孟韦总觉得这个说话慢声慢气的姑父心里头藏着的事好像比父亲还要多。现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木兰这个小丫头能没心没肺的笑着,虽然有时候喜欢胡闹,但总算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带来点生机。
大约是在大爸那受了夸奖,木兰从楼上下来时兴致十分高昂,坐在车上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方孟韦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也只偶尔回应一两个字以示还在听。
右转弯的时候,木兰突然说,“系里新来了个年轻的老师,叫明台,特别受同学欢迎!”
方孟韦一分神,差点忘了回盘。
“比梁教授还受欢迎?”
“小哥你什么意思?”木兰撅了撅嘴,“梁教授学贯中西,同学们当然崇拜他。这跟喜欢明台老师不一样。明老师他跟同学在一起一点师长架子都没有。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大家知道他在法国待过,就起哄让他讲讲那边的事。他不但说了好多趣事,还给大家变戏法了呢!喏,就是这样拿个手帕,一抖——一折,哎!不知怎么就从里边抽出一支玫瑰花来。”木兰边说边活灵活现的学明台的动作神态。
方孟韦侧目瞄了她一眼,鼻孔里轻哼一声,小声嘀咕:“花花公子。”
“啊?小哥你刚才说什么?”木兰说的起劲,没听清楚他的话。
“我说,花呢?送给谁了?”方孟韦放大音量。
“谁也没送,老师说玫瑰不能随意送的,他就插在讲台边的玻璃瓶里养着,说让大家看着开心。”
这还差不多,方孟韦心道。这个明台好歹比梁经纶要靠谱点。
两人说话间,车已经开到木兰的宿舍楼下,方孟韦下车帮木兰拿行李,照惯例叮嘱了她几句。附近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绕得远远的,刻意避着他。
这样的眼神方孟韦已经习惯了,但脸色终究还是冷了下来。木兰看着他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拉拉他的袖子用撒娇来转移注意力:“好啦小哥,我都知道了啦,每次都说这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送我。”
方孟韦知她好意,勉强笑笑:“又说傻话,跟小哥说什么谢不谢的。”说罢挥挥手让她赶紧进宿舍。看着木兰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梯间,他才转身往车旁走去。
刚拉开车门,就见左边一大群学生有说有笑的往这个方向走来。被他们拥在中间的人可不正是明台?他今天一身蓝布棉袍,围着浅灰色的围巾,装束明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站在人群里却还是最抢眼的那个。
相比之下……方孟韦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干脆收回目光,不看也不想。
然而一只脚刚跨进车里,就听有人叫他的名字,“孟韦!”
连姓都不带,直呼其名,好像他俩多熟似的。方孟韦只好把跨进车里的脚又收了回来。侧头看去,就见明台一面笑眯眯的冲他挥手,一面快步走来,聚在他身旁的学生已经被他甩在身后,方孟韦无法,只得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
明台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方孟韦——想不看到都不行,他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校园中实在是扎眼,同样扎眼的,还有那些投向他的,或惧怕,或厌恶的眼神。明台几乎想都没想就高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老师,您怎么?”刚才还在跟明台讨论问题的学生惊诧的问,虽然他吞下了后半句话。但明台知道,他们想问的是,他怎么会跟他们最恨的警察局的人打招呼。
“他是我的朋友。”明台冲着提问的学生笑得十分和蔼,“君子不以衣冠取人,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说完歪理,他大步朝方孟韦走过去。
他从不近视,眼镜于他而言只是个用来掩饰情绪的饰物。因此,他没有错过方孟韦神情中流露出来的孤独。
“明先生,找我有事?”拒人千里的态度。
然而明台从来不惧,照样笑得春风和煦:“有几封家书要去邮局寄,另外还要买点信封和邮票。能不能捎我一程?”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明台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可对着他真挚的笑脸,有几个人能说出拒绝的话?方孟韦当然也没有能成为例外。
“上车吧。”盯着明台不过两秒,方孟韦就妥协了。
“为什么来北平?”方孟韦问得突兀,眼睛却没有看明台。
明台微微一笑:“为了我大姐的遗愿。”半真半假的回答,却因为曾经的惨痛记忆而显得无比真实。
方孟韦吃惊的朝他看过来。
明台的笑容比方才惨淡了许多,沉默几秒,他又说:“姐姐生前就想让我一直读书,等毕业了再留校任教,太太平平的过一辈子。她最心疼我了。”
方孟韦转回头,默默的开着车,半晌才说:“你姐姐现在应该高兴了。”
“是啊,只可惜她不在了。”明台说,眼里的遗憾隔着镜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孟韦心想,妈妈对他的期许何尝不是如此?可惜她也不在了。
一路无话到邮局。
方孟韦停了车,明台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侧过头,对上方孟韦疑惑的目光,莞尔:“孟韦,学校周末有讲座,如果有空的话,你可以来听听。”
孟韦眼睛先是一亮,而后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点嘲讽:“讲什么?进步和自由吗?我去听好像不大合适。”他若有所指的扫了眼自己的制服。在那群成天高喊着进步和自由的学生眼里,他这身警服和警服代表的势力,大概是他们眼里最反动最值得厌恶的存在吧。
“别担心,只是一些学术讲座。”明台戳破他的担心,“你还年轻,没有想过继续上学吗?”刚才说到读书,方孟韦眼睛里的向往根本遮掩不住。
“明先生,我是在册军人。”方孟韦语气生硬。
言不由衷。明台迅速做了判断,继续邀约:“讲座都是公开的,在册军人也可以来听。”他只管坐着不动,含笑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好”方孟韦终于妥协。
明台站在邮局门口,目送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脑子里却是那双跟明诚十分相像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的小儿子,大名鼎鼎的飞行队方大队长的亲弟弟,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拥有这样的家世背景,这样的官职的人,眼神却和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既清澈又孤独。让人看着心疼——想想他当年可算得上家中一霸,哪天不是活得热热闹闹的?可到了方孟韦这里,这样相似的家庭背景和年龄,怎么就长出了这么压抑乖顺的性子?
----
入夜,方孟韦辗转入睡后。那个没头没脑的梦境再次浮现。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仍旧只有他一人秉烛独行。无边的黑暗中,他护着那一星烛光,心里恍惚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地道的尽头。
☆、第三章
“崔叔,又要辛苦你了。”方孟韦将装着红酒和雪茄箱子递给崔中石。“其实要不是公务在身,我应该自己去送才对。”
“不要讲这样见外的话。”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笑起来也如春风拂面,带着沪上口音的官话,如同他的人一样,细腻柔和。“孟敖每次都会问起你,我想过再过段时间,他想通了就会愿意回家的。”
“嗯。”方孟韦笑着点头。其实他俩都知道,以方孟敖的性子,这个“过段时间”还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崔叔……”眼见着崔中石要上车,方孟韦忍不住又叫他,“大哥一个人在外面,现在飞机都很少能开,心里一定不痛快……你多劝着点。”
“放心吧。”崔中石微笑应诺下来,这才转身上了火车。
父亲和大哥都是倔脾气,大哥因为母亲和小妹的死怨恨父亲,父亲又拉不下脸来求大哥原谅,他夹在中间可谓是左右为难。大哥不肯相认成了鲠在父亲心里的一根刺,在家里不管他如何小意顺从,也难以让父亲的难过消减半点。而大哥那边……
方孟韦望着天空,仿佛那里会有大哥架着的飞机飞过。十年未见,他记忆中的大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是那个在上海流落街头的时候也一心庇护着他的又温柔又强大的哥哥。然而每每思及此,他脑子里总会想起每晚的梦境,似乎在梦里头的他也对一位兄长怀着这样的孺慕之情。
可是那位兄长却似乎从未在梦里出现过。
更多的梦里,他总是拿着烛火去地道另一端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那人身体似乎不太好,穿得多,还动不动就咳嗽,但说起话倒是条理分明利索得很。方孟韦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两个大男人要偷偷摸摸的相见。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明明看起来是鬼鬼祟祟的密会,可讨论的却都是些朝堂政务。
梦里的时代也是昏庸当道,贪腐成风。那些扑簌迷离的利害关系,激流暗涌的派系斗争,在他听来就像团根本找不到线头的乱麻。可偏偏地道那头的人就是有抽丝剥茧的能耐,能从那团乱麻中理出头绪,不动声色的分解着庙堂上那张错综复杂的网。
……
醒过来发现手边还压着最新的党报,头条就是“国军收复开封”的捷报。捷报?方孟韦抖开报纸快速扫了两眼,不由冷笑,拾了面子丢了里子也能称之为捷报?产粮区多在□□手里,几大城市缺粮缺得厉害,眼下才三月,物价已经开始连番上涨,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过。
这段时间,来北平的东北流亡学生越来越多,吃住都亟待解决,警察局也调集了部分警力来安顿学生,方孟韦就是负责人。昨天才刚发完一批救济粮,那么多学生,那么点粮食,也不知道够吃几顿。
梦里梦外皆是家国天下事。
可梦里有那个人在,再乱的局面他也不担心。只有一点,梦里的明明看得分明的脸,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
梦总是荒唐的。方孟韦告诉自己,顺手取过制服刚要穿,想了想,又换了套半旧的青年服。警察局的工作并不清闲,然而他心里惦记着明台的邀约,到底还是抽出时间来,准备去燕大听了一回讲座。
他去的早,到的时候礼堂里人不多,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换了青年服的方孟韦再没有引起多余的关注,陆续入场的学生毫无芥蒂的在他旁边的空座坐下。没有躲避,没有厌恶,甚至会在目光交汇的时候还能给予一个善意的笑。
让他有种得到接纳的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校园里的一员。
直到有人问他。“同学,你是哪个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