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急忙说:“我来就是为这个事呢。崔叔工资每个月都会送到家里的。崔叔不在的时候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只管叫我。”
“那我先谢谢啦。”崔婶也没跟他客套,见方孟韦不急着走,还跟他叨叨了些家长里短的话。说完又看看门外,有些歉意的看着孟韦笑:“要是老崔在肯定要嫌我啰嗦,吵到侬。现在没人打断我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方孟韦强撑出笑来,他有种感觉,崔婶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
去了一趟崔叔家,方孟韦心里愈发沉重。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边传来小妈的声音——那首父亲跟何伯伯都爱听的《月圆花好》“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原本是甜腻的小曲却透着十二分的凄凉,团圆美满的歌词每一个字都像是反讽。
方孟韦踏着歌声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初秋的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居然还卷进来一片微黄的落叶。方孟韦弯腰捡起那片落叶,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无端的想起李煜的《子夜歌》——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往事已成空,他能把握的唯有眼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告罄,能不能日更全看能不能抽到SSR……
☆、第十四章
经历了崔中石的死,方孟韦仿佛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眉眼间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军人的坚毅。两人相处时,他沉默的时间更长,大部分时间都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或者看人。
明台敏锐的察觉到了方孟韦的变化,也感觉到方孟韦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复杂,但是他却想不透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只能将其归结为崔中石的死对孟韦刺激过大,让这个原本水晶一样透亮的青年也开始有了不能向任何人宣告的秘密。
而这个怀揣着秘密的方孟韦正疾步向明台的宿舍赶去。
这些天来,属于萧景琰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仿佛被一分为二,一半是方孟韦,另一半是萧景琰。他记得幼年在美国的生活点滴,记得母亲和妹妹的惨死,记得跟大哥相依为命的日子,却也能清晰的想起大梁的皇宫,赤焰军的徽记,小殊留下的长弓,苏先生腕力虚浮的笔迹……他无法简单的把这些记忆全都归为梦境。
他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编织不出这样详细的梦。
正是因为有了萧景琰的记忆,他才更加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方家的岌岌可危。他这辈子的父亲看似受政要看重实则处处受人控制,甚至就在不久前,他才知道就连表妹木兰也差点成为徐铁英对抗铁血救国会的刀!
一天前,在西山监狱的门口,他开口取保候审表妹的时候,那个孙朝忠,徐铁英的冷面秘书,向来假人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气。甚至没等他说出木兰的名字,孙朝忠就急着指认出谢木兰让下属将她从学生中带出来。
孙朝忠与木兰非亲非故,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木兰只要进监狱就很有可能有危险。他的上级,徐铁英亦或是其他人想利用木兰的身份做文章!
方孟韦也许看不真切,但是萧景琰却全懂了。盯着谢木兰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木兰不肯走,他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家!
果然,木兰这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全然不知道蛰伏在近处危险,她挽着梁经纶的胳膊,昂着头,掷地有声的朝他宣告:“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一刻,方孟韦本能的想逃,作为落后反动的代表——警察局副局长,他不可能说服木兰扔下同样进步的同学和老师跟他回到他们那个“封建家庭”。可萧景琰的政治直觉却告诉他,他不能逃!一旦此时放弃,木兰恐怕就再没有回家的希望了!
他望着木兰,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一开口,话却是对梁经纶说的:“梁教授,你对我哥说过,木兰是你非常欣赏和喜爱的学生。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人要利用她,要在这里杀了她,你也会像现在这样鼓励她留在你身边吗?”
木兰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方孟韦没等他们开口,又问木兰:“木兰,你真的要扔下家人不管了吗?”声音不大,却字字恳切。
木兰并不理解方孟韦说的有人要杀她的话,但这一刻,看着方孟韦那双隐约含着泪水的眼睛,却突然感觉到,她面前站着的不是方副局长,而是她的至亲,那个从小伴她长大的,总是纵容她胡闹的小哥哥。
一瞬间,那些正确的,无比铿锵的口号突然就变得毫无力道。她刚才还斗志昂扬的表情开始松动,甚至不自觉的松开了挽着梁经纶的手。
可方孟韦却突然又换上了警察局长的面孔,大声呵斥她:“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说着就做了个手势,向孙朝忠道:“孙秘书,我问你借几个人!”
木兰先是一愣,很快就意识到,小哥是在维护她在同学中的面子,她是追求进步和光明的青年学生,当然不能因为几句话就跟他这个警察局长走。这时候,明台的话陡然在耳边响起,“他从来舍不得为难别人,只能为难自己”
木兰眼眶一热,不等孙朝忠的人围过来,就率先走到了方孟韦身边,朗声道:“小哥,你别叫人了,我跟你回去。”
无论是方孟韦还是萧景琰都没有想到木兰会有此举动,他惊讶的看着木兰向他的吉普走去。刚跨上驾驶位,就听木兰说:“小哥,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明老师来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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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韦站在教工宿舍明台的门口,他此来一是为了木兰的事来感谢明台,二是来告诉明台他的父亲已经安排他取道香港去法国留学。本来同去的还有木兰,但她坚持要留在国内。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无法勉强她,也不愿意再勉强她。
但明台是不同的。
自从“萧景琰”醒来,他就翻阅了许多的史书。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不曾记录过他们的过往。他找不出一星半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只有在明台身边,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才能假装梅长苏就在他身边,才能让自己相信那些回忆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不仅仅是他的梦境。
他不想失去明台,他不能再失去他!
作为曾经的帝国的掌舵人,他早没了方孟韦的天真,结合明台的履历和平日的言行,他敏感的意识到明台很可能是双重间谍。放眼数千年的历史,这种身份的人没有一个能得以善终。不论最终掌权的是谁,明台都不能留在国内,他必须说动明台跟他一道走!
还没来得及扣门,门就开了,明台微笑着将他请进室内。
一壶热水,一杯茗茶,不同的时空,相同的面孔。方孟韦坐在明台对面,一时间仿佛是萧景琰穿越了时空,与苏先生对望。
“我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过段时间,我就会去香港。”方孟韦看了半晌,最后蹦出这么句话。
明台沏茶的手一滞,但很快就微笑起来——国民党已经是强弩之末,方孟韦一直在给国民党做事,方行长当然不可能放心让他转投□□。就是他,也觉得方孟韦不能留在大陆。“好呀,去了那里你可以继续读书了。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他放下茶具,温柔的看着方孟韦。
“先生还打算继续留在北平教书吗?”方孟韦眉头紧锁,盯着明台的眼睛问。
“当然,不然我还能做什么?”明台笑着双臂一摊,“现在我可是标准的文弱书生一个。”
“先生没有想过去香港?”方孟韦继续问。“你的身份……”
“大学讲师。”明台笑着打断他,“我是一个普通的教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员。”
“但你曾经不是。”方孟韦一针见血,直指明台不肯承认的部分。“我根本不相信你已经脱离军籍。你现在恐怕是个有双重身份的人!”他压低声音,“你这种身份……即使□□上台也……从古到今,你见过得以善终的间谍吗?”
明台依旧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方孟韦也不理会,蹭的站了起来,不等明台反应过来就在他跟前跪下!他捉住明台的手,仰着头,恳求他:“先生,跟我一起走吧!你的哥哥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他一定有办法送你出去的!或者,我也可以去求我父亲帮忙!你不能留在这里!”
明台有些动容,看着方孟韦,嘴唇微翕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先去香港,再去法国。你不是在那里读过书吗?到时候你可以带我一起故地重游,或者你到那里继续教书,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你的学生……”方孟韦继续说着,试图用不毫不优美的语言描绘出一个值得向往的未来。
明台看着他,橙色夕阳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中起起伏伏。他不由想起塞纳河上的落日,那么安静,那么美,还有那古老的圣母院的钟声……在那里他们或许真的可以远离政治纷争……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就要点头答应孟韦了。
然而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以及他的老师临别前的那番话:“只可惜,我们的生命属于这个国家,而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家。”
从投身军统的那天开始,他的生命,他的命运就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有组织,有上下线,还有背后许许多多的不知名的同志。
明台心里刚刚点燃的火种悄悄熄灭了。在方孟韦祈盼的目光中,他只能轻轻的摇头。“对不起。”
☆、第十五章
方家。
方步亭的书房里空气紧张得一触即燃。方步亭正坐在太师椅上,方孟韦垂手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必是不会听父亲的话。方行长注视着自己素来乖巧的小儿子,尽力平缓情绪。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自己的话了?他想不起来。身上的担子太重,分给这个乖巧的儿子的关注也就少了。
“方副局长。”方步亭忽然开口。孟韦还是垂眉低目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我的儿子长出息了!我该高兴啊!”方步亭冷笑,“手都伸到军统去了,那个明诚是你应该接触的?我倒不知道,明台是个什么人,能得方副局长的青眼,劳您大驾去为他保驾护航!”
方孟韦还是低着头不吭声。那天明台拒绝他之后,他就试着通过关系找上明台的哥哥。没想到父亲才是真的耳目通灵,还没等他联络上明诚,这些小动作就都被父亲发现了。
他不言不语的倔样把方步亭气得够呛!刚平缓少许的情绪眼看又要炸了。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想要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方步亭的手势制止了。“你大哥刚刚被放出来,你就为了一个共、产、党到处奔走,好呀,干得好!”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反驳:“父亲!明台他不是……”
“不是什么!”方步亭大声打断他,跟着整个人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他不是什么?共、产、党吗?那你去问问曾可达,你们的新局长,南京军事法庭是以什么名义把他押走的!”
方孟韦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您说什么?南京……”他话说到一半,人就已经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孟韦!回来!”谢培东急忙追了过去,才追到门口,就被方步亭叫住:“别叫他!让他去!”
“内兄,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还是我去把孟韦追回来再说其他!”谢培东急道。
方步亭望着孟韦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回来吧,培东,别拦他,你也拦不住他。”说完,刚才与孟韦说话时的怒火不知怎的变成了深深的无力,他整个人陷在靠椅里,声音苍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培东,你说,我们方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先是崔中石,现在又来了个明台!□□已经拐走了我的一个儿子,难道连剩下的这个也要拐走吗?”话到此,方步亭望着谢培东,眼底一片凄凉。
谢培东缓缓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拍着他搁在扶手上的手。“内兄,孟韦不会的。几个孩子,就属他最听话。他舍不下你。”
方步亭怅然,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却仿佛连摇头的力气也失掉了。
方孟韦驱车冲到机场时,飞机已经飞到半空,他拔了车钥匙,急冲冲的朝飞机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而后在跑道上停了下来。他仰着头,看着飞机在视线里越变越小,最终化作一个点消失不见,心里仿佛空了一片。
回不来了。有声音在耳边说。梅长苏也好,明台也好,都回不来了
他总是在失去,直到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最终,方孟韦也没有如之前计划那样从香港转机到巴黎,而是带着崔婶和她的两个孩子在香港常住。
他是萧景琰,也是方孟韦,“责任”两字于他大于一切。当年他不能抛下金陵随梅长苏一道出征,如今他也不可能扔下父亲和哥哥以及崔叔的遗孀幼子不顾。如果要说有什么安慰,那就是在临行前,得到了明台无罪释放的消息。
方孟韦踏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上飞机前,他默默的向着南京的方向道了一声:珍重。
从此山高路远,再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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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韦走了,明台留在新中国。他几经辗转又回到了上海,他自幼成长的地方,他们兄弟三人也终于可以脱去层层伪装,以最真实的面目行走在阳光下。
一切似乎都非常美满。除了那个人……
明台午夜梦回,常常会想起跪在他膝边恳求他的方孟韦。那双含泪的眼睛简直能望到人心底里去。有时候他恍惚间又会觉得似乎还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睛,似乎不是孟韦,却又非常相似。
明台能感觉到,孟韦对他的好,是那种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他终究辜负了。
平静的日子终归是短暂的,1955年,明台被捕,在监狱里关了数月后被遣置到了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这是他第二次到湖南,上一次来还是十五六年前,被王天风“劫持”到军统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