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叮嘱一句“皇上小心”。
祖公略拔腿前行,闲庭信步般,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这个女人,痴爱自己一生,却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其实多年前祖公略就曾经预料到文婉仪会有这样的下场,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可怜不起来。
到了牢房门口,见门是敞着的,总归这里只管着文婉仪一个,更何况她已经垂死,无需防范。
祖公略走了进去,脚步轻得像踩着棉花。
倒在地上的文婉仪虽然闭着眼睛,却已经嗅到一种不同的味道,猛地睁开眼睛朝上看,祖公略正毫无表情的看着她。
“公略!”
文婉仪仿佛重新被赋予生命般,竟站了起来,一下子扑在祖公略怀里,哭得不知有多委屈。
祖公略没有动,没有躲避亦没有抱她,由着她哭够。
“你来看我,我死而无憾了。”
文婉仪将自己抽离一点点,近距离的看祖公略,他还是那么俊朗,只是眉眼间多了种陌生感。
“我从十二岁就打算将自己嫁给你,变着法的讨你喜欢,可是我却越来越不让你喜欢,在大牢的这几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错就错在,不该费尽心机使尽手段。”
祖公略听着她说,却不接话。
文婉仪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从他们几岁开始到现在的故事,说到嘴巴干嗓子哑,说到再无力气,身子一软,欲倒地,祖公略适时的抱住了她。
“公略,能够死在你的怀里,真好。”
文婉仪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微微的喘息像游丝,随时可以中断。
“公略,替我对善宝说声谢谢,再告诉她,若有来世,我还同她抢你,那时,我再不会输。”
第三百八十四章 谁这么大胆,敢打本王!
文婉仪的离世,并未让善宝感觉到如何开心,少了个对手,日常开始平淡如水,不过是吃饭睡觉闲聊,她甚至想着,出点什么事吧。
说到底她的乏味来自于宫廷生活,宫规森严,曾经落拓不羁的祖公略登临皇位之后,整个人大变,多了威严少了风趣,每天同臣子们纵论国事,善宝成了他茶余饭后的消遣似的,偶尔过来看看,彼此身边太监宫女围绕,说的话都是中规中矩,浑不似以前的那种亲近,善宝偶尔发发牢骚,祖公略却道:“作为中宫,该当温婉端淑,进退得体。”
善宝于是想起了在济南时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可以胡闹可以乱来,远比做个皇后好太多。
只等些许日子后,善宝诞下儿子,她的心思从祖公略身上转移到儿子身上,心情方能平复些许,而祖公略来的也频了些,但只是逗弄爱子,最多问候善宝一番,或是不停的打赏,再没有往日的说笑嬉闹,善宝的心慢慢沉下去,沉入无边深渊,等着谁来打捞起。
近几日老北风刮的紧了,长青山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平头百姓之家忙着储存晚菘、干菜、蕈类等过冬食物,倒是取暖之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守着长青山这座老林子,家家户户劈柴柈子码成垛,行在用的却是瑞炭、银骨炭、红萝炭、白炭,无论米粮还是布帛还是茶叶还是木炭,从京城源源不断的运来,每天守城官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车轱辘碾着青石地面,轰轰烈烈的传入昭阳宫,传到善宝耳朵里,便有宫女赶着来报:“娘娘,京中又送来了新鲜物事。”
善宝像冰雪融化在炕上成了一滩收拾不起的水,眼皮都不动一动,仿佛那些新鲜物事与她毫无关系,而小皇子未出生之前,早有太上皇从京城派来了乳母、保姆、和一群老嬷嬷,一群人围着小皇子转悠,善宝想看看自己的孩儿都难,于是,又让她心生厌烦。
这一日正于昭阳宫闷闷的歪着,听外面北风呼啸,转眼雪粒子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户上,想着以往这样的节气,或是偎着火盆烤红薯芋头吃,或是就着刺五加茶剥着炒熟的松籽吃,而今这些凡俗之物都不准带入宫中,善宝面前摆着的是蜜雪油糕和上用瓜片,炕前站着几个宫女等着她的吩咐,外间还候着几个宫女。
善宝懒懒的问一句:“皇上呢?”
一宫女便屈膝道:“娘娘稍候。”
走出去,问门口候着的执事太监:“娘娘问,皇上呢?”
执事太监答:“回禀娘娘,皇上陪着胡族莫离可汗在园子里射鹄子。”
宫女转回来道:“禀娘娘,皇上同陪着胡族莫离可汗在园子里射鹄子。”
善宝眉头一蹙,简单的一句话,却这么辗转才能到她这里,好麻烦,忽然想起莫离可汗好像是三天前就来了行在,长青山距离胡族近,祖公略登基后同胡族交游,关系非常好,莫离可汗就来了行在看望他,三天前的接风宴祖公略让善宝去来着,但善宝以身子不适推掉,她喜欢勾戈公主,但没说喜欢莫离可汗。
善宝就继续成为一滩水平铺在炕上,脑子里空空的不知该想些什么,祖公略不经常勾留行在的,时而返回京城,总归他是皇上,不好长久逗留外头,苦等来年春暖花开,便可以接了善宝同小皇子回宫,善宝此时想,回宫之后,只怕那日子比这里更乏味,更艰难。
叹了口气,表示自己还活着,实在闷的慌,让人把李青昭和锦瑟喊了来。
白素心新丧,按规定未出三年,纵使平头百姓都不能动婚盖房等等喜事,祖公略听了善宝的劝,修改了律历,除皇宫外,百姓家里可以在丧期满百日后行大喜之事。
所以,李青昭和锦瑟的婚事都延后,需明年春上方可以办喜事,但因封为兵部侍郎的萧乙和羽林军指挥使的猛子都居住于行在,所以李青昭和锦瑟不能住在这里,未婚夫妻,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不合规矩的,二人住在善家,即熙国公府,听善宝喊她们入行在,忙简单拾掇下,随即乘着轿子来到行在。
刚进昭阳宫的门,李青昭瞅见善宝就给她使眼色。
姊妹两个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善宝看看她鼓囊囊的腹部,晓得那里面都是美味,于是屏退了所用宫女。
房中只剩下姊妹三个,李青昭从怀里一样样的往出拿,红薯、松籽、油炸糕、糖葫芦等等。
善宝见她拿出这些个吃食后立即瘪了肚子,感慨道:“表姐你瘦了。”
李青昭欢喜道:“真的么?”
随即招呼善宝:“快吃,都是你喜欢的。”
堂堂皇后,需要偷偷摸摸的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只能说善宝越来越厌恶宫廷生活,此时欢天喜地的吃得肚子发胀,于是决定去外面走走用以消食,刚至门口,堵过来一群宫女太监,纷纷道:“娘娘才生下小皇子不过月余,需要好好休养,外头天寒地冻,娘娘千万不能出去。”
善宝耐着性子:“不妨事。”
掌事宫女是茱萸,也过来劝她:“娘娘还是回房歇着罢,否则一旦受了凉,皇上会责怪奴婢们的。”
这样没有自由,善宝当即怒了:“本宫偏要去走走,谁阻拦,谁就滚出昭阳宫!”
于是,再无人敢拦阻。
善宝与李青昭和锦瑟出了昭阳宫,也不知该往哪里去,随便走着,行在不是京城的皇宫,人相当少,唯见漫天风雪,后头的宫女太监拿斗篷的拿手炉的小碎步跟着。
能够这样呼吸冷冷的气息也是好的,善宝忽然想到这个时辰是儿子醒着的时候,于是想往小皇子住的东暖宫而来,太监宫女又过来堵住她:“还未到看望小皇子的时辰。”
自己的孩儿都不能想看就看,善宝怒不可遏,抬手打了前头的这个宫女,然后还不解气,鉴于方才一巴掌下去打的手痛,于是脱下自己的靴子胡乱一丢,宫女太监呼啦跪倒一片,而她的靴子,不知落在了哪里。
忽然,从那簇枯藤架下闪出一个人来,举着她的靴子问:“谁这么大胆,敢打本王。”
第三百八十五章 那个胡族的什么王,不是拿走姐姐的靴子么
若干年后善宝回忆与胡族十九王苏摩的相识,按耐不住想笑,因为,他们竟源于一只靴子。
苏摩举着靴子说“是谁大胆敢打本王”,善宝金鸡独立状,见对方穿戴不是中土人,猜测是莫离可汗带入行在的随扈人员,善宝大大方方承认:“我,我打的。”
苏摩复问:“你是谁?为何打本王?”
善宝站立不稳,喊宫女太监:“快快,扶着本宫。”
苏摩突然就明白了,于行在,自称本宫的只有因为生了小皇子暂时不能回京的皇后娘娘,于是规规矩矩的以胡族人的习惯向善宝行了礼:“原来是皇后娘娘,本王与娘娘素昧平生,娘娘因何要打本王呢?”
善宝左手扶着个宫女,右手扶着个太监,抬着腿,暗红的裙角露出一节雪白的罗袜,本想解释说自己是误打了他,因着心情不好,遂道:“谁让你到处乱走,是你冲撞本宫在先。”
苏摩盯着她的脚看了看,善宝发现,暗骂无礼,忙把脚缩进裙子。
苏摩只以为唯有胡族女子才能随性豁然,这样刁蛮的女子在中土可是不多见,往善宝这厢走了几步,行止间都是那种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优雅,疏朗的眉目含着淡淡一缕欢愉,看着像在笑,却又捕捉不到,说话不是一般男子见到美人时的那种招摇,平和又恭敬:“非是本王到处乱窜,父王同皇上在园子里比射猎,甚是无趣,所以本王就偷着溜了出来,不想撞见皇后娘娘,按着我们胡族人,这其实是缘分,可是中土人规矩多,觉着这是冲撞,那么入乡随俗,本王向娘娘道歉。”
善宝简单一句:“免了。”
生硬又冷漠,苏摩讪讪一笑,美人多傲气,他拱手告辞而去。
善宝目送他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单腿站着,忙朝他喊着:“我的靴子!”
不知是苏摩行如风走的快,还是他故意装着没听见,总之善宝的靴子给他拿走,善宝唯有由个太监背着回了昭阳宫。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善宝快干枯的心慢慢落了层春雨,这样一场邂逅,日子变得热闹。
锦瑟是个缜密之人,瞥了眼旁边的宫女,小声问善宝:“皇上若知道今个发生的事,会不会生气呢?”
善宝不是很明白:“他又为何要生气呢?”
锦瑟面生忧惧:“哎,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身为皇上,后宫佳丽三千,都在那像晒干菜似的挂着,他也绝对不允许别的男人染指,更何况皇上只有姐姐一个。”
善宝简直给她绕蒙了:“谁又染指我了?”
锦瑟将剥好的一颗橙子用小刀切成一条,塞入善宝口中道:“你啊真是糊涂,那个胡族的什么王,不是拿走姐姐的靴子么,既为姐姐之物,他一个大男人据为己有,说出去委实不好听。”
原来为了此事,善宝满不在意的道:“我靴子多着,他拿走一个又何妨,既然你觉着不妥,我改天找他要回来便是。”
锦瑟催她:“别改天了,使个人去打听下莫离可汗都带了什么人来,晓得那个王的居处,赶紧去讨了回来,谨防夜长梦多。”
一只靴子,会不会是小题大做呢?
看锦瑟紧张兮兮的,善宝忽然也担心起来,此一时彼一时,祖公略不再是祖家二少,而是可以呼风唤雨的皇上,他不一定怀疑自己会同那个胡族的王爷有什么不轨之事,但也不会高兴别的男人拿走自己女人的物事,还是贴近肌肤穿着的,因此,善宝喊了茱萸进来:“你去打听下,莫离可汗带来的人都有谁,住在什么地方。”
茱萸应声去了,费了些周章,打听到莫离可汗只带了个十九王来,其他的都是扈从,十九王住在荼蘼馆,扈从紧随莫离可汗不离左右,住在玉兰院。
善宝看看锦瑟,目光中是询问:“有必要这么紧追着人家索要一只不值钱的靴子吗?”
锦瑟立即反驳:“错,你是皇后娘娘,你的一条帕子都价值千金,更何况是靴子,十九王拿着你的靴子,如同摸了你的脚,此事不可小觑。”
事情上升到肌肤之亲,善宝也不能等闲视之,不知为何,给锦瑟那么一说,她的脚痒痒的,仿佛有无数条小虫子爬来爬去,浑身哆嗦,那靴子,必须赶紧要回来。
锦瑟已经过去给她拿了枣色的斗篷,用手掸了掸斗篷边雪白的风毛,随后给善宝裹上:“这就去罢,若是给哪些个爱生事的知道告诉皇上,那可就不妙。”
善宝见锦瑟如临大敌般,只好下了炕,姊妹三个,还有一干宫女太监,就来到了荼蘼馆。
之所以称为荼蘼馆,不是信手拈来的名字,这个院子若是在暮春初夏时节,遍布荼蘼花,眼下是冬日,没什么看头,唯有的一点点景致,便是院子里站着的那个人了。
“把靴子还给我。”善宝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