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正无力还击,环顾庭中,见各处灯火通明,可有了把柄,立即道:“身为皇后,主理六宫,应懂得撙节用度,莫教坏了其他人,而你却这样铺张,一盏灯足可以照明,非得全部点亮。”
善宝只一句回敬他:“我已经不是皇后。”
太上皇顿觉喉头一堵,深呼吸压下怒火,历数后宫,还未曾有过一个这样敢与他针锋相对之人,更加笃定太皇太后就是给善宝气死无疑,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也是,你已经不是皇后,所以也就没必要留在昭阳宫甚而行在。”
竟为了这事。
善宝突然就明白了太上皇为何漏夜而来,且原来是赶自己走的,怎么说二人都是翁媳,他何故逼的如此紧迫,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一瞬间全部上演,心底是恨,善宝面上还是一副泰然:“此事,也是皇上的意思?”
问这一句,不是想知道祖公略还在乎不在乎自己,而是想用祖公略来制衡太上皇,她不能悄悄离开,毕竟她还有话未对祖公略讲,比如萧乙的事。
太上皇最听不得谁用祖公略来压制他,此时更怒:“朕是皇上的爹,朕要你走,谁都不能拦阻!”
他的吼声回荡在夜空,仿佛一个游魂在控诉,凄厉恐怖,他君临天下几十年,突然有人来分一杯羹,他心里难免失衡,这感觉是他当初逼不得已禅位给祖公略时没想到的。
李顺为获得新主子的欢心,从旁道:“请吧。”
善宝眄视他一眼,不屑对这种宵话,转头对太上皇道:“下诏将我贬为庶民的是皇上,要我明日离开的也是皇上,我今晚走,这是违抗圣旨,民女实在不敢。”
她愈是提祖公略,太上皇愈是恼怒,喊了声:“来人!”
昭阳宫外突然闯进来十多个御前侍卫。
太上皇手指善宝:“将这个刁妇给朕轰出行在!”
不容善宝多说,侍卫们冲上,将她架起,瞬间她双脚离了地面,然后一路感觉自己飞一般,耳边是飕飕的冷风,转眼来到行在大门口,门启开,侍卫毫不留情的把她丢了出去,然后大门轰隆一声关闭。
重重的摔倒在地,再没有谁伸出一双手来。
善宝第一个念头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个念头是,该怎么替萧乙向祖公略求情。
第三个念头是,秋煜、胡海蛟得知自己给贬为庶民,会不会罢官不做。
然眼下更重要的,如此漆黑之夜,自己该怎么走回家去。
之后的几十年,每每想起这一夜,压在心底最下层的恨都会重新探出触角,除了十二岁那年因想学手抄本故事里的大侠闯荡江湖,她在外头流浪一天,今晚是她走的最远的一次,且是在夜里,这样的时辰百姓之家大多入睡,没入睡的除了更夫便是醉鬼或是盗贼或是夜间行凶者,一路她遭遇几个醉鬼的调戏,又遭遇几个从妓院、酒肆玩乐出来的色鬼,当然这些人都给她打穴之后又暴揍一顿,又遭遇几个盗贼和行凶者,因她无意撞见,对方想杀人灭口,她也机智逃脱,却在快到家门口,给几个人堵住。
善宝本能的噔噔后退,一路虽然遭遇不少麻烦,然眼前这几个却感觉有些不同,首先他们着装一致,月色下见他们黑衣黑裤,典型的夜行衣,这也说明这几个人是做惯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事,对付一些泼皮无赖或许自己还可以,那也得趁其不备,对付倘或是会功夫的,恐自己没等打到人家的死穴,已经给制服。
所以,善宝怕了,故作镇定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不仅穿夜行衣,还蒙面,个个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个道:“对不住了,有人想杀你,咱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善宝左右看,四下静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般,求救没用,打穴不可能,告饶痴心妄想,逃是侥幸,该怎么办?
没想好之前,为了拖延时间她再问:“能否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想杀我?”
黑衣人具沉默。
善宝看多了江湖,是以懂得这是江湖规矩,杀手即便是死,也决计不会透露雇主的姓名,她嗤的一笑:“死人是不会把你们的秘密说出去的。”
言下之意,我必死无疑,你们不算泄密。
黑衣人彼此对望,觉得她言之有理,其中一个道:“是太上皇。”
一点都没超出自己的预料,善宝方才还想,或许是死心塌地效忠文婉仪的什么人,或许是仍旧怀恨自己的祖百富,或许是谁都可以,她实在不想要杀自己的人是太上皇,因,那毕竟是祖公略的父亲,是自己的公爹,江湖规矩还有一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倘或上天垂怜自己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来,该怎么报这次的血仇。
黑衣人觉着该说的都说了,几个人分四面八方朝善宝围拢过来,月色如水,刀剑冰冷,黑衣人逼近些,善宝退后些,再逼近再后退,最终竟咚的撞在一家店铺的门上,里头有人骂了句:“滚,孽障!”
大抵是以为猫或是狗在欢闹。
退无可退,善宝仰头看月,一瞬间泪落如雨。
她从手抄本上看过一个故事,一人即将赴死,千钧一发之际他嚎啕大哭,最后竟然感动杀手,可是善宝此时的哭并非想感动这些杀手,而是想纵然自己打穴成功,这么多人,自己苦于只有一双手,所以必死无疑,而心中不舍的除了儿子,还有父母,还有表姐和锦瑟,还有秋煜和胡海蛟,还有很多很多对她好的人,当然,还有祖公略。
她泣不成声的问已经将她团团围住的杀手:“我有一个心愿,你们能否帮我完成?”
她这样问,是觉着这些个杀手既然是太上皇派来,必定是宫中的侍卫,而她曾经是皇后娘娘,说不定都认识她,不然对方也没必要蒙面。
杀手们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你说。”
善宝从头上拔下那支木簪递了过去:“麻烦,代我还给皇上。”
不敢奢望这些杀手因为认识她而放过她,只希望能将木簪物归原主,既是了结一份感情,也是不想木簪在自己身首异处时给谁毁坏或是随意丢掉,于别人,木簪只是个废物,顶多算是个小玩意,于她,却是感情的起始和归宿。
其中一个侍卫刚想伸手来接,忽然又缩了回去,道:“抱歉,我们是江湖杀手,见不到皇上。”
这一细微的举动给善宝及时捕捉到,更确定这些杀手是侍卫无疑,怎奈他们矢口否认,善宝苦苦央求无果。
某个杀手显然有些不耐烦:“耽搁太久了,还不动手。”
完不成任务,是真杀手就拿不到剩下的一般赏金,是侍卫更严重,太上皇那里无法交代。
其他人纷纷响应,举刀向善宝,若同时砍下去,善宝必然是千疮百孔。
我不能死,我上有高堂下有儿子,我要侍奉父母终老,看着儿子长大。
此念一处,善宝攥着木簪紧贴心口处,默诵阿弥陀佛,突然踮起脚尖看着一个方向欣喜的喊了声:“皇上!”
众杀手一震,手中的刀微微晃动,惊惧的随着她的目光纷纷看了过去。
微乎其微的一点机会,善宝拼劲全力的撞开一人就跑。
那个方向唯有茫茫夜色,众杀手方知是上当,拔腿就追,大男人,都是练家子,跑的快,几步追上善宝,手中的刀划过夜色砍向善宝,却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杀手们手中的刀继而嘡啷嘡啷落地,接着斜里杀出一人,嗨哈几下将杀手轻松打倒,然后拉着善宝就跑。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很远,跑到善宝肚子岔气频频摆手才停下。
“谢、谢谢!”善宝大口大口喘着,忙来看救命恩人,眼睛一亮:“公卿!”
许久不见,祖公卿见了她亦是分外欢喜:“善姑娘。”
他如此称呼,善宝淡然一笑:“你也知道我的事了。”
祖公卿点头:“恐天下尽知了,历来只听说后宫妃嫔若有犯错打入冷宫的,没听说直接贬为庶民的,更何况你是皇后呢。”
善宝仰头看天,垂头看地,再看四面八方,这是凡间,是她的重新开始,弃妇如何,寡妇都得好好的活,那个男人不珍视她,她也没必要为那个男人肝肠寸断寻死觅活,于他一起时,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快乐都维系在他身上,于他分道扬镳,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快乐要靠自己来获取。
搜肠刮肚的想了这些来安慰自己,她半是敷衍半是认真的笑道:“庶民没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像以前一样活了。”
祖公卿随即赞同:“也好,早听说宫规森严,怪不得一到选秀,很多人家的女儿匆忙嫁人,可见宫廷生活不仅仅都是荣耀,权力之争,位分之争,男主子与男主子间之争,女主子与女主子间之争,委实不易。”
何止这些,甚至奴才们之间亦是争得刀光剑影,若非如此,荣华也无法为报私仇嫁祸给善宝,有时一个奴才的权力甚至能超过主子,荣华,已经做到了。
而今自己离开了皇宫,算是脱胎换骨,从此不但不是皇后娘娘,也不是祖公略的女人,只是自己,他自去走他的阳关道,而我也不一定非得走独木桥。
绞尽脑汁的想了这些来给自己宽心,善宝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你的功夫精进不少,方才那些个杀手,轻易给你撂倒。”
祖公卿赧颜一笑:“我只是得了方便,似乎有人先把他们制服了。”
善宝凝眉,表示不懂。
祖公卿从头说起:“今晚我同参帮的几个把头吃酒,心里烦闷,所以将马放在酒楼,想一个人走回家去,也好静静的想些事情,刚好发现有人追你,正想过来救你,耳听有暗器打过,那些个杀手的兵器给悉数打掉,我才能赤手空拳的救下你。”
会有此事?
善宝竟然毫不知情,那么方才是谁暗中在救自己?秋煜不会功夫,胡海蛟么?也或许是萧乙,也有可能是林风,他们两个于行在,容易得知太上皇想杀自己的消息。
起了风,吹乱她的头发,抬手一理,发髻散开,突然想起绾发的木簪于手中不知何时脱落,她低头找,没有。
祖公卿随着她东走走西走走,关切的问:“丢了什么?”
善宝心里慌慌的:“木簪,木簪不见了。”
祖公卿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算了,一个木簪而已。”
善宝却满眼焦急:“不行,我得回去找。”
祖公卿一把抓住她:“你在给人追杀,或许那些个杀手还在到处找你,我们现下应该赶紧离开才对。”
善宝固执道:“不行的,我必须把木簪找回来。”
祖公卿哄着她:“你若喜欢,改天我给你雕十支八支。”
善宝甩开他的手就走:“不一样的。”
祖公卿突然明白什么,大步追上:“那支木簪,该不会是皇上送的?”
善宝边走边点头:“是你二哥送的。”
祖公卿眸色一暗,声音更沉:“草民不敢称皇上为兄,只是皇上将你贬为庶民,你仍旧对他念念不忘。”
冬日的月辉冰冷如霜,倾泻在善宝脸上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冷,她凝成一根木头似的站了良久,方怅然一笑:“你看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说完又掉头往回走,走的毫无犹豫,人已经不是你的人,木簪亦不是你的木簪,找来何用,睹物思人么,可是自己此后不会再思念他。
祖公卿面上闪过一丝笑意,追上她:“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