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打住动作,一把捏紧手里纸团,兴奋地说:“你想起来了?”
李冬行颈部肌肉绷得紧紧的,目光从纸团上飘到程言近在咫尺的下颔,又飞快地垂下去盯着自己膝盖,略显局促地说:“我有些犯困。”
程言站起来,五指一收,把本来就皱成一团的纸□□得更皱了些,难掩少许失望。
“哈哈程大科学家,我说你啊,你个南郭先生,明明一点不懂催眠,在这瞎起劲个啥呢?”穆木看不下去了,手里的几张文献捏成了个纸筒,对着程言后颈轻敲了记,“也就冬行好脾气,愿意陪着你折腾自己。”
程言揉着脖子,椅子后腿一点原地转了半圈,瞥了穆木一眼:“谁告诉你我在催眠了?”
他那自下而上的一眼,因为半抬不抬的下巴,和堪堪滑到鼻尖的眼镜,硬生生地瞥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穆木被看得炸了毛,蹦起来就要接着揍程言,程言也没想到她恼羞成怒,连忙坐定稳住椅子一手护头,未料穆木声东击西,趁他不备左手一伸,抢走了他手里的纸团。
“我倒要瞧瞧,这团纸是个什么法器——”穆木一边展开纸团一边后退,跟长了两双眼似的完美避开了所有程言回击的动作,脚跟转了几转就到了沙发跟前,“哦有字啊,我瞧瞧,言哥哥是我最x,哦xi……什么……”
有人把纸团从她手里抢了回去。
“师姐,那个,恩,别念了。”李冬行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眼神飘忽,面色微赤,垂在身侧的五指收拢,把那团本来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纸捏得从指缝里瞧不出一点白边了。
“哦……哦。”穆木愣了下,瞧了瞧程言,又瞧了瞧李冬行,第二声不知何故是拖长了调的。
程言双手抱胸,后腰靠在椅背上,冲着穆木耸耸肩:“跟你说没打算催眠。这个字是小未昨天写的,我看他对我的钢笔有兴趣,就让他自己写着玩。谁知道他写了一半,另一个家伙跑了出来——就那个很能打的——他显然对写字没啥兴趣,一上来就把纸给捏皱了。这两段记忆,冬行他的意识里都是没有的。是不是啊冬行?”
李冬行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说:“难怪晚上我发现自己手上有墨。”
“小未没怎么用过钢笔。”程言挺温柔地说了句,又转向穆木,“总之呢,这是个实验。一般认为记忆存在编码、存储和提取等几个过程,你刚刚抢走的那个纸团,理论上都被冬行另两个人格作为昨晚的记忆重点编码了。无论是哪个人格,都共用着冬行的大脑,假设他们的记忆存储单元并不是完全独立的,那不同人格之间无法共享的记忆可能就来自于提取方式的不同。我就是想试试,用这个纸团,能否帮助冬行的主人格提取出本来不属于他的记忆。明白了么?”
穆木很耿直地打了个哈欠。
程言:“得,没指望你那跟猴子差不多的脑容量能明白。”
穆木赏了他一个销魂的眼刀,扭头坐回座位上,一边剥开心果一边备课去了。
“我明白。”李冬行盯着手里那团纸,低低地说着,拇指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表面,就好像正苦思冥想着这点回忆的蛛丝马迹。
“没关系,你不用着急。”程言好声好气地安抚,“这只是个开始,一个有益的练习吧。人的无意识潜力其实无穷大,这个利用线索间接提示的法子,说不定比……咳,不比你那对着镜子叫魂的直接沟通法效果差。”
他尽量克制了下,没当着穆木的面攻击传统咨询的疗法,也没当着李冬行的面说韩征的坏话。
韩征是需要在李冬行所有人格面前树立的权威,程言提醒自己,他再怎么心思活络,都不能忘记这个前提。
李冬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程言朝他伸出一只手。
李冬行傻站着没明白:“啊?”
“我的东西啊!”程言不耐烦了,一把从他手里把那皱巴巴的纸抓了过来,细心摊平了,重新叠成巴掌大的一小块,揣进上衣口袋里收好。
李冬行:“师兄,我,那个……写……”
程言瞥他一眼:“那个啥?你说这字?这又不是你写的。”他说着笑了下,挑起一边眉毛,“你总不能连‘喜’欢的‘喜’都不知怎么写吧?”
李冬行:“……”
从领口往上,他脖子脸颊耳朵尖一齐红了个透。
程言无辜地摸了把下巴,暗自摇摇头,心道这小子真是越发不经逗了。
到这天快傍晚的时候,办公室里来了个电话。
电话是穆木接的,说了几句之后转给了李冬行。
李冬行接过来一听,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说:“武小姐?记得,我当然记得您。您就在楼下?好的,我马上下去接您,您请等一下。”
说着他挂了电话,对穆木和程言解释了下有朋友到访,然后匆匆下楼去了。
穆木跟嗅到了重磅八卦一样,蹭地一下跑到程言跟前,边摇他肩膀边说:“那是个女孩啊!很年轻,声音很温柔很甜美!”
程言不动如山:“恩?”
穆木:“冬行说是朋友,你不觉得可能有点那方面的戏?”
程言接着看文献:“恩。”
“恩是什么意思啊,有,还是没有?”穆木顿感无趣,松开程言,“切,就知道你这个冷血妖怪不关心师弟……的私生活。”
程言扶了扶眼镜,指指门口:“出去别忘了关门谢谢。”
三分钟后,大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外头传来一阵说话声,听起来是李冬行在向穆木介绍那女子。
还没说几句,就听见穆木在打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李冬行简单解释了几句,说是当初在饭店打工时候偶尔兼职送外卖,去过那女子公司几次,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之后再一次聊天的时候李冬行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告诉了她。
“这次过来,实在是因为公司里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古怪的事。”那女子的声音的确如穆木所说,温柔又甜美,就是此刻带着些许愁闷,“这件事让我们所有人都很头疼,我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找谁求助,直到我想起李先生说起过,他在这里工作,有时候会帮忙解决一些别人心里的烦恼。”
“什么事?”有人问。
穆木一眼瞧见倚在小办公室门口的程言,笑着说:“哟,你怎么出来了?”
程言端着杯子走向饮水机,甩出两个字:“接水。”
“师兄!”李冬行倒像是十分高兴,甚至大松了口气,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程言身边,对着那沙发上的女子介绍道,“武小姐,这是我师兄程言,他可厉害了。”
程言:“……”
这小子倒是说说看,他这个生物老博士到底哪里厉害了?
他面上端着,客客气气地朝站起来的女子伸出手去,说了句:“你好。”
对面的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穿了身米白色的职业套装,高跟鞋和胸针都是搭配好的相近色系,一头深棕色的中长发一看就精心打理过,妆容也浓淡得宜。
与穆木的推测一致,长相甜美大方,还有着都市白领女性身上典型的干练气质;与程言刚刚根据所听而来的判断不完全一致,她脸上虽有明显倦色,看起来却丝毫不显憔悴。
“程老师。”女子和程言握了握手,感激一笑,“如果您和李先生愿意帮忙,我替我们公司全体同事谢谢您。”
程言挑了张椅子坐下,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只是一些做研究的人,并不是私人侦探,或者什么替人解决难题的神奇组织。还得先问问,武小姐到底有什么困扰?”
女子虚弱地笑了笑。
“事情是这样的。从半个月之前开始,我们公司几乎全体职工,都总是在午休时间重复做同一个梦。”
☆、诡梦(二)
从她的叙述当中,程言大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子叫武晓菁,今年二十八岁,是一名游戏公司的策划,两个月前刚刚升任部门主管。她们公司规模不大,武晓菁所在的部门专做手游,目前手下的策划加上她也就七八个人。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地段很好,就在江城西区新建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里,是一栋二十来层的高楼,武晓菁他们的公司占了五层,而她们部门在中间,好巧不巧就是十三层。
十三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里倒说不上有大忌讳,可总归不是太好听。去年刚搬进去的时候,武晓菁的同事里就有抱怨的。但这事本也无可奈何,他们公司是做大型网游起家,手游这块部门新成立不久,总有些边缘,不然也不至于和其他后勤部门一起被打包塞到这最不吉利的一层来。
最初的大半年过得倒算是平安无事,快年终的时候,武晓菁她们部门还争取到了一个不错的项目。上头说了,假如这个项目能起来,公司就打算把手游当重点业务发展,加工资加福利都是小事,日后部门扩充,他们这些老员工前途将不可限量。同事们一听,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一连加了小半年的班,总算把这个企划搞得像模像样,前阵子刚刚内测,马上准备正式上线。
谁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最初的时候只是有几位同事神色不对,明明是刚午休起来,却显得比狂赶工时还要没精打采,总是发呆走神,看着个个心事重重的模样。过了几日,这毛病就跟会传染似的,一到下午,整个办公室里都弥漫着惶惶然的氛围,同事们集体神游,不仅干活集中不了注意力频频出错,而且还如同惊弓之鸟,连有人关门声音重了些都会引起尖叫。再后来,部门里接二连三地有人请假,他们跟商量好了一般,都以各式各样的借口不约而同请起了年假,更有甚者,还有一个年纪最轻的女孩子直接申请了调岗。
武晓菁才刚升任主管,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在发现蹊跷之后,就开始着手与工作出错的同事谈心。她事先想好了诸多可能性,譬如说不定是前一阵工作强度太大,乍一放松下来难免不适应,就跟产后抑郁一般,导致这些同事不在状态。万没想到,被约谈的人虽说各有各的烦恼,却都提到了同一件事。
那就是午休时的噩梦。
武晓菁本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并没有相同的体验。她听完三位同事的抱怨,将信将疑,第二天也在中午去了休息室,在沙发上躺了下去。
这一睡不要紧,才半个小时她就惊醒了,醒时满头大汗,心跳狂飙,几乎恐惧地叫出了声。
在那之后,武晓菁一点不奇怪她的同事为何都会有那种反应了。因为连她自己也加入了心神恍惚、惶惶不可终日的队伍。
“你们梦见了什么?”程言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茶杯,另一只手搭在臂弯上,一边思索一边问。
武晓菁沉默了足足两分钟。
而后她用一种带着颤的声音轻轻地说:“我们刚去世的同事。”
一听她说完,程言他们也都愣了。
穆木原本在咬的棒棒糖直接从嘴里掉了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挪了挪椅子,靠程言更近了些。
程言下意识地瞧了眼李冬行。
梨梨和多数十几岁小姑娘一样,胆子小最怕鬼故事,而郑和平除了听八十年代老歌之外还有个奇特的爱好,就是蹲在家里看恐怖片。有一回周末,程言在自己房里午睡,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在吵架,走进客厅一瞧,就见李冬行坐在沙发上,面前搁着他自己的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惨白一张女人脸,而李冬行的姿势比电影里的主人公还要纠结。
他身体是侧着的,半张脸面朝着屏幕,两只眼都斜着不肯错过影片内容,可肩膀却在不断往后缩,同时左手还半举着扒拉自己的脸,俨然一副想看又不敢看,自己和自己打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