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妹妹的小身板掰正了,严肃地问傅霖,是不是娘不许她去学校了。
傅霖被一问,想起她那个再见不到天日的红色小书包,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嘴里都是苦的。她还是不敢向大哥承认,但她再忍不住,伏在大哥怀里痛哭了一场。
傅松那一晚上没再说什么,他送走了妹妹,回去在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学校。
三天后他们的娘才得知了傅松出走的消息,急得红了眼,亲戚邻居都出动了,可硬是没找到人。傅松去了哪,傅霖也不知道,她娘逼问不出,悲从中来,想想儿子都走了不知还回不回来,顿时连责备女儿的心都没了,抱着傅霖大哭了好几个晚上,白天接着去找儿子。
才过了半个月,傅松就回来了。
那天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却不是从考场回来的。他消失了半个月,人瘦了些,晒黑了些,从破了好几个洞的运动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交到他娘手里。
他娘接过钱,手抖了半天,把钱扔到了地上,大吼着叫傅松跪下。
傅松一声不吭,真在院子里跪了下来。
他娘气得拿起手边的针线筐就往儿子身上砸。傅松人高马大,就算跪着也要到她胸口,可还是沉默地跪着,由着娘打。
傅霖回家见了,哭着喊了声哥,跟着跪下来,想让娘住手,娘不住手她就往傅松身前挪,又被傅松按住,就是不让她挡。
他娘劲力泄得差不多,瘫软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傅松膝行上前,扶住他娘,终于说了句话。
他说,娘,儿子能挣钱了。他把被他娘扔得到处都是的五十块十块捡起来,一张张叠好,放进那个针线筐里,再一次推到他娘跟前。他说,爹不在了,该轮到他来养这个家。
他娘抱着他脑袋哭,喊他孽障,她还指望他好好念书,读成个大学生光宗耀祖,这才叫有出息,才能给他们娘仨找个出路。
傅松哑着嗓子说了句,他家会有大学生。
他拉着傅霖的细瘦胳膊,把妹妹推到娘亲跟前,说,小妹比他聪明多了,以后肯定考得上大学。
傅霖愣了,看看大哥,转身扑进傅松怀里,连抹泪都忘了,鼻涕眼泪全蹭到了傅松脖子上。
他娘明白过来,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再说不出什么话。
就这样,在傅松的坚持下,下半年傅霖复学,他则去县城找了份工,一边养家一边供傅霖上学。傅霖也确实有出息,小学毕业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中考又靠了全县第二,毫无悬念地被重点高中录取。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傅松把他娘和小妹都接到了县城里,在小饭馆好好吃了一顿。饭桌上他特高兴,喝了好几瓶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吃完饭安顿好他们的娘,傅松拉着傅霖去中学操场打球。
他到底喝了不少,往日一投就中的三分,投了五次都没中。
投不中也就不投了,傅松抱着球,和傅霖一起在操场上坐下吹风。
傅霖问,哥你后不后悔。
傅松说后悔啥。
傅霖摸了摸他怀里的篮球,说,你本来可以去上大学的。
傅松笑笑说,他成绩就那样,谁知道考不考得上。
傅霖明明记得,她哥那会跟她说过,体育特长生上大学其实很容易。她犹豫了会,没说破。
傅松又说,上不上大学有什么关系,他有妹妹。
他揉了揉傅霖此时已经剪短的头发,说,她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傅霖这辈子都记得她哥说这句话时候脸上的神采飞扬,还有他落在她额头上的手指的温度。
高中的学费不比小学初中,傅霖暑假还没过完,傅松就说,他要跟着装修队里的几个兄弟,去大城市闯闯生活。
傅松走的那天特意没让傅霖送,一个人去了火车站。他说他妹爱哭,哭多了他就不舍得走了,以后一辈子烂在县城里,忒没出息。
江城离家就太远了,后来的整整三年,傅霖都只能收到傅松每月一封信,寥寥几句话,还有比往常多了一倍的钱。
她也会给大哥写信,附上自己的成绩单,但大哥的地址总是在变,她没有把握这些信傅松到底收到过几封。
除了完成愈发繁重的功课,傅霖放学后也总会抽时间做手工。她娘的缝纫手艺就是出了名的好,这些年眼睛不行了出不了活,就都给傅霖做。这样一来,傅霖有了收入,她又给傅松写信,让他在外面不用这么拼,可以多留点钱给自己。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傅霖很快又收到了傅松的钱。
这一次只有钱,数目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傅霖看着那数字,心里突然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她拼命想要联系傅松,用尽了一切法子,都没能联系上。
在那之后,她再没收到过傅松的一点音讯。
她的大哥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最后那笔钱足以支撑傅霖过完接下来的高中生活,甚至堪堪够她大学的学费。她没跟娘说大哥失去消息的事,高考后填了所江城的大学,独自一人来到这所陌生的城市,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她的大哥。
可惜江城是所比她想象的大得多的城市,人海茫茫,整整三年多过去,她始终没有找到傅松的消息。
直到她阴差阳错来这间酒吧打工,遇见了老板江一酉。
“你大哥来江城是在六年前。”穆木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会儿他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来着?”
傅霖:“二十四。”
穆木啧了声,说:“那长相变化不会太大,你那么惦记你大哥,认错的概率应该很小。”
李冬行插了句:“那会儿阿霖倒是才十五岁。”
穆木上下挥动着手指,叫起来:“对哦,女大十八变,可能江一酉没认出来,这才不肯认你!”
傅霖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找到了新的希望,眼神似乎亮了亮:“也……有可能?”
穆木抓着她手说:“总之你哥要么是没认出你,要么肯定有苦衷,你别急,这不是都见到了面,老天让你来他的酒吧打工,说不定就是缘分的指引,你以后和他还有好多相处的机会,慢慢地说不定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嗯。”傅霖脸上愁云渐散,露出一个如假包换的笑容,“其实,这辈子还能见到大哥,我真的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哥哥去哪儿(五)
傅霖还要上晚班,穆木多留了会陪她,程言和李冬行先回家去。
走出酒吧,程言就说:“我看江一酉不像是没认出来。”
十五岁的傅霖就算和现在的样貌大不一样,她和傅松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兄妹俩的关系如果真如她所述那般好,都愿意为了彼此牺牲付出,那怎可能几年不见就忘了对方容貌。
李冬行表示赞同:“江老板如果真是阿霖大哥,他肯定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妹妹,他就算当时没马上认出来,一听有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喊‘哥’,也应该会心生疑虑,仔细确认下才是。”
他对旁人的情绪一向敏感,程言经他提醒,也想起来当时江一酉的表情。
“错愕,最多只是错愕。”他终于知道那古怪感从何处而来,“就好像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手足无措。一般人如果认出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因为有苦衷而不打算相认的话,是不是也该有些情绪转变?你看出来这一层了吗?”
他双手插在兜里,用手肘轻碰了碰李冬行。
李冬行摇摇头。
这么说来,江一酉既不像是没认出傅霖,又不像是刻意隐瞒。
从他最后当着傅霖的面骂她有病的表现来看,此人要么演戏功夫太好,要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他的确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认识,或者自以为不认识傅霖,甚至压根不觉得自己有个妹妹。
那个男人从过去的傅松变成如今的江一酉,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原本他那么疼爱妹妹,却近四年来音讯全无,真见面了都无动于衷,甚至恶言相向。这些年里,他会不会也……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程言心神一荡,被冷风一刺激,又咳嗽起来。
“师兄,你是不是还没好?”李冬行的眼神和话音都很急切。
程言哑着嗓子,条件反射似的说:“谁说没好?早好了。”
刚说完就又喝了口冷风,咳得更厉害了些。
李冬行眉头微蹙,稍有些无奈地低声说:“感冒好得没那么快。”
程言愣了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师弟说的是感冒,不是其他事情。
一通咳嗽下来,他后背冒了一层汗,那汗水非但不含热气,还冷飕飕的。十二月底的风丝毫不含糊,一刮上来,程言就觉得背上像是糊上了层薄冰,加上喉管和肺腑烧着虚火,内外夹击下就是冰火两重天,刺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天冷的,连酒吧街上走着的好些年轻姑娘都宁可穿得臃肿些。程言身上的大衣不薄,可领子那儿到底缺了块,风一个劲地从领口往往下钻,短短片刻就叫他困守躯干与四肢的每一处热源丢盔弃甲。他艳羡地看了眼路过的女孩脖子上的那一圈皮毛坎肩,再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心里生出几分兵临城下自家却门户大开的悲凉感。
他把双手从兜里抽出来,互相摩擦几下,再揣进袖子里,试图把那点制造出来的热量匀给冷铁似的胳膊。
“师兄,这样可能好点。”李冬行唤了他一声,从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绕上他的脖子。
这救兵来得及时,最大的破绽被堵上了,程言一下子觉得暖和了不少。
可他低头一看,就发现那条围巾是粉红色的,边上还垂着几颗绒线勾的小草莓,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搭在以往戴领结的位置。
程言抓着那条围巾的手蓦地一僵,犹豫了下是否该把它扯下来。
“哎呀呀,这可是人家最喜欢的围巾呢。”耳边突然传来李冬行的声音,是梨梨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