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啊程言,你还叫人家别管你呢?”他边笑边自言自语,“看看你,现在都沦落到什么田地了,跟个废物似的,是不是离了那人就活不成?”
他身下坐着的这块地毯是李冬行买的,拖鞋也是,沙发靠垫,躺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哪一样不是李冬行张罗的?这家里每一寸地方都被那人的气息填满了,他的生活也一样。他早跟温水煮青蛙似的,习惯了那人的存在。一旦卸了盔甲让了步,那个人的影响跟着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要想再连根拔出,势必带出大块血肉。
疼极了,程言就笑,笑的时候,气息不断在胸腔和气管里冲撞,连带着全身都在轻颤。每一下颤抖,都仿佛是在主动迎向贴着他脑门的利刃,使盘旋于他体内的痛楚更深。
怕什么?程言恍惚地心想,受伤的胳膊太疼,他就把右臂连着胳膊一起丢掉。脑袋太疼,他就把里面的脑子挖出来,也丢掉。如果装着那个人的心太疼,他同样可以将关乎那人的点滴挖出来,统统丢掉。
反正他本来便谁都不是,本来便一无所有。
程言不记得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久到疼痛都成了麻木。门锁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错觉。
他以为那人不会回来了。
“先别开灯。”李冬行一推门,就听见地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摸向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
“师兄?”他稍稍吃了惊,在地板上定位出程言的身影,连忙快步走上前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去下医院?”
声音中的关切和先前相比并没有褪色分毫,就好像程言根本没有冲他说那几句难听的话一样。
程言也惊醒了,收拾了下情绪。这人还没走呢,他就跟个弃妇似的在这哭天抢地的算什么?这么想着,他身体坐直了些,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地上凉快,就坐会。”
李冬行从程言的语气里,敏锐地辨别出了师兄的装蒜技能又上了线。一看程言坐的位置他就猜出了大概,可他并不打算说破,而是走到程言房间去,从床头柜里摸出了那撕了标签的白药瓶,往厨房里拐了拐,倒了碗温水一起端到程言面前。
程言左手接过李冬行倒出来的两片药,扔嘴里含着,喝了大半碗水,总算缓了过来。
李冬行站起来把碗和药瓶放到桌上,他还记得程言的吩咐,没开顶灯,就拧开了一盏装在饭桌边上的小墙灯。
柔和偏黄的光线打过来,还是让程言下意识闭了闭眼。
李冬行走回程言面前,没管沙发就在半米外,一道跟着在地板上坐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看了眼程言,又低下头,小声说:“师兄,我错了。”
程言眼皮一跳。
道歉的话又叫那小子抢了先,他把正酝酿着的话咽了下去,只觉得更丢人了。
李冬行接着说:“我说师兄不在乎别人感受,这不是真的。就算师兄并不常常挂在嘴边,我也知道师兄很关心我们。”
程言很想嘲他一句,这你又知道了?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厉害,硬是没说出口。
李冬行抬起眼来,恳切地说:“如果不是为了老于,师兄也不会宁可自己受伤都要叫蒋尚贤付出代价。老于是我的朋友,师兄为他殚精竭虑,我居然还说那样的话,真的特别过分。”
他一脸严肃地忏悔着,如同刚刚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要请求程言的原谅。
程言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你刚刚留在办公室,就是在排练这些话?”
李冬行怔了几秒,小声说:“我……我还整理了下资料……”经过这件事,他的说瞎话技能还是没有任何提升,很快就在程言的注视下泄了气,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
程言差点没忍住勾了下嘴角,抬手按住李冬行肩膀,难得十分认真地说:“以后别再动不动自我检讨了,成不?”
李冬行眼睛睁大了些,说:“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烦?”
这都什么脑回路?
十分钟前,程言还在痛定思痛,打算把眼前人从心里连根拔起,现在倒好,他盯着李冬行,只觉得似乎听见那自说自话扎下去的藤蔓呼啦啦全开了花。
傻小子,我怎么会厌烦你,我是怕自己爱你爱得难以自拔。
程言没敢真的说出来,嘴上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他想起来穆木有一次同他说的,他这个人太难接近,嘴上全是套路不肯露一点真意,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有那么厉害的性子,能收拾得了他。
李冬行厉不厉害?大概是很厉害,厉害到能一点点磨穿了他年复一年垒起来的外壳,逼他直视底下连自己都已久违的真心。
程言吸了口气,站起来,拖着有点发麻的腿和不听使唤的右胳膊,慢慢走到自己房间,从扔在床头的书包里把之前带回来的几本本子掏了出来。他走回客厅,坐到了沙发上,把本子放在身边,冲李冬行招招手。
李冬行大致会了意,爬起来坐到程言身边,犹犹豫豫地把本子拿在手里。
程言别过脑袋,直视前方,满不在乎地说说:“感兴趣的话就翻翻。”
主人都发话了,李冬行也不好扯谎说没兴趣,便真的低下头展开那本日记。
本子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内页已经发黄,里面的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笔划还很稚嫩,一样称不上好看,勉强能看出点现在程言笔迹的影子。
本子上的内容和李冬行想象得不大一样,没有太多少年程言的心路历程,而是事无巨细、堪称烦琐地记录了每一天发生的事。每一个日期下面,都恨不得有四五页纸,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日记主人一天下来都做了哪些事见了什么人,不仅包括事件的前因后果,人物的外貌特征,连日常对话都没拉下。
这简直不像一本寻常的日记,更像是一种刻意要保存下来的记录。
以李冬行对程言的了解,师兄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不厌其烦地回忆一天见闻的人。程言会干这件事,一定另有理由。他从头到尾把日记翻了一遍,询问般看向程言。
程言左臂枕在脑后,半仰着脑袋,盯着墙纸上的花纹,平静地说:“这几本本子,我大概写了一年。我写这些东西,是因为害怕,所以存存档。”
李冬行试探着问:“害怕……忘了某些事?”
“害怕忘了所有事。”程言笑笑,看了李冬行一眼,“就像我忘了自己人生的头十二年一样。”
十五年前,他在病床上醒过来,就好像睡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觉,睡着睡着,就把之前脑子里装的每一件事都丢光了。
刚醒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周围环境中的一切事物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包括守在他床前的父母。
见儿子醒过来,程言的父母自然都喜不自胜,他母亲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拥抱着他的身躯是柔软的,却一点不熟悉,程言跟个木头人似的陷在母亲怀里,不知为何觉得一阵发慌,脑袋剧烈地疼了起来,哇地一声吐了。
他妈一直没说,可程言瞧得出来,刚刚还欣喜若狂的女人讪讪缩回双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见程言吐了,表情更是受伤。
他妈给他盖好被子,走出门去,和那个应该是他爸的男人说了会话,肩膀有些激动地起伏着,说着说着捂住了嘴。他爸搂着他妈,他们一起去找了医生。
接下来的三天,程言又做了许许多多的检查。
医生说他是头部受创导致的失忆,他之前受得伤很重,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半月,差一点就成了植物人。如今只是丢了一部分记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父母把这个消息告诉程言的时候,眼里还是包含着希冀的,就好像他们得到了权威人士的确认,给程言身上盖了个戳,证明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的儿子,没有给什么人掉包。
他妈对他依旧温柔,可是从那天开始,程言清楚地记得,他妈就再也没抱过他。
刚出院的那阵子,家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除了把自己和身边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程言的脑子没啥毛病,看得懂书,做得了题,甚至连功课都没落下多少。他爸和他妈对他都小心翼翼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再刺激到儿子那脆弱的脑子。程言父母做了多年生意,一半根基在国外,这回为了程言的病,他们索性把家都搬到了美国,打算就此移民定居。程言住在这间本该是他家的大房子里,每天照吃照睡,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一阵子,程言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多照一会镜子,看看里面那张脸是不是还和昨天一样。他自然叫着爸和妈,却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在叫两个不认识的人。他再怎么装都装不出该有的热络,只能客客气气的,好似揣着对方收留他且供他吃穿的感激。
见程言这副样子,他爸妈更战战兢兢,整个家里弥漫着一股如履薄冰的气氛,看似平和却更疏离。
程言愈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家的客人,更有甚者,他可能是一个抢了这对夫妇心爱儿子躯壳的恶魔。
有几次,他妈敲他房门,带着点雀跃地把一些小玩意捧到他面前,有的时候是一架直升机,有的时候是几个变形金刚。女人抓着那些玩具,就如同抓着一点崭新的希望,直到确认了程言脸上的无动于衷,那点希望一次次破灭,最终成了死水般的绝望。
对类似的试探,程言心里其实是有些厌烦的。当一个人把一样他根本不记得的东西硬塞给他,喋喋不休地说许多他毫无印象的话,非要让他一遍遍在脑子里搜刮可能留下的印象,这一点不有趣。但他念着那是他的母亲,他强迫自己耐心地应对,明知毫无希望还是反反复复地去回忆,只可惜他的脑子就像被龙卷风摧枯拉朽地彻底扫荡过,是当真什么都没留下,任凭他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
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地让他妈失望而归,那一次次的失望,也同样印在了他心里,让他感到深重的负罪感,仿佛这都是他的责任,是他不够努力,所以没法把他妈心里的儿子原原本本地还给她。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他父母又带他去看了好几次医生,医生说程言脑子的器质性损伤已经康复,再觉得头疼的话,只可能是心因性的。他从医院里拿回了几个装着类似安慰剂的白瓶子,心里的罪恶感更重了。之后他妈妈再没拿其他东西来试探过他,程言却不觉得轻松。他很清楚,在他父母眼里,他的头疼可能只是不愿面对过去的逃避手段罢了。
当他感觉到来自父母的责备目光时,他努力地装作毫不在意,拼命循着蛛丝马迹扮演那个属于他的角色。他本以为可以就这么相安无事下去,直到有天晚上,程言头疼病又犯了,走出房间倒水,路过父母房间,在那没关牢的房门外无意中听见了一段对话。
“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那是他妈的声音,听上去正在啜泣,“我以前一心扑在工作上,都没好好陪过阿言。阿言那么懂事,一个人乖乖在家,都没抱怨过。每次我早下班,给他带些点心,或者回去给他做一顿晚饭,他都会特别高兴。我那时怎么就没能多给他做几次饭?他那么喜欢我做的排骨汤……现在再没机会了……”
程言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听着,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杯子。他母亲说这些的语气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
只听他爸说:“你也别这么想,不管怎么说,阿言人没事,这总是好的。”
他妈哭得更厉害了:“我看他那样……我更难过……阿言以前多好的孩子啊,开朗活泼,爱说爱笑,对别人都和和气气的,连邻居阿婆都喜欢他……可现在呢?我的阿言,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冷冰冰的,说什么都没大反应,跟个木头似的……你瞧见没,他看我的眼神?他哪里有把我当成他的亲妈!我受不了了……谁能行行好,把我的阿言还给我?”
他爸还在说些安慰的话,程言却听不下去了。
不仅如此,他觉得都没法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这一切都是那般荒谬。在他父母眼里,他压根不是程言,而是一个冒牌者。他错了,他在这个家里,不是个客人;他是个彻头彻尾不受欢迎的碍事的人。
他走出了家门,又觉得无处可去,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蜷了一晚。第二天,几个毛发乱糟糟的白人流浪汉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同行,施舍了他半瓶水和几个面包。快傍晚的时候,几个警察过来带走了他。警局里,他们问程言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程言始终没吭声。
后来他父母总算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跑来警局接他。警察开玩笑问,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哑巴。他爸稍显局促地解释,可能是程言刚来美国,英语说得不好。程言这时候张了张嘴,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回答,他不是哑巴,只不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这句话让他们一家三口在警局多待了半个晚上。
到最后,程言的身份还是被证实了,送他们出去的路上,那个警察对他父母低声说了句,这小孩看着精神不大稳定,要他父母多多留意才行,免得他再离家出走。
到家之后,程言他爸自他出院以来,第一次对他说了几句重话,怪他叛逆期不懂事,害他们着急成这样。
程言默默听着,没说昨天晚上的事,只在他爸发完火之后,用一种摊牌的语气对两人说,他要回国。
他妈愣了下,立刻说,忙完这阵子就带他回国住几天。
程言又说了一遍,他要一个人回去。如果他们不答应,他就找别的地方去,总之不会再待在家里。
他父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三天之后,程言见到了来美国开会的徐墨文,坐上了回国的飞机,随身只带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那几样他压根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玩具,好似装了他头十二年的人生。
接下来的半年里,不知是来自他父母的授意,还是徐墨文的专业判断,他看了无数次心理医生。每个医生都认为他没什么大毛病,甚至比大部分严重失忆的病人精神恢复得好,不仅没有严重的自我认知障碍,也没有常见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或者躁郁症。结论就是,除了失忆,程言什么毛病都没有。
没人知道的是,程言在醒来之后,写了一整年的日记。还有个习惯他保持了许多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强迫自己回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从一天之前,到一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