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细软软的头发湿乎乎的,手感真不错。
男孩还在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吓过了头,低着头没吱声,靠在水池边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程言听到很轻的“咕”一声。
男孩又往后缩了缩,而且白白的耳朵明显红了,沾满泡沫的手揉了揉瘪瘪的肚子。
“你还没吃晚饭啊?”程言皱了下眉,心想没吃饭却在这儿洗碗,哪家父母这么狠的心。他顺手从书包里抓了个塑料袋出来,递给男孩说:“我这有生煎包,就是已经凉了,你要不要先吃些垫垫肚子?”
生煎包是他妈昨天买的,他省了两个下来,带到学校却没舍得吃。不过没事,程言安慰自己,家里还剩下他妈前天做的炒饭,他饿不死的。
男孩闻到了葱油香气,脑袋抬起了一点,咽了下唾沫,就是没敢伸手。
程言不耐烦了,拉起男孩的手就把包子塞了过去。
男孩接了,带着犹豫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又很快将塑料袋推回程言手中。
哟,饿成这样还懂得分享?程言乐了,拿着剩下的另一个包子,没再逼人家收下。
男孩抬头看着他,咬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一双眼睛跟嵌在小脸上的黑珠子似的,格外大格外圆。
他吃得很迅速,显然是真饿着了,最后还不忘了舔掉手指上沾的芝麻粒,吃完后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就这样,程言独行侠一样的生活里多了个弟弟。
后来他搞清楚了,男孩今年八岁,本来不住江城,就是几个月前父母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男孩家里没了人,只好寄居到唯一近亲舅舅家里来。男孩舅舅就住在程言家楼下,是个木匠,人还算老实。可男孩的舅妈,在程言心里可没留下过什么好印象。那女人叽叽喳喳的特别能说,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邻居吵架,有一次程言妈妈就因为拿着伞回家,在她家门口洒了点水,就被那女人叉着腰骂了老半天。程言爸妈都是文化人,没对付这种泼妇的经验,只能吃个哑巴亏,回家之后暗暗告诫程言能避则避,尽量别和她家里人接触。
自从男孩来到这里,他已经很少听见那女人骂别人了。她所有的怨气和戾气,似乎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发泄目标。好多次,程言坐在自己家里,都能听见男孩被女人打骂。要是这个年纪的别的小孩被这样对待,早就哭得震天响了。可男孩从来不哭。即便是被女人用鸡毛掸子抽,男孩都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既不哭,也不喊疼。
有几次程言回家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看见男孩坐在二楼门口,抱着膝盖垂着脑袋,就在路过的时候偷偷抬头瞧一眼,又马上低下脑袋。他知道男孩是又被舅妈骂了,不许回家,所以只能在家门口坐着。男孩看他的眼神,特别像外面脏兮兮的流氓猫,充满期待,却又不敢靠近。程言看不下去了,有一天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把男孩提了起来,领回了家里。
程言也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没听爸妈的话。
好在那女人也没上门找过他们麻烦,大概在她心里,男孩在她眼皮子底下待得时间越少,她就越舒坦,才不会管男孩去了何处。就这样,程言每天傍晚回来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在窗边看书,男孩就乖乖地搬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起看。程言为此还翻出了一大摞自己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册。男孩不识字,但却坐得住,一点没有这个年纪一般小男孩的顽皮。程言愈发喜欢这个弟弟,不仅有空就教男孩写字,有时候还会端出他妈妈做的饭菜和男孩分享。
他妈妈其实不大会做饭,常常炒菜多加了糖或者炖汤忘了放盐,程言开始时候还担心男孩吃不吃得习惯。没想到男孩一次都没抱怨过,吃得还特别高兴,小小一块排骨都能让他两眼放光。
大概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来得开心,有男孩陪着,程言都觉得那些饭菜更好吃了,而每天傍晚到睡前这段时间也不再那么难熬。
秋天的时候男孩上小学了,程言索性每天早晚都和男孩一起走。到后来连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班长多了个弟弟,有时候看见男孩还会过来逗逗他,给他点糖吃。
跟着程言大半年,男孩长高了,也胖了些,总算不那么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小白菜了,见人不再躲躲藏藏,还会眨巴着大眼睛甜甜地笑。
混熟了以后,男孩变得很黏程言,周末的时候程言在家睡午觉,男孩也会偷偷跟过来窝着一起睡。比起流浪猫,程言现在觉得自己更像养了只懂事又热情的幼犬。他开始想着,是不是可以和爸妈提一句,索性让男孩彻底住自己家算了。
谁料他永远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程言以为自己以后都不会忘记那么大的雨。才下午三点,天空已经是黑沉沉的了,像一顶暗色的帐篷,压得底下所有人都闷闷的。程言小学快毕业了,那阵子正忙着学校的航模比赛。他爸给他买了一架很贵的遥控飞机,让他先飞着玩玩。程言本来和男孩约好,周末的时候一起去附近公园里玩模型,谁知到了星期天,却突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程言拿着遥控飞机,站在窗口等了许久,雨都没停下的迹象。男孩站在程言边上,一块眼巴巴地瞅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幕。他没表现出来,但程言知道,男孩特别沮丧。他想玩这个模型已经很久了,程言之前忙着其他事,好一阵没怎么陪他玩。
“要不我们就在楼道里玩吧。”程言一拍脑袋,对男孩说。
这栋楼旧是旧了些,楼道特别窄,可程言觉得这正好。航模比赛可就是要考验人的操作水平的,这样他既能带着男孩玩,又能练习练习飞行技巧,刚好一举两得。
男孩什么都听他的,当然不曾反对。
开始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程言操纵着飞机在楼道里稳稳飞了十圈,引来男孩阵阵惊呼。他高兴极了,让飞机绕着楼梯扶手八字形飞回来,而后把遥控器塞到男孩手里。
“你来试试呗。”程言鼓励着说。
男孩捏着遥控器,局促地摇摇头,小声说:“我不行的。”
程言抹了把男孩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怕啥?来,哥哥教你。你就这么使……”
男孩认认真真听着,大眼睛充满渴望地盯着漂亮的航模看了会,又不确定地说:“我……我怕摔坏。”
程言抓住男孩的手,大大咧咧地说:“别担心,有哥在,我带着你,哪那么容易坏?”
有程言带着,男孩才放心,两只手放到遥控器按钮上。
男孩向来聪明,的确一教就会,开始时候飞得很好,程言渐渐放开了那两只汗津津的小手,由着他自己玩。
这时外面打了一声雷。
男孩本来很专注,乍一听这雷声,稍稍怔了一下。
就这一下,他按错了按钮,本来该往回飞的飞机又一次斜冲出去,机头还是往下,眼看就要撞到楼梯台阶上。
程言暗叫了声不好。
这飞机说贵也贵不到哪去,他磨下他爸,总能修好或者买一架新的。可他太了解男孩了,要是发现自己摔坏了程言的宝贝飞机,男孩肯定得内疚很久,说不定以后都不愿意再动手玩他的玩具了。
于是程言做了可能是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想去抓那架已经冲出去的飞机。
这场雨下了挺久了,楼道里到处都是有人进出时候留下的水渍。程言没看见,他探出身体的时候,恰好踩到了一滩水里,脚下一滑,完全失去了平衡。
摔下去的时候程言脑子里很空,他只听见男孩大叫了一声“言哥哥”,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连耳边越来越响的雷声都没能盖住。
男孩哭了。被他舅妈狠狠打骂,甚至割伤右手的时候,程言都没听见他哭一声。
飞机就栽在程言手边,螺旋桨摔掉了一块。
程言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他一动不能动,仍努力睁着眼,只是再看不清男孩小小的影子。
然后就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十五年后,程言坐在另一个家门前的楼梯口,摸着后脑勺那道疤,低声大笑着,脸上却不断有滚烫的液体滑下。
他想起了男孩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脑子里和心里的洞,原来全是为了同一个人而留下。
☆、无辜者(七)
病房里,床上的人和他离开时候一样,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程言和穆木换了班,重新在床头坐下。
他把手里拎的包搁在床头柜上,伸手揉了揉李冬行的额发。
既细又软,还真是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程言自嘲一般地笑笑。小未的神态,分明就是八岁时候的李冬行。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男孩就那般依赖他,就连喜欢偷偷爬到他床上,脑袋拱着他背一起睡的习惯都还保留着。而他愣是一点没有起过疑心。
小未是认识他的。可惜男孩说不出来。从想起前尘旧事的那一刻起,程言就同时明白了李冬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因为儿时受到的舅妈的虐待。八岁时候的李冬行虽然极度内向,害羞怕生,但一点没有表现出人格分裂的影子。对于师弟的病因,程言推想过许多可能性,就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男孩亲眼看见了他摔下楼梯。之后的事程言就算看不到,也能大致猜到。他应该是被楼里的其他邻居发现的,而后被送去了医院。没人注意到当时缩在楼梯口的李冬行。小男孩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言哥哥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地被抬上了救护车,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呼唤都不再睁眼意味着什么?
李冬行定然以为程言和他死在车祸中的父母一样,也永远离开了他。
而对长期生活在舅妈的辱骂、以至于从小有着强烈自责倾向的男孩来说,他认为程言的死都是他的责任。在他心里,如果不是为了陪他玩,如果不是因为他没操作好遥控飞机,程言根本就不会摔下楼梯。
就如程言想到过的那般,许多严重的精神问题皆因死亡而起,对李冬行而言,他之所以患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就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当年亲手杀了程言。
那时在听完董南西的故事以后,李冬行表现得那般失常,想来是真受到了刺激。当时小未看着他哭着喊“言哥哥已经死了,是小未杀的”,程言还想当然地以为是师弟在担心将来会对他不利,却没想到这件事早已发生。还有郑和平,郑和平说“冬行犯了错”,指的也是过去这件事吧?
对多重人格的患者来说,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也许李冬行的主人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曾经发生过。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个邻居家的大哥哥,但他已经不记得那哥哥叫什么名字,更不记得那个雷雨天发生的意外。可是小未还记得。小未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八岁的时候,记得言哥哥怎么陪他玩,教他写字,也记得言哥哥是怎么为了接住那架飞机而在他面前摔下了楼梯。所以他那么害怕打雷。李冬行将自己脑子里最恐惧也最不愿意回忆的那部分剥离了开来,留给了八岁时候的自己。
郑和平也记得这件事。他代表了李冬行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时时都在自责,甚至忍不住自伤。他是个矛盾的个体,一方面是作为小未的保护者存在,对抗着舅妈的辱骂;另一方面却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舅妈说的话,认为李冬行的确是个害人精,害死了所有身边爱着他的人。而他所有的挣扎,也正是李冬行自己的挣扎。
至于阿东,那个暴力人格,程言最初自然而然地以为他的出现相当于李冬行的自我保护。他有着主人格所没有的攻击性,这恰恰是一种防御机制。然而如今程言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阿东大约的确是紧跟着小未的出现而出现,可恐怕并非是为了保护小未。与之相反,阿东是李冬行心里对自己的想象投射。李冬行把自己看成怪物,于是制造出了一个虚拟的凶狠形象,来承受来自他人尤其是自我的厌恶。其他人格对阿东总是又恨又怕,因为在李冬行心底里,阿东即是他罪恶的本源。
八岁的李冬行,本来是程言见过的最坚强的孩子。而就在那个雷雨天,程言的“死”,让那孩子彻底崩溃了。他和其他所有经历了最不想经历之事的人一样,努力地想把这事忘掉,因而有了小未;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暴力的怪物,因而出现了阿东;噩梦仍无法远去,他心里有一部分始终意欲自我惩罚,因而来了郑和平。十几年来,李冬行无时不刻不在挣扎,这些不同的人格就像不同的声音,在他体内角力,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还能活成李冬行现在的样子?
生活中荆棘遍地泥泞满身,精神世界更战火连年只剩下断壁残垣,可程言认识的李冬行还能活得这般坚定,就如惊涛骇浪里稳稳前行的一叶扁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曾偏移过一分,在凄风苦雨里驶出了一小方和煦晴天。
眼前这个人,也许他是生了病,是残缺的,可正是这残缺,让他的灵魂更为熠熠生辉。
程言心想,韩征没法打败他,谁都不行。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也是最厉害的人。”程言握着李冬行的手,低着头慢慢地说,“还记得小时候,你又被舅妈打了,躲到我家里来,我气不过,想去找那女人理论,你叫我别去,我问你是不是怕她,你说不怕,你只是不想和舅妈吵架。你说,那女人越凶,越是骂你没良心害人精,你就越想忍下去,不和她争不跟她闹,好证明给她看,你真不是个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你那会才八岁,都能想这么透,连我都被你比下去了。哈哈,你从小就倔,别人越说你怎样,你就越不会怎样。别人觉得你一定会过得一塌糊涂,你就越要活得像模像样。所以,你那么聪明,一定也能想明白,有人故意把你从雷雨天引出去,让你看见薛湛的坠楼现场,就是为了让你受到刺激,好陷害你对不对?冬行,那人越要害你,你就越不能让他得逞,你答应我,你千万别让他得逞。”
李冬行还是闭着眼,没什么反应。
程言也没把握他能不能听见,可他还是要说。
他从带过来的书包里掏出了那架收在柜子里的遥控飞机,放在李冬行枕头边。玩具飞机早就旧了,昔日艳丽的油彩光鲜不再,螺旋桨坏了再难保持平衡,歪歪扭扭靠在枕头上。就是这架飞机,程言的父母把它带去了国外,之后再由程言拿回国内。除了在美国读博士的那五年,这架飞机从来没有离开过程言身边。他想不起来这飞机与他过去有什么渊源,不过他一直没有丢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