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十六岁少女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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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有些事是不能够提前盼望的,急巴巴地享用它其实称得上是坏习惯。在那度日如年的难换的日月中,回沪探亲成为万灵的慰藉。然而,一登上南去列车,那份冲动就熄灭了,仿佛它已被过早的憧憬掏净了,入不敷出。

    火车呼啸向前,一路风尘。我本无家乡概念,因为每次填表,只在籍贯一栏内不着边际地填个黄土小村,我对在那儿的年迈祖父以及众多的祖坟,缺少应有的崇敬。远离上海,东北人统称我们为上海知青,于是乎,上海便成了本乡本土;有乡可怀使我感到比过去深厚无数。

    父亲离人远远地站在出口处接我,他总是那样难以与任何人相溶,独来独往。跟人说话,他从不看人脸,他的目光偏离在一边。我看见他依旧穿着宽松的中山装,系紧风纪扣,袖笼晃荡晃荡的。他接过我的旅行袋,肩努力保持平行,说:"你妈妈她请不出假。"

    我不知他廖廖数语中带有多少含义:父亲行伍出身,参加过战争,也许见过无数动人心魄的场面;所以自我懂事以来,他的脸上就是一种表情:拘谨而又不动声色。

    我有些忐忑不安,那出自一种心病,临到幸福时便突然惧怕冒出不幸:"她到底在哪里?没生病吧?"

    父亲换了个手拎包,他有些喘,像头疲乏的老牛。他只顾走,两眼注视前方,一言不发。遇上难题,他在煞费苦心时一向摆出不闻不问的架式,等他打周全腹稿,才会突然吓人一跳地答一句精彩的话。

    我等了许久,仍不见他的思想结晶脱颖而出。我心里扑扑乱跳,看见边上有个公用电话,就急急地奔过去,拨通了母亲单位。

    母亲在那儿。听着她的在电话中显得年轻的声音,我的手无力地垂下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呼叫,我却觉得无话可说,要说也是不咸不淡的敷衍。一年半内积蓄起对她的深情厚意,仿佛遗留在当地了。

    父亲在一丈多远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诧;但他绝不会开口询问,他像是喜欢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镇定。

    "她没病,好好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人虚惊一场?"

    他继续一阵疾走之后,说:"你先头是给你妈妈打电话!"

    他的口吻不温不怒,就像拱手让出当主角的资格。在情感方面,他不争不抢;我从十三岁起便开始疏远父亲,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将来会挑剔丈夫,我大惊失色,决定收敛。但见到父亲新剃了头,发上油性十足,我又会冒出种不满,重新在心里排斥他。父亲洞察一切,他主动退得远远的,一副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他的鬓角那儿汗津津的,一个肩已低下去。我说:"我来吧!"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呵了口气,说:"不费力的。"

    我庆幸是由父亲独自来接我,让我把全部注意力给予他,而没有掠过他重重地落到母亲身上。人的思路是多么不可思议,我从此改变了对父亲的冷淡与轻慢,那个起因在于偶然的注意:父亲并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听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变得清淡寡味。我想到,骄傲的他是回避这些的,但是当这衰老的迹象突然降临在一个清晨,他当初的震惊和受伤是那样深刻;那些余惊至今仍能让我体察出,像胶皮车轮一般在心上轧出印辙。

    我从父亲手中抢夺旅行袋,但他极其固执,他喘吁吁地充当一下爱护女儿的强壮父亲。挨着他走,我能噢到他领口散发出烟草与油腻混和的气味,这让我感到踏实,感到平安和亲近。这种感觉不难追溯——一年半中,绝大部分家信都由父亲代笔,尽管其中添着些不伦不类的话,代表着母亲的授意与他的措词相结合是如此别扭,不合时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气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带着与他领口的混杂味相吻合的气息。两者相连,我对他的情感骤增,变得历史悠长。父亲的字很苗条很随意,因此耐看;每读一遍都能重新识出些被误解的新字,从而,整个信也变成值得咀嚼的精品。

    走进熟悉的弄堂,我忽然万分惶恐,它竟那么狭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点不陌生,就如刚摘下望远镜,发觉了那种反差。我觉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这儿就气闷异常,到了家又会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当成是放风,因为弄堂直直的,空空荡荡。

    我大声问父亲:"家里还是老样子吗?"

    "哦,你妈妈她卖了缝纫机。"他说。

    我问为何要卖它。在我的观念中卖东西是家道衰弱的表现,尽管我对那台机器深恶痛绝,但想到它已摆在别人家中,心里仍有些落泊。

    然而父亲没答话,有点幸灾乐祸地咳嗽一声。他对母亲埋头此道的怨恨我在这时察觉到了。但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表示;怨恨跟喜欢他都包涵于内心。

    母亲曾多次提及与父亲的恋爱,说那时他们一同转业到地方,住同一家饭店。父亲那时清秀、潇洒,一表人才。他们是最炎热的夏季结的婚,没举行仪式。母亲说她当时住的是朝北间,父亲那间朝南,所以她就迁徙到那里去了。不知怎的,父亲当初的按兵不动,总让我觉得预示着什么。后来我问过父亲关于他与母亲的婚姻。他只笼统地说,当时就觉得母亲的字好——一手好字促成了一桩婚姻?母亲对此的滔滔不绝,让我觉得她是爱情上的幸运儿;父亲则不同,他甚至忘掉了那些细节和主干,于是他的爱情是零零星星的。我觉得,也许他这一辈子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关于我父亲,我还想提及一点:

    在我探亲期间,父亲患了一次病,我记不起息的什么病,仿佛当初就未过问。父亲在家虚弱地躺了几天,时有人来探病,但我对他们过目就忘。

    有一天中午,来了一位父亲的女同事,她远比母亲漂亮。我想我该试着去喜欢她的;然而,她用轻柔密切的口吻与父亲讲话,并且,从她谈话中透露出对我们家以及父亲的了解,这使我愤怒得决计与她为敌。

    父亲以少有的热情接待她,他婉言留她与我们共进午餐,并吩咐我再添些菜。我冷眼瞧着他,头一回让他在外人面前威信扫地。

    我骄横地搅乱了父亲难得的愿望。事后,父亲却没大发雷霆,只是轻轻地用干燥的手掌拍了拍我后脑,那种随意又和善的责怪我已多年未享用了,重温它,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不知父亲是否爱那美妇人,那是存在他内心永久的谜。我却可以断定,即便他爱得她发疯,那种爱也深不过他的爱女之心;这是我的优越之处:我是父亲独一无二的女儿。

    父亲很聪明,很有远见,他不动声色地耐心地让我明白了他的爱。

    回沪第二日,我便去老城区探望外婆,因为像她,心里总是怀有对祖先一般的虔诚,不及早赶去,于心不安。

    外婆一下老去无数,坚强的女人有朝一日也会消蚀,精力体力弃她而去。她半截入土,靠那绵长的生命线维持那微光般虚弱的生命。

    她垂着眼皮,仿佛把自己罩在阴影里,她用嘴吸气,齐崭崭的假牙以及凸出的牙床骨变得显眼。她端坐着,双踝上盖一块厚棉巾。

    我俯下身去,挨近她,就有一种进入她境界的神秘感。我怵怵地叫道:"外婆!"

    她缓缓睁开双目,眼上有一层裔。薄如蝉翼,她用手背擦着眼角,动作宛如一个稚嫩的幼童。我感觉,她在梦中刚刚回过那儿。

    "你舅公殁了。"她说。

    我点点头,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他死在她之前,她的心便死了一半。我想到舅公的牛皮箱已烧成灰烬,然而那个铜制的鬼符般的硬锁却仍在,也许它已被人捡去收藏起来;也许冷清地埋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之它还存在着。比它老主人瘦削的脸颊和相对饱满突出的头盖骨活得更久长。

    外婆一阵急喘,喘过后,她亲切地微笑了,这是她对我的最高待遇。我按她的示意把椅子移近,我的膝盖磕碰着她的膝盖,很辛酸地想到那松弛的皮肤下酥疏的骨质。

    她问了我在那里的饮食起居,目光安详,像跟一个同辈人在聊天。我-一作答,尽可能详细周到。我忽然很留恋这种不慌不忙的交谈,让多余的时光像酒精那样一点点挥发掉,我体会出老的那种滋味。

    "你有出息了。"她说,"我看得出。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没头没脑,疯疯癫癫,跟别的外孙女没一点区别。"

    "可我还是我。"

    她感慨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是不一样。你有心事了,而她们没有。"

    一缕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外婆的肩上,她的脸也因此变得光亮。我发现她高高的颧骨之上也爬满碎密的细纹,像一种图案,勾划出她所有的阅历。我喜欢她,崇敬她,觉得她与我心心相印。

    "外婆,我是有心事。"我小声说。

    然而外婆没听见,她只顾絮絮地说;"从前你老是连说带笑,拖泥带水;现在,说是说,笑是笑,心中有数,见多识广……我看见你出息了,出息了……"

    外婆没提她众多的外孙。她一向器重他们,把他们当成她的荣耀,无时无刻不会放弃谈他们。她说到他们时,口气总像在贬低其他任何人。然而,她后来沉默了,闭口不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她老人家对一手栽培的他们灰心丧气了;或许对他们的那份热情已燃烧贻尽,无力维持。抑或,在她内心深处潜藏着对女孩们深不可测的爱与怜悯,只是在她暮年时才意识到,她幡然领悟,返朴归真。

    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死安详透彻,飘飘欲仙。她没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我知道那是她无意再环视八十年来的人生。弥留之际,她迫不及待地挣脱人生的羁绊,去追随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

    回沪才一周,亲友们就探访完毕。同学中留工矿的遍布整个区,只是他们都活得辛辛苦苦,被拴在单位。绰绰有余的时光逼迫我过慵懒的生活:每天睡到人酥软了才起床,家里照例人去楼空,空碗筷们一片狼藉。从独自生活又回归家庭生活仿佛也有新意,然而我很快就厌烦它的繁琐,家务活我算是干不好了,无缘无故会掉破碗,摔得支离破碎。几次下来,每早起来都会在桌上发觉母亲的仓促留言:多休息,勿干事。

    除我之外,人人都在忙,我的感觉像是被人剥夺了什么,周围没有我的生活。我提笔给钱小曼写信,她陪恋人留守连队,准备下一批杀回上海探亲。在信封上填写那个地址,这令我怀念那积雪的地方。我知道我从此要受苦了,因为眷恋被分割两处,怀乡病无法根治:在那里怀念此地,在此地又忆起哪里,分不清哪头是根哪头是枝叶。

    我得两头飘泊,心在此而身在彼,无法合为一体。

    我相信女伴美妹永远比我棋高一筹。她没从泰兴回沪,而是把卷毛接到她那儿去。她常给我寄简短的、口语化的信。告诉我她很快乐;在信的末尾。她会开一溜清单,让我代购了物品打邮包寄去。

    她要的都是与甜蜜小日子有关的东西,什么固体酱油啦,腊肠啦,虾皮什么的,微小而又切切实实。我庆幸她没回来陷入失落,在那里她将栩栩如生,完全占有自己的生活。

    然而,我仍有大量的时间需要耗费,逛街的习惯就在这时应运而生。走在路上,看各种各样的人,不知怎么,他们的脸色和神态都有几分相似。我想那一定是吃同样的细粮,喝水厂难喝的水造成的。我感到与他们的格格不入,因为我对这里自来水的漂白粉味排斥起来,几乎不能呷一口白开水;我改喝茶,留着厚厚的茶根。不适应本地的水,就缺少了根本的爱,那种裂痕时时作祟,我想改变也不成,它由不得我说话,直接指使生理来反抗,反抗我生活十六年的地方。

    我逛商店,一家不漏,看橱窗,也看货架,价目表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像圆周率。一年半前,我只进书店和吃食店,进布店是一种忌讳,总觉得钻在布店的全是注定要庸碌一辈子的市民,路过它,清高的女中学生就加快脚步,脸上含而不露地带着轻蔑。但是如今我给自己破了戒,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她已无所谓任何戒律,她亲自打破它,像在搞一个恶作剧。

    "有那种紫红底小白点的花布吗?"我问道,一开口,那种生疏和拘谨就消退了。我的经历比脖子上挂皮尺的店员要丰富无数,我懂的,他们将来也未必能懂。于是我敢于主动打扰她。

    "没有。"她说:"那种花布前年时兴过,现在只有郊县人才穿。你是外地回来的?"

    我一阵躁热。对这个敏感起来,我排斥本地,却不愿本地人来排斥我。不喜欢店员口中带着体恤意味的问话,那构成了一种缺憾。离沪时,那种花布方兴未艾。穿上它就是本地时髦人的标记;然而,在遥远闭塞的小土沟里,我想往它时,其实它已过时,时过境迁。

    出了布店往前走不几步,有个迎面而来的人挡住我的去路。那人高大,必须仰视,他睁大眼睛,打了个手势,等着我辨认他。

    "老枪!"我激动得大叫,升起种他乡遇知己的亲切感。

    老枪精神焕发,头发吹了风,规则地带着波折,裤线笔挺,皮鞋头亮亮的,若不是那黑红的脸色以及让野风吹粗粝的毛孔。完完全全像个本地工作的人。

    他摊开两手:"这套行头穿着有点怪吧?"

    "不,很好。"

    他快乐地大笑,肩都抖着。我注意到他体魄魁梧,身体匀称,很有男性风度。我想自己是复杂多了,以前注重男生的五官,如今却整体化了,一眼就包罗万象,样样不漏。

    老枪说这套行头昨天才置起,穿着旧棉衣逛街,人家像对小偷亡命徒一样防你,叫你"插兄",他气极,想好今天来风光风光。

    他站在路边,嗓门大得招摇,东谈西谈,谈到小多,说他疯病好转,可能已在浙江上班了。临近中午了,老枪的话突然刹车了,屡屡抬起手腕看表。

    "你有事?"我说,"那就再见了。"

    他用脚尖轻轻地碰碰我,肩膀一下子靠拢来;"难得见面,肯陪我上饭店吗?"

    我慌乱地摇了头,出自一种本能。这个人并不让我讨厌,甚至值得我信赖。但我怕,怕被碰疼,我已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碰那感情深处。

    老枪没再勉强,像了却一桩心事似的吁了口气,然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了。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我知道他将一去不回头。我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声。

    那时仿佛有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跟分在工矿的同学外出,有什么花销总是由他们会钞。张之道却属例外。

    这个长得像羊的男生在一年半中突然拔高了一头,成了细高挑身材。我初见他那个像植物一般细巧的身架以及一点一点的头颅,就感觉到他变得柔顺体贴,不像过去那么刁钻得吓人。

    张之道曾与我通过信,他的信漂亮、浪漫,很有气氛。为此,再见他本人时,我总存着点幻想,想寻找出同那些信相符合的气质。这个愿望注定我不再会将他拒之门外。

    他总在天徐徐黑下来时到我家,哪天他不露面,我会产生一种天还未黑的错觉。他的衣裤都是老料子做的,他祖父原是个大呢绒商,家里囤积的料子自然上乘;他那一身因此显得十分洋气。

    母亲心里是器重他的,她对他的好感来得突然,却一成未变。她像是鼓励他按时来,他稍晚一点,她就说,你今天来迟了。她与他亲如一家,我觉得对这场交往有害无益。我常想,是否已丧失了自己的目光,在母亲影响下,不知不觉让期望的东西走了样,退了色?

    张之道他对我无话不谈,守在我边上,追问过我为何后来断掉与他通信。我让他别问,说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知道的想法。

    他说:"每个人?我就没有!"

    "以后会有的。"

    "那要看对谁了!"他嘟哝着。以后,再遇上我避而不答的问题,他的小记性就发挥作用了,"呵,又是有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想法了!"

    他从不请我外出,当然那样就无须任何花销。他总说,青工穷,每月十八只老洋,养不起老娘,讨不起婆娘。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就恍惚起来。然后,又追问我为何不再与他通信,仿佛那是个保留节目,他对此百演不厌。他乐此不疲,引得我发怵,像受到了攻击。

    终于有一日,我被摧毁了,谈到了郑闯,那个与他同龄的已经长眠的男孩。他听着,头一点一点,还疼惜地倒抽着冷气。

    "怎么样?"我有些愤怒,"现在你全明白了,今后可以别再打听了。"

    "不,我还要问,"他固执地拧过脖子,像一根韧性十足的枝蔓,"我还有疑问!"

    "什么?"我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于我!"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头深深地低下去,"你断掉通信时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会!"他强调说,"回想一下,你那时是否想过要考验我一下?好好想想,你就不会否认!"

    他说罢,抽身就走,逃一般。不容我作任何否认。以后我也一直找不到否认的机会,因为再见我时,他眼中满是瞧自己人的的热忱。

    又隔了些日子,张之道抱来个硕大的收音机,说这礼物送我;照例是带着那种柔软的韧性,不容人推辞。事后听说为了装成这台高级的收音机,他用去了一年半来所有的积蓄。

    我总在思索如何让他收回那昂贵的礼物,他的慷慨是小开式的,让我觉得有味;但他单纯得如一本新书的扉页,油墨飘香,而我,我的那本书已翻出了多少页;这样的交往似乎荒唐可笑。

    我为此彻夜难眠,感到自己又辜负了一个男孩。我甚至在内心隐隐责怪起母亲,是她牵着我手,引入此种尴尬的境地。

    这个家不可避免地变成个暂住处。我的小床早已拆除,母亲说,不用搭铺了,反正住不长。母亲那种淡如水的口吻让我吃惊,尽管她没说错,假期有限;但感情难以用错或对来划分,感觉更是如此。我跟母亲合睡一床,各占一头,心里总是凄凉。

    母亲日日早起,制成了成肉、鱼松什么的,一袋一袋封存着。"还要些什么?"她问。

    "无所谓。"我懒懒地说。

    "不是都说那儿荤菜少吗?"

    "嗯!"我说,"还可以。"

    她没作声,手头索索地动作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究竟想些什么!"

    我受伤般地感到心里绞痛。母亲变生疏了,她仿佛已习惯于远远思念女儿了;我的出现,犹如家中添了个垂头丧气的闲散人员,让她难以真正接纳。

    然而,真的同母亲动刀动枪地顶嘴,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一个夜晚。母亲问起我在连队的情况,她的提问使我觉得她完全像个陌路人,那种深刻的距离感让我灰心绝望。

    "你怎么没打入党报告呢?"她问。

    "我不够格。"

    "我同事的女儿去了半年就入党了;她们领导答应首批抽调她到工矿。她工作积极,待人从不疙疙瘩瘩的。"她慢慢悠悠地说,"她在那里争气,父母也有个盼头。"

    "可是,我在那里也没有做过不争气的事。"我想到那次破灭的上调机会。陡地感到前途渺茫无望,永远兑现不了母亲的期望。

    "你脾气变古怪了。"她不满地说着,翻转身子,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一骨碌坐起,狠狠地说了一通绝情话,我说在外面苦了一年半,回来还受冤气;我说知道家里人嫌弃我,巴不得我早走。我说起这些蠢话居然得心应手,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我越说越激烈,忽然没法收场了;我又怕起来,怕这么无休无止下去,怕自己从此擦不净那个蛮不讲理的形象。

    我恸哭起来,为过去也为未来无穷无尽的压力;为母亲彻底失去她的爱女也为自己失去了母爱,一无所有。后来母亲也绝望地啜泣起来。在这片哭声中,母女从遥远得够不着的地方渐渐接近,但是仍站高一尺之遥,相互辨认着,戒备着,不得松弛。

    翌日清早,我醒得绝早。母亲已忙碌完毕,正在门口同邻居搭话:

    "那里苦,吃杂粮。"母亲说,"想让她多带点去。"

    "就是呀,哪家有知青,哪家大人就倒霉。"

    母亲淡漠地说:"那有什么办法!"

    "听说东北六谷粉营养料是不坏的。"

    "哦!"母亲说,"下趟让她带点回来,上海吃不到,也稀奇。听说蒸糕吃还可以。"

    我觉得自己在沦落。我一向以母亲的骄傲自居,然而当我苦苦在外挣扎了一年半之后,却失去了这种资格。那太不公平了2我没大发雷霆,我感觉已无此必要——生活缺少了那根支柱,我就变得平平淡淡,活着等于没活。

    晌午时,我收到钱小曼姗姗来迟的信。她给我带来个震撼人的坏消息:连里的拖拉机房失火,朱庆涛冲入火场,被火烧成重伤,右耳失聪,左眼失明。她在信中表示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在末尾处,她提及,区知青办动员她的恋人办病退返城手续,但他拒绝了,既为爱情也为他自己。他说,回沪后就不再会有人懂得你了。

    泪水渗出眼角,那种悲壮的流泪我还是初次。对那个黑苍苍的残废的男人的话已铭刻心间,我生命的疆域也在那寒冷的地方,离开那儿,我一事无成!

    我心平气和地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先是买好了回程的车票;随即又去商店买了墨镜、助听器、拐杖,我想或许他用得着。不知是因为他的不幸还是因为那句由衷的充满隐痛的话,反正我被感动了,那种情感一发即不可收。从此我便在心里视他为兄弟。

    走到家门外,远远瞥见那人情味极浓的深黄色灯光。我忽而感到步履沉重。我走过的是一条何等消磨人的路!推开门,灯光洒了我一头一脸。屋内传来一片欢乐声:

    "总算回来了!"

    "大家等你过生日呢!"

    "寿星,快举杯!"

    原来我才十八岁!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还会有惊心动魄的未来,还会有无数新的盼头。我忽然强烈地感恩起来,感激这个数字吉利的年纪。

    我抬起手,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