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十五岁袭成国公爵位,次年领兵,以五千人胜甸服三万人,一战成名,加封镇军大将军,后累功迁至辅国大将军。他守北境十余年,寸土未失,且上马可迎战,下马可赋文。
曾有一次,李沅在校场观比武时,有人向他求一篇诗赋。他挥毫而就,写完时校场上的军士不过只射出去三支箭。自此李沅便获“三箭诗”的名号。有人尝言,李成公沅为开国百余年来第一等人物。
可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却连尸骸都未留下半副。甸服和朝中重臣刘据勾结,构陷李沅通敌叛国、有谋逆之心,连以前他的战绩都可以被说成是与甸服商议好的,甸服助他称帝、他将北境割让于甸服。
先帝初时并不相信,可挡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证物一件件的被搜了出来,再加上心底一直隐隐存在的猜忌。先帝信了李沅有叛国谋反之心,却忌惮李沅的军权,不敢将其下狱。
甸服见朝中迟迟无动作,还以为离间失败了,又一次大举南下。先帝让李沅迎战,暗地里却敕令周围军队皆不准援助,也不得私自供给粮草给李沅。
那时先帝想,若是这样李沅还能胜,那便坐实了通敌,也就有了实证可以将其问罪了。若是败了,正好削弱李沅的军权。
最终,无粮无援的两万兵马在甸服五万铁蹄下几乎是全军覆没,活下来的仅不足千人。不过甸服最终也只剩了万余人。李沅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自证清白。
他听闻后,只得私下感叹一句自毁长城。
没了李沅这个威胁,甸服便像是出笼的野兽,北境就如同被其盯上的猎物,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羸弱的猎物。只一年多的时间,甸服便将大半个北境划归其版图。或许是忌惮成国公生前的威名,即便李沅身故,甸服在踏过启江、对陵州三面合围之后,才敢陈兵陵州。若是陵州一破,整个北境便都成了甸服的囊中之物。
到这时先帝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做下何等错事。
彼时在北境战死之人中,可称将军的就有十几位——大周几乎再无可领兵之人。
此时李濂站了出来,以成国公胞弟的身份,言自己愿在陵州对抗甸服。先帝没有任何犹豫便准了他接掌陵州军队,还将本不该由李濂承袭的国公之位也给了他,以示恩宠。李濂也确实不堕陵州李家的声名,不仅将陵州守住了,还把邻近的一些州县也收复,甸服被迫撤回启江以北。
之前和甸服勾结的刘据也趁此时开始下手了。先是清除异己,待朝堂上立着的几乎都是惟他马首是瞻的人之后,他便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先是将先帝鸩杀,之后扶立先帝幼子,可谁料先帝之子不过三个月便暴毙,此时刘据还未完成禅让的戏码,不得不再找傀儡。于是便找到了他。他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最终将刘据诛杀。
李濂摇了摇头,说道:“不全是为此。我也有自己的抱负,虽不敢妄谈济世安民,但是我确实是想做些事情的……家兄身为公爵,食邑万户,实封千户,想要平北境还上受猜忌下遭掣肘。若是朝廷早些按照阿兄说的去做,又何至于此!自阿兄出事后,我便知道,我想做的事只能身处高位才能完成。”
他整了整手边的被子,看着陈昭说道:“既然你早就知道,那还放任我一步步的走下去?若你早些下手,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陈昭登基五年,他手握兵权五年不曾入京朝拜,也没有家人在京中为质。与甸服和谈后,朝中就已有不少人谏言他狼子野心。原本他也在朝堂上准备了为他说话的人,可还没有用上他们,陈昭便允了他接着对藩镇、流民用兵。
“呵,你倒是坦诚。”陈昭嘴角上弯,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息,“知道又有何用?我无可用之兵,亦无可用之将。如何下手?你早就给自己找好了路,甸服的盟约甚至只是与你而非朝廷签订的。我若对你做什么,甸服便可能立时南下!纵使知道你的野心,我也不能冒着北境全失的风险去除你兵权……只能一步步作茧自缚!”
“你是作茧自缚。”李濂向后仰靠在床柱上,眼神正好和陈昭平齐。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片刻后他感叹道:“你说咱们俩怎么就成今天这样了?不是说好了么,待你成年便早早的要一块封地,就藩之后,就安心做个闲人,每日读书写字,闲时饮酒赏花。我就靠着荫封求个官职,找个富庶的地方外放,混吃混喝,也不用指望升迁。”
“是啊,说好了。若离得近,还可以一年见上两三次。”陈昭也附和着他,“天道无常,世事难料。我当初还笑你胸无大志,如今你可算是有了大志了。”
李濂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若是家兄还在……”若是长兄还在,他还是成国公府的小公子,可以安心的在兄长的羽翼下做一个膏粱纨袴,承荫入仕,才不用管什么远志。或许一生都不会入军营。
陈昭也低声说:“若令兄还在……”若李沅还在,甸服慑于其声名便不会南侵。若无刘据之祸,皇室子嗣不会被屠戮殆尽。他也还是一个不受待见、毫不起眼的齐王,不会被推上帝座。
李濂的手一直隔着锦被搭在陈昭的小腿旁,突然间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伸手探去。
刚一触到陈昭的裤腿就颜色大变,“还带着冰碴子就敢把被子盖上!你这是还嫌不够冷?”
陈昭像是被训斥的心虚了,他微微垂下头,低声解释道:“子靖也是不知道。”
“你少往旁人身上推。他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李濂小心翼翼的将陈昭的裤腿向上挽起,看见陈昭红通通的膝盖上凹凸不平,一道道的印子像是将御街的砖纹都印上去了一般,“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就外面的积雪都比你的膝盖暖上几分。我看你这双腿是不想要了。”
陈昭为自己辩驳道:“出降本来不就是折腾自己表示臣服,以求得新君仁慈的吗?我给你备足了全套的礼,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反而说起我来了。”
“连个舆榇的人都没有,还敢说全套?”李濂稍稍缓和了一下口气,“你做个样子也就够了。还要肉袒,还要膝行。你不知道刚过了冬至,外面还下着大雪么!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别人出降是求生,你是求死!”
“我本就……”陈昭想对李濂说自己出降,并不是求生的。却正逢黄谅端着半盆水进来了,他只好适时的闭口。
☆、却道故人心易变
李濂示意黄谅将铜盆放到床边,转身正对着黄谅问道:“黄谅子靖,元懿元年进士科一甲第一名。降表是你所写?”
黄谅低头称是
李濂又问道:“可愿再仕?”
“臣才疏学浅……”
李濂打断他,说道:“你写的文章我看过。”
黄谅知推诿不过,便直说:“臣不愿。”
李濂一笑,“不愿?你在降表中可还说我是天命所归之人,怎么让你顺应天命、佐明君你却不愿了呢?”他面带笑意,眼神却是不带掩饰的狠绝。
只一眼,黄谅就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陈昭的眼神虽有时也会带些威胁的意味,可怎么也比不上在沙场杀伐征战已久的李濂,强势到使人不敢与之对视。
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黄谅一时间慌了心神,说道:“吾主亦是明君。”
话甫一出口黄谅便后悔,自己这样言旧主为明主,李濂听后又怎么能再容得下陈昭?
“啧啧啧,就这样也能做到中书舍人?这朝中看来真的是无人可用了。”李濂饶有兴趣的看了他几眼,而后右手顺着陈昭的小腿从脚踝向上按过。到膝盖处时,李濂在他髌骨附近揉搓起来,陈昭轻哼了一声。
黄谅立刻下跪向李濂请罪,“是臣一时失言。”
李濂手上动作不停,陈昭眉头紧皱,抿上双唇,似是在强忍着痛楚。
黄谅又言,“方才失言乃是臣谅之过,臣甘愿领罪。”
“心怀怨怼,立时可杀。”李濂手上力道又加深几分,“你可没觉得自己说错了。”
陈昭忍不住开始呼痛。李濂看着陈昭,目光凌厉,“你也觉得他没说错。”陈昭毫不畏惧的迎上李濂的目光,点头称是。
李濂将手从他右腿拿下覆上他的左腿时,黄谅叩首:“成王若要罚臣,臣不敢不受。然吾主已降,望成王莫要再折辱于吾主。”
李濂冷哼一声,对他说道:“我向来只闻杀降不吉,故而不杀降,却从未听过不辱降臣的说法。”
陈昭闻言心下一凉,又听李濂继续说道:“何况这就算折辱了?你遍读史书,难道不知降俘会至何种境遇么?这可比青衣行酒【1】之事差远了。”
陈昭不愿相信眼前这人方才还同他笑谈,还在关心他的身体,转眼间就说起要如何折辱于他。
他合上眼睛,仿佛又见身后殿门朱红,地上白雪皑皑,眼前旌旗猎猎,离他最近的人身着黑甲,眼神凌厉,气势慑人,他跪在那人的脚下,将手中降表奉上,却硬撑一口气抬着头,不肯弯腰。
时光早已远去,鲜衣怒马的少年已经走远,留下来的只有杀伐决断的君王。
黄谅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道:“此乃蛮夷所为【2】,况成王素有仁善之名。”
“你想说,若我执意行事,便是残暴不仁了?”李濂冷眼看着黄谅反问道。
这是铁下心来要折辱陈昭这个降君了么?以此来立威,震慑他们这些旧臣。黄谅想,枉自己进士及第,竟无法劝服武将出身的李濂,还要连累陈昭受辱。
他想说些什么,李濂却看向了陈昭,“再说下去,我在他口中可就与蛮夷无二了。你就这样安然地听着,也不解释几句?”
解释,是向他还是向黄谅?陈昭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存亡赦赐,惟所裁之,我如今已是臣虏,成王想要如何处置……”
他话还未说完,李濂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忿地打断了他:“陈平祝,你这也叫解释?我若是真将你视作臣俘,就任由你在这里冻着了。我换了衣服便来看你,好心好意帮你。被人误解,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我说。”
陈昭看着他,说道:“你方才可还说,要我给你行酒洗爵。”
“我只说前朝有这样的事,何曾要这样对你了?”李濂语气有些急促,等了片刻仍不见陈昭回答,便又吐了一口气,放慢了声音说道,“是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你莫要当真,我也没必要像那样对你。”
李濂又转而向黄谅说道:“你起来吧。早晨他在雪地里跪得太久了,我帮他舒活血脉,不得不用些力。我自认并非暴虐之人,平祝既已归降,我自当善待于他。”
黄谅闻言起身,心中有些诧异,他从未听闻过这两人是旧识。同辈相交时称字为敬,陈昭表字平祝,他知道,却从未敢如此称呼过陈昭,李濂叫起来却没有半分生疏。
他心中隐隐有猜想,而李濂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其实我也觉得他说得不错。可惜只有明主,并无良臣。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仅你一人,如何力挽狂澜?”这是对陈昭说的。
陈昭知道的,在自己即位时,这江山帝位便岌岌可危,大周几乎是在苟延残喘了,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覆亡慢些到来。原本觉得自己拼尽全力,将大周的国祚延长上几分,也算是无愧于宗庙社稷、天地人心了。也不是没有预想过国破时的景象,却从未想到李濂一路势如破竹,所经州县无论大小竟纷纷望风而靡!不到两年便从东南边陲之地直入长安。
他原以为自己做的事是在瀑布前掌舵,尽力让船再晚一些堕入无底涧。却不想,所有人都觉得这船该直下深渊,包括应该同他一起撑船的人。
那他这几年来竭力做的事又算是什么?!
李濂又对黄谅说道:“你待他倒是忠心。”
黄谅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李濂转头,问陈昭道:“先入翰林,再进中书。五年便官至中书舍人。过不了几年就该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了吧?”
见陈昭点头,李濂便稍稍抬头,正视着黄谅:“出仕的事你别一口回绝,再考虑几天。”黄谅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李濂先于他开口,“过几年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使你以礼,我也可以。”
陈昭听闻李濂这样说,却是眉头一皱,说道:“还当着我的面呢,你这样不太好吧?”
李濂点头,眨了下眼:“是不好。你来打我呀。”
“……”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
陈昭又看了眼李濂,说道:“承蒙成王躬亲助昭,昭是不是还该写个谢表啊?”
“嗯,你写啊,现在就写,明天就给我。”李濂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说得我照顾你还照顾少了似的,为着你可是我连跌打损伤活血化瘀这些都学会了。你要写就多写几份。”
陈昭皱眉,一时竟用了旧称:“李慕之,你还好意思说,哪次不是你惹出来的事?”
李濂也不在意他的称谓,一撇嘴角说道:“怪我咯,至少我知道跑啊。”
陈昭似是被他气到了:“没我在后面帮你挡着你跑的了么?不怪你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