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烧了地龙,四脚瑞兽的香炉浮起隐约的袅袅水雾,两人一桌的点心酒茶也一应俱全,既风雅又周到,没一会儿,来参加诗会的姑娘们就到齐了,里面果然有二公主。
薛云晗虽然心里激动,但是如今的身份却不能随便和二公主攀谈,因此按捺住了,脸上半点也不显出来。
众人互相见了礼,夏毓珠又介绍了一番薛云晗,便依次坐下。
“哎?毓珠,”一位宝蓝色袄子的少女拿起桌上的一样水果奇道:“这样冷的天,你们家去哪里寻来的这样新鲜的桔子?”
夏毓珠听到这话,说话虽然还是慢里斯条的,脸色却带上了冷笑:“我表哥今儿一大早就给我送了一筐桔子过来,说是听说我要办诗会,特意给我寻来的。”
“这时节就是费上许多钱也不一定寻得来这东西,这样的兄妹情深我原是十分感动的,谁知道他竟然是背着我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情,这才亲自送了东西过来赔罪的。”
“咳咳咳……”若不是教养使然,薛云晗听到这话差点将口里的茶喷出去,夏毓珠只有夏氏一个堂姑母,安阳长公主一个姨母,这话里的表哥除了林恒不作他想。
她不由地就想起了上次来夏府无意听到的,想来林恒染指夏府丫头的事被发现了。
夏毓珠见薛云晗咳嗽,忙伸手过来帮她拍背,这样的体贴到让薛云晗心里一阵愧疚,她不应该顾忌交浅言深,应该早点告诉夏毓珠的。
但是这样当众说出来也……
“是吗,表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二公主优雅地端起茶,微挑眉毛,饶有兴致地问道。
今天的二公主打扮的精致华贵,举手投足都透着淡淡的矜持,加上年岁正是花期,连原本略显平淡的五官都显得风姿楚楚。
薛云晗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总是一副温良长姐的模样,事事都谦让自己,从来不露锋芒,也从来没有对林恒的事情表现出过这么明显的兴趣。
夏毓珠吩咐了旁边的丫头几句话,才转过头来回答二公主:“一会儿把雪奴带来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虽说本朝皇家的女儿大体都是比较恣肆跋扈的,比如庆安长公主都公然和面首出入……但是像这样未出阁的姑娘将被表哥弄怀孕的丫头拉出来大家看的事,以薛云晗的一颗公主芯子来说都太骇人听闻了。
话又说回来,对林恒芳心暗许的女子多的去了,上至从前的大胆直白的五公主,下至被他亲和皮囊欺骗的无知妇女,他看得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薛云晗一边暗骂林恒“禽.兽”,一边忍不住好奇频频向门口张望。
过了阵,先前出去的丫头提着一个锦被盖着的篮子回来,薛云晗再三确认那丫头身后并没有跟其他人,不免有点失落又松了一口气。
失落自然是因为没有看到从前心仪之人的青眼所在,松的一口气却不知道是为甚。
那丫头把篮子呈到夏毓珠旁边,夏毓珠接开锦被,双手抱起一样物什给二公主看:“我原本是专门差了丫头守着不许猫儿乱跑的,偏被表哥给放了出去。您看看,雪奴的肚子都这样大了,表哥分明是见瞒不过了才来赔罪的。”
那是一只被称为“雪里拖枪”样式的简州贡猫,全身毛发如雪,唯有一条尾巴乌炭也似,夏毓珠兀自惋惜:“我一直想要找一只品相配的起雪奴的公猫儿,再生几只一样好看的小猫崽子。这下好了,不知道被园子里的哪只野猫欺负去了。表哥想拿一筐桔子就把我打发了是再不能够的,我让二哥三哥拖着表哥,让他兑现出有点诚意的赔礼了再出我夏府的大门。”
“喵呜——”,雪奴幽怨地叫一声,似乎是在应和夏毓珠愤怒的控诉。
林恒弄怀孕的竟然是只猫……不,被林恒弄怀孕的竟然是只猫……也不是,总之,怀孕的竟然是只猫!薛云晗满脑子都只剩下这句话,像当初听到林恒那句“有了就生下来”一样感觉又被雷劈中了,一不留神便带翻了茶水。
还好出门作客都是要带一两套衣服的,连忙起身说道:“二公主,表姐,我失陪一下。”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二公主说道:“你们先联诗吧,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薛云晗心中一动。
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宴请的时候都会备好给女客换衣补妆的房间,薛云晗刻意利落地换好衣服,支开了跟着服侍的夏府小丫头,想出了房门等二公主一起走,也好有个机会搭上话头。
谁知道寻来寻去却寻不着,反而走岔了路,就在她准备放弃,要往回走时,却喜出望外听到了二公主的声音,连忙几步上前。
“毓珠是表妹,我也是表妹,表哥为何总是厚此薄彼呢?”
透过前头的冰纹窗,可以看到那一头树木掩映的后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两个人。
少女的声音婉柔娇俏,尾音轻轻扬起,听得薛云晗心头一颤。
第九章 禽兽林恒
林恒其人,家世好,样貌好,才华好,这样的人就像夜空里那一轮皎皎明月,万朵光辉洒下来,照亮的绝对不止一人,但是薛云晗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会有她二皇姐。
薛云晗慢慢靠窗蹲下去,紧紧贴着墙根。
二公主没有听到林恒回答,不以为意:“表哥可从来没送过我东西呢。”
“公主是金枝玉叶之身,”林恒的声音仍然温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自会有人去摘,林恒所有的不过是些粗鄙之物,不堪入公主的眼。”
二公主低低一笑,声音更柔了几分:“只要表哥送的,我都觉得好。”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元宵节,我们闹着向宫人学做花灯,只有表哥做的最好,表哥做的那一盏灯,我到现在都留着呢。”
“表哥知道要将花灯保存这么多年有多费事吗?得亏我把灯拆了,灯面的绢纱像画儿一样裱起来,竹骨用锦缎包着放到箱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跟新的一样呢。”
薛云晗蹲在窗下,心里说不出的震惊,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以前常和二公主同坐同寝,却竟然从来没发现过!
林恒的声音丝毫没有起伏:“小时候的事我已不记得了,公主身份尊贵,不必向我征询,些微小物您随意处置就好。”
“林恒!”,二公主带出了两份怒意:“你从前也是这么对五妹的吗?”
薛云晗一僵,五妹可不就是上辈子的自己,她两只手紧紧抓住衣角,不知道林恒会如何回答。
却听林恒的声音冷了下来:“斯人已逝,公主自重!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表妹派人过来找。”
“哼!”那头传来一阵环佩乱撞的声音,想来是二公主终于拂袖而去。
薛云晗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想想自己出来的也够久了,等了阵听到那头已没了说话声,便站起来打算悄悄离去。
“咚!”……薛云晗真是万万没想到,蹲得太久腿麻了,刚动一下准备站起来,就一个结实的屁.股蹲摔到了地上。
林恒本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便又折了转来,绕过隔墙一看地上坐着个团子,正是前阵子遇到过的薛三姑娘,眼里还含着泪花。
林恒已经知道这小姑娘并不是呆子,此时一看便知是何事,忍不住笑道:“小小年纪遇到什么事这么伤心,还哭了。”
薛云晗:……
听他话里已没了刚才和二公主说话的冷意,反而透着一丝熟稔,薛云晗心里舒坦了两分。
但是那人一副朗月清风的姿态,自己却狼狈地坐在地上揉屁.股,真是太羞耻了,薛云晗决绝地撇过头,既然不能让他看不见自己,那便转过头不看他吧。
林恒一看这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还生气了,觉得有趣,解下腰间一个荷包递到小姑娘脸别过去的那一面。
薛云晗不解其意,只好转过来问询地看着林恒。
见小姑娘瞪着自己,不愿开口,想来是真生气了,林恒连忙作出一副一本正经模样道:“这是宫里新出的酥糖,我不该笑你,这个算是向你赔罪。”
薛云晗在林恒逗小孩儿的表情和那袋糖之间犹豫了下,扶着旁边的墙站起来,接过装糖的荷包,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恒也不在意,在原地看薛云晗绕过了一个月洞门才道:“不要吃太多糖,容易长胖,还有,你走错了。”
真是不能忍!
薛云晗回头怒瞪一眼,却又听那厮道:“上次都告诉你了,乱走容易迷路,走吧,我带你回去。”
说起来大概是因为自己表妹和堂妹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林恒每回见到这个小姑娘都觉得分外亲切,生不出防备之心。
形势比人强,薛云晗默默无言,跟在林恒后面往办诗会的暖阁走。
林恒一边走还一边说:“可别说是我给你的,这是你表姐最喜欢吃的糖,我得罪了她,原来是打算用来赔罪的。”
“咦?”,薛云晗奇道:“不是买了桔子赔罪吗?”
林恒看薛云晗一眼,弯下腰平视她,神秘兮兮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表姐吧平时看着稳重,其实最是孩子气了。如果我一开始把所有的赔礼都拿出来给了她,她还是会有几分生气,始终不会满意的。但是如果我先给她一半,剩下的再一样一样挤出来给,她的气就会一点一点地没了,你以后也可以试试。”
……薛云晗觉得自己和夏毓珠都太天真,“那二表哥和三表哥呢,不是说守着你的吗?”
“他们去武学了,年后就要初考,哪里肯把时间干耗在这里。”林恒扬起嘴角笑一笑,“我只告诉他们,如今外面的人都只认识夏家以十六岁得封三等侍卫的大公子,至于二公子和三公子,好多人等着看他们俩在初试上出丑呢。”
那个笑容太晃眼,上辈子就是这样被吸引的吧,薛云晗转过头不去看他。
有人领着走对了路,不过片刻就到了暖阁附近,林恒停下来:“前面拐个弯就是了,我不方便过去。”,又整肃神色道:“你还小,刚刚听到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会惹祸的,知道吗?”
薛云晗也知道轻重,点点头,道声谢就走。
“等一等”,林恒忽然道,薛云晗回过头来听下文,却见林恒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花苞头:“好了。”
……她上辈子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人吗?说好的爽朗清举一丛竹,萧萧肃肃松下风呢?
薛云晗回到暖阁的时候,暖阁里的姑娘们在联诗,二公主已经先到了,言笑晏晏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和她记忆里的二皇姐比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上午笑笑闹闹很快就过了,吃过了晌午,诗社的姑娘们便一一辞别回家,夏毓珠将薛云晗特地留到最后,特意告诉她回去好好补一补功课,争取年后考进女学。
***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薛云晗在自家园子的亭子里吹了阵冷风,还是觉得脑袋里像有一团一团的乱麻。
倒是南碧,去夏府的时候没跟着去,这会儿已经明白上次听到的“怀孕”只是个误会,连连拍着胸脯道:“奴婢就说嘛,京里人人都夸林公子好,奴婢也觉得林公子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怎么可能做这样的龌蹉事。”
南碧丝毫不以自己的马后炮为耻,还连说了许多道听途说来的林恒的光辉事迹,薛云晗想起林恒弄乱她发型,还说她胖,悠悠道:“你又没见过几回,怎么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了?说不定人家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呢。”
“对!终于有人擦亮了眼睛!”南碧没说话,却想起了一个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