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先回去,那郑世子应该不会再找戏班的麻烦了。”梁凤君听了林恒的话微微一惊,旋即垂下眼皮吩咐道。
秦玉楼还待劝说梁凤君,闻言也只得默然退下。
“我知道你进庆安长公主府是为了查你姐姐的死因,朱衣远在深宫之中,连皇上都金口玉言断了她是为五公主殉葬而死,你定然知道些什么,才会认定她的死不寻常。”薛云晗看着梁凤君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她死之前是不是给你寄过什么。”
梁凤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面上已经恢复了无波无澜:“不知道这位小姐在说什么,凤君只是个戏子,恰有荣幸投了长公主的眼缘而已。”
“庆安长公主的母妃是一名宫女,而且已经去世了很多年,我这位姨母在宫里早已经没有可用的人手。”林恒不接梁凤君的话,自顾自说道:“而我的母亲安阳长公主,乃是先太后亲自养大,是先皇在世时圣眷最隆的公主……梁大家不必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再作决定吧。”
***
林媛媛左右看看并无他人,一脸遗憾地和林恒感叹:“以前常常来咱们府里的叶家姑娘,大哥好像还见过的,今儿没看见她,才知道原来已经定了亲事了。”
林恒家里只有这一个堂妹,向来当亲妹妹处着,看到林媛媛老气横秋地摇头,失笑道:“这不是喜事吗?”
林媛媛长长叹口气:“那也要看定亲的是什么人呀,听说和叶家姑娘定亲的都二十岁了,比叶姑娘整整大了六岁呢。”
大了……六岁呢……
林恒身影一僵,强撑着说:“六岁差很多吗?”
“要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差六岁当然无所谓,”林媛媛神色认真,“可是叶姑娘才十四岁,六岁就是个很大的差距了,好多想法都会不一样的。”
林恒默然不语,回后院找他娘交割今天的事务。
安阳长公主正就着奶娘的手逗弄女儿,粉嫩嫩的一团在襁褓里睡得极熟,看到儿子进来,向儿子招手:“快过来看看你妹妹,长眉大眼,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林恒心不在焉地听到他娘说了一句“美人”,忍不住露出笑意:“嗯,的确是个美人。”
儿子根本看都没看都没看,安阳长公主狐疑地看着林恒,却到底叫小婴儿的哭声拉回了视线。
从林恒开蒙入家学开始,林阁老就请了师傅教孙子骑马射箭,练了十来年,虽然和武将没得比,但是林恒体格是极好的。
可是这个身体十分强健的青年,今夜却失眠了。
好似有什么朦朦胧胧地一团涌进了心里,温柔而绵软,虽然看不清,却叫人舒适得很。
林恒觉得自己很糊涂,他躺在床上想了两个时辰也没明白下午怎么就会主动提出,要帮她做探看皇家秘辛这种冒险的事情,更想不明白此刻的辗转难眠是为什么。
林恒也很清醒,他听得到院子的草丛里纺织娘窸窸窣窣,也听得到远一点的池塘里蛙声阵阵,侧头一看,窗户上透着点点黄绿的光斑,那是萤火虫在飞舞……月光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进来,落在地上一片雪白……不,不如她的肌肤白。
秋夜的风轻拂进来,吹得架子床的银钩一下一下撞着木架,也吹得帐幔婆娑起伏……就好像下午偶然瞥见的,园子里的风一吹,轻薄灵动的襦裙也是如此起伏,轻易便勾勒出了她线条柔美的身形。
突然,林恒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连灌两杯早已冷透了的茶,才压下了心头莫名的躁意,想起那张懵懂的脸,老脸一红。
……
一夜未明,天蒙蒙亮时,林恒终于接受现实,他从前当侄女看待的,如今竟然想讨来当媳妇儿,真是……禽兽啊。
第三十八章 禽兽不如
“你看看你儿子,这是成心气我呐。”安阳长公主一脸郁卒,歪靠在迎枕上,可不巧,迎枕缎面上的花样是石榴百子的,越发恼起来,抱起迎枕劈手就朝林驸马扔过去。
看儿子顺眼的时候就是“我儿子如何如何”,一旦恼起来就是“你儿子如何如何”,妻子人前雍容娴雅,夫妻相处时却仍不失小女人情态,林驸马摇头失笑,伸出手抚平妻子皱起的眉心,“虽说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板的,这事儿还是得看孩子自个儿的意思,他现在不愿意成亲也没什么,再过两年也算不得太晚。”
“那也算不得早,今年中了直隶省的解元,可是老太爷亲自点的头,要咱们相看孙媳妇儿,我都已经接触过一轮了,怎么现在你儿子竟说得老太爷反口了?”
安阳长公主没好气,“啪”地一巴掌拍在驸马手背上:“京里这么多姑娘,就没有一个能让他动心的吗?”
林驸马一笑,手伸过小炕几握住妻子的手:“这才是子肖其父,想当年家里给我相看了好几年,我一个都瞧不中,这才能遇到你,才有如今的美满。”
林驸马一身光辉都已被驸马之名掩去,年轻的时候却是二甲头名进士出身,更难得的是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处事圆滑老练,自来被林阁老当做家族继承人来培养。只是后来林驸马执意要娶安阳长公主为妻,生生断送了仕途之路,纵然有一腔才智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夫妻两个情和意谐,心底却对林阁老存了愧疚,喜在长子林恒从小聪明早慧,稍大一些便显出圆融智计更胜于林驸马,且他少时便极有志向,这些年由林阁老亲自教导着,安阳长公主和驸马很少干涉祖孙两个的决定。
“不要脸。”安阳长公主笑睨丈夫一眼,也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当年林家老太太原是看中世交家的姑娘,是丈夫违父母之命,坚持非她不娶,两人才有如今,“罢了,总归儿子开心就好。”
若是像薛家那位世子夫人,早年迫于父母之命所嫁非所愿,如今清冷自持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来当年也曾明艳动人,神采飞扬?
***
从林恒开蒙上课开始,就在外院开了间专属的书房,这会儿刚从父母的院子回了书房,书童平扬呈上来一张帖子:“少爷,今儿一早沈公子给您下了帖子,邀请您后日去南山参加诗会。”
“不去。”
林恒看也不看就回绝了,只专心欣赏着早起作的一副画,画中繁茂的红枫蔚然如晚霞,一池澄明碧水倒映着天边流云,几乎要溢出纸张的绚烂色彩中有个素雅的身影临水侧立,清风徐来,她的裙角荡起一个轻而柔的角度,碎发绕过圆润脸颊平添几分婉柔和娇俏,虽然看不见伊人正脸,但是侧脸精致的曲线就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平扬是书童,时常跟着在外面走动,知道读书人最重同年,而且自家公子向来交游广阔,听到林恒拒绝了,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没听清,迟疑着道:“就是和您今年一起参加乡试,拿了亚元的沈公子……”
林恒知道平扬的未尽之意,但是明年春闱总裁官应该是林阁老的学生褚明顺,林恒要想入朝的姿态漂亮些,势必就得避过此科,当然,若是无事,这些学子聚会去去也无妨。
不过,他经过昨夜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现在问题来了,那姑娘还小得很呢,他得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和好感度,以保证等到她开窍时首先就能想到他。
,
“嗯,不但沈公子的诗会我不去,若是其他人再送帖子来,我也不去。”林恒小心翼翼卷起那副画,才转过来对平扬说道:“收拾收拾东西,我明儿和父亲母亲一起去清河围场。”
他已经听表妹毓珠说过了,此次去清河围场会带薛三姑娘同去。
***
宣和帝要去清河围场举行秋狝,带的都是朝廷重臣和宗室子弟,安南侯夏家一门重臣,自然有一席之地,夏氏想着女儿翻了年就十三岁,也是该慢慢相看亲事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跟着娘家的人出去露露脸,这一来倒正合了薛云晗的意。
薛云萍看着薛云晗上了夏家的马车,只能暗恨。
怀宁郡主因身份所限是必要嫁在京城的,选秀结束后并没有回云南,但不管她后来如何逢迎,怀宁郡主都再不复从前的热情态度,此次听说秋狝的消息后,她放下身段写了两封信过去,怀宁郡主回了些无关紧要又不失礼的,但终究没有提同行的话。
薛云晗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又有机会见到父皇,知道夏毓珠消息要灵通得多,问道:“听说皇上好几年没去清河围场了,今年怎么忽地来了兴致?”
“高兴的呗,”姐妹两人乘坐的马车十分精巧,夏毓珠在侧壁的小抽屉里翻找喜欢吃的果脯,漫不经心地答道:“太子和太子妃刚大婚一个多月,就传出了喜信儿。”
薛云晗听得这一句就明白,太子一向体弱多病,如果太子妃这次能一举得男,百官的力量就会倾向于东宫,朝廷的局势便会平稳许多,而且这将会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子,这样一个新生命,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喜事。
夏侯爷和夏承磊早已随着御驾出发,林氏和宣宜郡主由夏二老爷护送着先行了一步,此时夏家的车驾除了两位姑娘,便是夏家两位公子骑着马走在前头。
夏承毅放缓速度,等马车跟上来,在车边略弯下腰:“表妹,前边有个风筝铺子,你要不要买一个?围场地势宽阔,放风筝再合适不过的。”
“二哥,都是妹妹,你怎么只问表妹,不问堂妹呢?”夏毓珠在马车里不满地道。
夏家全家都宠这个妹妹,夏承毅闻言也不恼,好声气地道:“买,都买,我去拿几个过来,你们自个儿选。”
夏毓珠的亲哥夏承丰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在马车前头扯着嗓子道:“妹妹,二哥是太穷了,没事儿,三哥有钱,三哥给你买。”
薛云晗不禁微笑,这几兄妹打打闹闹,其实感情纯真深厚,相处久了她也慢慢地融入进来,这种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叫人全身都很舒坦。
过了一小会儿,夏承毅果然抱了一堆风筝回来,站在薛云晗坐的那一侧车窗边,薛云晗掀起帘子正准备拿进来,眼角瞥见旁边一辆马车,看标记是兴宁侯韩家的,也正好掀开帘子,一个姑娘微微向外探头,脸上满是惊奇的神色,发现薛云晗盯着她看,便似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慌乱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兴宁侯韩家比薛家强势多了,就是庶女也不该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何况……薛云晗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想了片刻才意识到,那个姑娘长得有些像五公主,也就是上辈子的她。
林恒和爹娘道一声去找好友,就寻着夏家的车队去,其实这样的场合并不能做什么,心里就是莫名地想靠得近一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林恒摇摇头,被自个儿酸到了。
然而,当林恒骑着马,想着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三姑娘掀开帘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马车的姑娘,而夏承毅抱着风筝一眨不眨地盯着薛三姑娘……
今时不同往日,林恒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目光的含义。
说起来,两年前的花灯会,夏承毅待她就很是不同。
一想到那么小个胖乎乎的团子就被人惦记,林恒微微眯眼,夏承毅真是禽!兽!不!如!
第三十九章
“驸马爷,奴才过来传个话儿,”宣和帝身边的大太监梁三全利落地打个千儿,“皇上下午要在清凉殿召见卫礼大人,宣您到时候过去说话。”
“可是虎头山一战中被东齐三公主扣住的卫礼?”林驸马侧身避开梁三全的礼,虚扶一把。
林驸马已经四十如许,不但没有如多数膏粱子弟般显出发福丑态,反而被岁月锤炼得愈加从容和儒雅,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难怪能养出林恒那样优秀的儿子,梁三全丝毫不显地打量一番,一点也不耽误口里回话:“正是。”
十四年前和东齐一战,是本朝近五十年内唯一一场战争,东齐本就是因为国土贫瘠而起觊觎之心,国力自然要比大梁差一些,不出四个月就被回击得无力招架,大梁许多军人在这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里挣下军功,比如如今的安南侯,张皇后的娘家兄弟等等。
战争难免有人牺牲,但是大家公认最倒霉的却是卫礼,眼看战争就要结束,挣了军功,又留了性命,却被东齐三公主看上,硬被虏去强做驸马,听说因为卫礼不从,这些年一直被关在马场养马。
东齐三公主既能在战场上看中卫礼,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初一手扶持东齐现任皇帝上位,名分上又是姑母,以至于虽然东齐一直示弱,两国修好了关系,却直到最近三公主去世,东齐才得以将卫礼送回来。
林驸马早前已经得了风声,这会儿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笑道:“皇上身边一向用惯了梁大总管的,怎么些许小事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了,叫个小徒弟跑一趟不就得了?”
“驸马爷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公公聪明伶俐会办事儿,皇上这两年十分倚重他,有时候连内阁票拟的折子都叫叫王公公代笔朱批,前阵子内阁的鲁修文大人上折子劝阻皇上招道士入宫一事,就是听了王公公的建议,皇上才下旨申斥了鲁大人。如今皇上身边有王公公伺候着,奴才倒是时常能得些闲。”
林驸马笑而不语,看梁三全嘴里说着“多亏”“得闲”,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这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说这些冒着酸意的话断不是为了表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