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儿上,薛云晗只好收下,想着如林恒所说,可以等他回来了就还他。刚把铜镜拿到手里,对面的男子突然隔着黄花梨三弯腿小高几俯身过来,略有些熟悉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霸道地袭来,那一双深邃的眼湛若寒潭,倒映着点点星光,叫她不由自主地沦陷进去。
薛云晗用仅有的清明掐了手心一把,在这样的目光里撇转了头,举起手挡在了脸前方。下一刻,腰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扯动,薛云晗放下手,原来是林恒解下了她腰上系着的荷包,里面是出门随身带着的一些小物件。林恒略翻一翻,拿出把金包背的象牙小梳,头也不抬地说:“这个我拿走了。”
原来他只是要拿荷包,她刚刚想到哪里去了……薛云晗觉得自个儿的脸一定很红,趁对方还未抬头,用手背迅速地摸了下两边脸颊的热度,然后端起茶杯打算喝一口平复下心情,茶到了嘴边却被劈手夺过。
林恒拿过茶杯添了些热茶,递回来时却不松手,拿眼直直地瞧着薛云晗,低低一笑:“小姑娘家家的,脸红成这样,刚刚在想什么?”
薛云晗用力抢过茶杯,不答林恒的话,只道:“把梳子还给我。”
林恒也怕用力太猛吓到了小姑娘,把荷包重新系好推到薛云晗面前:“那可不行,我那铜镜是个贵物件,我看了下,你这荷包里也就这一样最值钱,暂时就用这个作抵押吧。”
薛云晗简直没脾气了,恨恨地瞪林恒一眼,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心里却不由自主软了两分:“安徽和江西一带有许多灾民?怎么京里一点风声都没有?”
说到这事儿,林恒冷笑一声:“现在太子妃有了身孕,皇后和柏阁老一心想趁皇上心绪好的时候立皇太孙,自然要粉饰太平,作个河清海晏天下承平的模样,前朝有柏阁老这首辅把持着,后宫有皇后和王宁联手,闹灾的消息还没进京就被截住了,更罔论上达天听。”
“江西一带本来就不是太平地,宁王叔……宁王一直蠢蠢欲动,怕是不会赈灾,反而有可能会故意挑唆受灾的百姓闹起来,灾民随时都可能暴动。”薛云晗微微皱起眉头,“你非去不可吗?”
“不用担心我。”林恒忍不住摸一摸对面姑娘的头,“柏阁老、皇后、王宁互相策应,而且宁王这些年没少给柏阁老送“土仪”,朝廷决不会派人过去。刚好过几天四皇子要回江西军营,我化了身份随他过去,只作个游历山水的模样,探探灾情底细便回来,绝不会置自个儿于险境。安徽巡抚是柏阁老的学生,把他隐瞒灾荒赈灾不利的消息露给二皇子,后头自然有他们去办事。”
薛云晗心里嘀咕一句“我才没有担心你”,说起另外一事:“我现在是德妃娘娘的义女,进宫很是方便,要不然我找皇上说说?”
“皇上虽然封了你为县主,但是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皇上了。这些年他精神状况不大好,一味宠信王宁,偏信金楼观的吕仙人,甚至在王宁的劝说下开始吃所谓养身的丹药。”林恒看着薛云晗,眼里带了几分怜惜,“祖父和鲁学士劝谏过几回,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斥责。这些大事,你以后进宫尽量不要掺和。”
众人皆知,前朝好几个皇帝都是服食丹药而死,薛云晗想起父皇以前说起前朝灭朝原因时还说丹药是其一,没想到如今竟然也开始服用。王宁是皇后的人,劝说宣和帝服丹药,其心实在可疑,以阴谋论看,若不是太子羽翼未丰,二皇子势力强劲,宣和帝服食的恐怕就不是丹药了。
“倒是王宁,以你对皇上脾性的了解,可有什么法子解决他?”
薛云晗从未想过父皇会变成这样,默然沉思半晌,道:“也许可以。”
第六十章 过渡
薛云晗在白石斋见过林恒之后,心里着实担心宣和帝,第二日便递了帖子进宫,打的是德妃义女的旗号,进宫自然是往德妃宫中去。
走到德妃宫门口了,林嬷嬷却从外头迎了过来,一脸恭敬笑意:“县主,咱们娘娘在乾元殿,皇上听说您进宫来了,索性吩咐您一道儿过去用午膳。”
上辈子是常在乾元殿陪父皇用膳的,薛云晗只随意点点头,笑说一句:“嬷嬷何苦亲自跑一趟,下回使个小宫女来就成。”
林嬷嬷也笑一笑,原以为这位姑娘是入了皇上的眼要进宫的,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县主,皇上这些年从没留德妃在乾元殿用过膳,今儿一听安康县主来了,却破了例,更奇的是这位新晋县主始终宠辱不惊,待人说话十分和气,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如今看来倒是对德妃娘娘没有坏处。
“小心台阶,等我扶你!”
两人边说话,边往前头的乾元殿去,经过御花园时,太子和太子妃正好在散步,太子妃身孕三月余,只略略显了些怀,脚下正要踏台阶,被太子一声喊住,三两步并上前扶住太子妃的手。
“噗——”太子妃身边的有个宫女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规矩,仔细明儿把你送回家里去。”太子妃横那宫女一眼,自个儿也觉得有些好笑,朝太子嗔道:“这才多大,你就紧张成这样,叫别人知道了没的说我不经事。”
太子脾气好,闻言一点都不恼,看那宫女似乎要跪下请罪,还挥挥手免了,只专心专意扶着太子妃,太子妃嘴里说着不用,却自然而然将胳膊放到太子手上,两人携手往假山上去,看起来安宁和美。
薛云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微笑起来,宣和帝子女众多,但是从前当真拿真心待过她的,也只有这位太子哥哥,如今看到他和太子妃琴瑟相谐,她由衷地为他高兴。
可惜,张锦萱过了年就要入东宫了,她那样的身份和性子,不知到时候太子在中间如何自处。
“县主,咱们走吧,别让万岁爷等着。”林嬷嬷见薛云晗驻足,提醒到。
德妃并不是自己来乾元殿的,是薛云晗递了帖子后,宣和帝才宣的她,看着下首行礼的义女,心中明了,亲自过去将义女扶起来,一脸慈爱:“回京以后就没见着你,你若不递帖子,我也要宣你进宫的。”
旁边梁三全心里赞一声德妃会看形势,此前这位县主在清河围场马球赛中途退场,宣和帝虽然看起来毫不关心,但是他将私底下着小徒弟打听的情况报给宣和帝时却受到了嘉奖,虽然这事儿梁三全也说不清缘由,但他心里清楚,宣和帝对这姑娘是真的有一份父女情。
宣和帝不说话,德妃便估摸着按宣和帝感兴趣的事问义女,母女两个聊着天,气氛倒也不错。
小太监在门口躬身请示道:“皇上,皇后娘娘在外头求见。”
宣和帝皱眉,看起来不大想见,王宁腆着笑脸道:“皇后娘娘一向少来乾元殿,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罢了,宣吧。”
张皇后进殿来,看见德妃和薛云晗,略有些惊讶,并未放在心上,各自行礼之后,她笑道:“皇上,太子妃这一胎日渐坐稳,臣妾想出宫烧香,一是为这个孩子祈福,二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些。”
宣和帝听到这话脸色略好了些,点头道:“皇后这份心思值得嘉许,既是要为皇长孙和百姓祈福,便带上内外命妇一起,办的热闹隆重些,就去金楼观吧。”
薛云晗听到金楼观,心中一凛,既想起吕仙人当初看她的眼神,又想起宣和帝正在服食丹药,此行本来就是有劝解之意,借这话题试探道:“皇上,金楼观有些偏远,臣女听说城内的长春观和西山的白云观也是极擅长办祈福道场的。”
宣和帝看薛云晗一眼,脸上并无不悦,只是摇头道:“吕仙人道法高深,朕这些年仰赖他甚多。”
薛云晗还待要说,德妃却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她心中也明白,父皇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从封了县主到现在,都不曾宣她单独说话。
张皇后对于去哪个道观并无介意,此举不过是想在朝臣们面前为皇孙刷一把存在感,顺便在宣和帝面前刷一下好感度,正要谢恩,就听到太监道:“叶贵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叶贵人和一个端着汤盅的宫女到了门口,皇后眼睛一眯,叶贵人一进宫便是盛宠,如今竟然出入乾元殿都无需提前通传,明眼看着无害其实却极有手段,卫贤妃当初一心想拿叶家人拿捏叶依兰,如今叶家人却被宣和帝放到了皇庄上。
叶依兰还是那副娇怯不堪怜的模样,到了门口接过宫女手里的汤盅准备进来,见屋里人有点多,便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住了。
不等宣和帝示意,梁三全小跑过去接过汤盅,宣和帝若有似无地看张皇后一眼,到门口亲自将跪下行礼的叶依兰扶起来,以薛云晗的角度,似乎看到叶依兰手指躲闪了一下,才将手放到宣和帝手掌里。
***
除了大房的白姨娘所出的五姑娘薛云念还在牙牙学语,薛家的三个大姑娘薛云萍、薛云晗、薛云岫都跟着刘氏往郊外的八仙庵去上香,因为薛世铎手伤未愈,夏氏便留在府里没有同去。
刘氏和薛云萍同坐一辆车,薛云晗和薛云岫一辆车,下人们一辆车,再加上七八个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停在八仙庵的门前。
“这路也太烂了,马车颠得我骨头都要散了。二婶怎么会想起来这么偏远的地儿。”薛云岫一边下车一边抱怨。
八仙庵在京郊的北燕山脚下,从内城坐马车过来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且出了城门之后有一段路不是官道,对内城养尊处优的人们来说,着实是个偏僻的地方。
扶着薛云岫的丫头细声细气地说:“听说是这里的菩萨特别灵,二太太才不辞辛劳赶过来的,四姑娘一会儿求求菩萨,保佑咱们大少爷身子康健吧。”
大房的大少爷就是周氏早产的儿子,身子有些弱,养在刘姨娘院子里,薛云岫闻言只闷闷地应了声。
薛云晗也被颠得有些酸,下车一看,八仙庵白墙黑瓦倒也不算很小,背后倚着北燕山,旁边一条小道蜿蜒而上,庵前还有一条小溪流,若是春回大地,应该有两分景致。可惜此时正值隆冬,山上的树木只剩下枯枝,林里连一点动物的叫声也无,放眼望出去周遭毫无人烟,怎一个荒凉了得。
正因为如此,溪流旁边栓着几匹马就显得十分突兀,上山的小径旁还守着几个着普通家丁服的男子,薛云晗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异样,那群男子皆是面白无须,面向略有些阴柔,似乎都是太监。能带着太监骑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恐怕有皇子在附近。
薛云萍也看到了,她还看的更明白些,那群太监里面有一个是她偷会二皇子时见过的,二皇子必定就在附近,她一边扶着刘氏进安堂,一边转着脑子,绝不能错过这机会。
第六十一章 庵中故人
北燕山原本就景致一般,现下又是冬天,既没什么看头,也没有可供打猎的禽兽,加上这一带土层很薄,也没有落户的农家……正是因为人迹罕至,二皇子才将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
“这是今年的名单,请您过目。”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行了一个武将礼,“臣身份敏感,要先行告退了,望请恕罪。”
“快起来,郭大人今日这一份诚意和功劳叫我十分感动。等到日后事有所成,我绝不会亏待你。”二皇子惯会礼待臣下,双手将郭成扶起来,把着他的肩膀道:“你快回营吧。”
郭成再行一礼才转身大步离去,二皇子站在原地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十分满意,多亏了母妃娘家的倾力相助,如今连提督内臣都来投效。论起来,太子占嫡占长,更得文臣的心,且如今又有柏阁老全心帮扶着;但武将更看中实力,不看好太子优柔的性子和虚弱的身体,再加上魏国公府在军中各处的根系,二皇子手里已经收拢了一大批人。
等得一阵,估摸着郭成已经下山,二皇子才兴致极好地走出树林,在山顶处往下俯瞰,顶上天高云阔,脚下人小盈寸,放眼望去能看到极远的地方,二皇子豪情一笑:“怪不得世人总是争往最高处。”
北燕山算不上很高,往山顶望下去还可以看到一个半掩在林子里的尼姑庵,隐约看到一个着红衣的人在庵里面转来转去,当是个女子,二皇子手里拿着郭成刚献上来的玉佩,兴致颇好,朝小安子吩咐一声,“把西洋千里镜给我。”
小安子奉命将一个黑色的尺长小圆筒呈上来,二皇子接过千里镜仔细瞧去,竟是个熟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看到这位薛二姑娘,二皇子心头又痒痒起来。
“小安子,咱们下山。”
***
刘氏不辞辛苦来八仙庵是为了见一个人,但她也是真的信佛,因为薛云晗和薛云岫的意外同行,原定的事是做不成了,她便索性诚心诚意地烧香拜佛。
薛云晗对神佛有些敬畏之心,虔诚地跪在佛前,薛云萍和薛云岫则一个是别有用心,一个是百无聊奈,只一会儿便说要出去看看庵里面的景致,两人的关系一般,出了门便带着各自的丫头往不同的方向走。
薛云萍惦记着二皇子,既然太监们守在上山的小径入口处,那他必定是要从那里下来的,一路带着丫头装个在庵里各处看风景的样子,来来回回往大门口过了几次,到第五回时,终于看到二皇子的人影。
“丁香,我的手帕不见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马车里。”薛云萍马上收回目光,转头和丫头说话。
薛府的马车就停在庵堂大门一侧的树林边上,只和二皇子隔得有几丈远,丁香应了声,往薛云萍来时乘坐的马车上去,过得片刻,回说没有找到。
“我自己来瞧瞧吧。”薛云萍将一张手绢折起来握在手里,边说边往马车走去。
二皇子已有一年没见过薛云萍,见她容色越发冶艳,身段更加丰满,便是隔着宽大的披风,也能看到鼓起的饱满胸脯,偏她还一眼不瞧自己,身材火辣,眼神冷漠,这极端的反差让二皇子几乎不能自持。
就算薛云萍的脸色再冷,二皇子也有信心,在宫里时就敢勾引他,绝不会是什么贞洁烈妇。早在看到薛云萍时,他就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人都已经往拴着马的地方去,小径的入口旁只剩下他独自一个。
“这位小姐,可否帮个小忙?”二皇子正一正衣冠,风度翩翩地走过去,拱手一礼:“我们途径此处有些口渴,想找这庵堂的师父讨些水喝,却不大方便,小姐能否帮忙?”说着递过来一个水囊。
薛云萍扫过去一眼,转头吩咐丁香接了水囊去庵堂的厨房取水。薛云萍是丹凤眼,天生带一股风流神气,这斜斜飞过去的一眼更叫二皇子心神荡漾,面上仍是谦谦君子的模样,避过薛家车夫的目光,飞快往薛云萍手里塞过张纸条。
片刻之后,接过丁香递回来的水囊,道:“多谢了,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带着个人往沿着上山的小径而去。
薛云萍若无其事地回到庵堂,在僻静处捏开小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后门相会”。看了下四下无人,便往庵堂的后院走去。一般庵堂前有正门用于较正式的往来进出,后有小门用于柴米油盐的周转。
后门是从内扣住的,叫丁香守在门口,薛云萍独自出了门往后山上走去,山林里参天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参差交错的枝条密织成网罩住了顶上的天空,四下寂寂无声,只有脚踩在地上枯枝发出的一下一下的簌簌声,薛云萍心里有些不安,却又有一丝隐秘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