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里,孙洋洋一直想突显自己阳刚血性的一面,以此来掩盖自己那些生理上并不太值得炫耀的地方。
摸过床头柜上的烟,孙洋洋在手上盘着,却没抽。他妈闻不得烟味,丁点都会不舒服。
明天是初六,他跟Joey那小子说好了,吃完中饭汇合,他带他去堂会玩——
孙洋洋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一直觉得漏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上午,从他送Adonis离开,美人一直再无声息。以至于晚上他跟Joey吃饭,都忘了Adonis一个人异国他乡的,该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
愧疚如潮涌,一浪接着一浪将孙洋洋淹没。
理智上他清楚,Adonis不是那种不能自理的白痴,从他独自去包餐厅到网络约车,Adonis无疑会非常适应环境。何况冷血点讲,Adonis不是他的责任。
可是情感上,孙洋洋觉得自己今天太不厚道了。
冲动的拿过手机滑开微信界面,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出深夜的现状,01:17。
“Adonis对不起,我今天事情太多,忘记了……”孙洋洋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索性删掉了后面三个字:“没尽到东道主之谊,对不住哈。明天你有空吗?下午连着晚上,我邀请你跟Joey去参加一个跟音乐有关的主题活动,很有意思,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特色。不知道你有兴趣吗?太晚了打扰你了,我估计你也看不到。不用回,明早醒了看到再回。”
消息发出去,孙洋洋松口气,向后一倒,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出神。
也就过了几分钟。手机叮的一声响,摸过来一看,竟然是Adonis回信息了。
“好,没问题。我很高兴你邀请我,晚安,亲爱的洋洋。”
孙洋洋抛开手机搓了搓手臂,被那句亲爱的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心里大石头卸了下来,睡意很快卷土重来。孙洋洋固涌了几下,没心没肺的很快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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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会起源早,正式被叫开还是在清朝。B市过去老一辈人年节生日时候,为增加喜庆气氛、招待亲友摆个场子,请些艺人演些戏曲节目,也称之为“玩艺儿。”堂会起源于民间,盛行于民间,是地地道道的民俗。
从形式上来看,气派讲究些的富贵人家会“唱大戏”,也就是京剧昆曲类的,在那个时代称得上高大上的品种。一般殷实人家请不起大腕唱大戏,也有自得其乐的另一种,如评戏、河北梆子、京韵大鼓加上杂技等“小戏”,也是热热闹闹喜庆无双。
若是实在落得穷苦困顿人家,从街头请两位盲人唱上半天小曲,花不了几个钱,渲染气氛讨个好彩头的目的是一样的。
孙洋洋他们经常玩一块儿的小圈子里,有个叫郎一飞的,据说是皇族钮钴禄氏后裔。他家老爷子端的是正经老派作风,每年初六约定俗成的安排个春节堂会,从过了午未时开始,一直热热闹闹咿咿呀呀的唱到戌时,也就是早不过下午一点,晚不过夜里九点。老人家要休息了,这才将传统瑰宝移到边上,告一段落。
比较妙的是,郎家办堂会的地方是他家自有的四合院。
最早时候在院子里搭了戏台扯上棚子,温度低了点儿,可是手炉炭火盆的多准备些个,人多闹腾着也不觉得多冷。
近几年全家老小是搬到楼房里住了,可是堂会还摆在四合院。彼时郎一飞刚刚开始玩爵士鼓玩摇滚,心思活络着有了点私心。后来跟老爷子一商量,反正也不差钱儿,干脆找了一家装修公司,把整个院子搭成了个密闭带隔音的大场子,遥控遮阳棚透气窗都在屋顶,天气好还能敞开一半以上透气通风,大气又实用。
这下子郎一飞可是撒了欢的敞开来玩了。
原本担心锣鼓重锤的扰民,眼下全无后顾之忧。
不过两年的功夫,这个春节堂会的下半场就成了一众摇滚青年的天下,大伙儿交流、演出、玩闹、斗技,百花齐放,灵感迸发,颇有点民间另类春晚的意思。
孙洋洋一点半开了车到洲际门口,等看到俩人出了旋转门朝自己走来,震惊的差点眼睛脱了框。
那两个就连瞎子都能看出来的异邦人士,居然各自一身簇新飘逸的长袍马褂,除了手里没托鸟笼子而是拎了个大包,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满清纨绔子弟标配造型。
这俩大帅哥一出门,刷刷刷,回头率秒速破千。
一巴掌拍到脸上,孙洋洋哀叹。看来自己就不该跟他俩说什么传统文化堂会。这身打扮,小岳岳啊?说相声啊?
热情洋溢的某得意兄上了车,尤为不满足的扒在副驾的椅背上喋喋不休:“怎么样?酷不酷?洋洋哥,我跟Adonis去的西单,找了家传统艺术服装专卖店,老板说我们俩配这身行头去参加堂会,very good!”
傻蛋!
孙洋洋有气无力的问了句:“花了多少钱?”
“杭州真丝面料,你一定识货。”Joey爱惜的摸了摸前襟:“瞧,多光滑!”
“我问你花了多少银子?money?”孙洋洋发动汽车离开,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Joey耸耸肩,眼色示意银发美人说。
Adonis身上是一袭酒红色的斜襟长袍,乍一眼看过去跟小岳岳搭档孙老师同款。
美人小心翼翼的:“Total six – eight – eight – eight yuan ,and two pair of shoes are free。It`s OK,Yangyang?”
英语在脑子里打个滚,孙洋洋惊得差点踩刹车:“6888?!就送两双破鞋?啊不,呸呸!我的意思是,6888元买了两身衣服,老板就送了两双布鞋,是这意思吗?”
忒特么黑了!这老板下刀子忒狠!
“我们被宰了?”孙得意还挺有自知之明。
“人傻钱多。”孙洋洋见缝插针过了一辆车:“您大爷的高兴就好。不是,我就想问一句,二位这么招摇也就罢了,老棉袄都不穿,不冷吗?”
“衣服都带了。”孙得意拍拍随身携带的大包,真心挺得意:“毛衣,牛仔裤,大衣。没问题。”
孙洋洋真心实意的建议:“要不,咱还是换回来普通老百姓装束行吗?我怕你们太闪耀,把大伙儿眼睛闪瞎。”
结果最终没换成。而且在一行三人到了场子,由郎一飞引着去拜见老爷子时候,气度不凡的老头颇为欣赏两位外国友人的服装礼仪,拱了拱手一撩自己的长袍下摆,手指挨个点。批评中带着亲昵的熟络,自家孩子一般。
“瞧着没?讲究!你看看你们俩,就是那捡煤核儿的胡同儿串子,整天介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孙洋洋笑嘻嘻的,作揖求饶:“老爷子我们错了,改天一水儿换上大褂子陪您看戏成吗?”
老爷子笑呵呵摸摸下巴上一绺胡子:“去吧去吧,得意听的就坐这儿听着,嫌闷气就去堂屋上麻桌儿。今儿请的是尚派这一支,可不容易喽,眼瞅着就要失传。”
郎一飞咦了声:“不是说尚派没传人了吗?”
“没拜师,”老爷子啧啧两声:“学了十多年了。我听过,正经铁嗓钢喉,带劲儿!”
大院里乌泱泱的坐了几十个人,台子上工作人员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工作,锣鼓就位马上就要开场了。
郎一飞还得到处招呼朋友,跟孙洋洋也不外道,直接领了去靠前排好位置,转身又接着电话跑了。
日头从顶棚敞开帘子的顶窗映照进来,恰好落在舞台边上一株半人高摇钱树上,树上喜庆的挂了钱串子红灯笼等小玩意儿,被亮堂的光线映的金碧辉煌,满堂彩。
开场锣鼓蹡蹡响起,周遭低语的嗡嗡声渐渐歇了下去,台子右侧一众伴奏的大多上了年纪,京胡、月琴、曲笛、单皮鼓一并着檀板,个个气定悠闲,自有其了不得的沉稳做派。
是京剧传统剧目《红鬃烈马》中的一出折子戏,武家坡。
薛平贵在场上亮了相:“……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爷驾前去讨官……”
王宝钏的扮相并没有特别柔美的感觉,倒是这人一开腔,嗓音清亮中气充沛,即使孙洋洋这样不是太懂行的人都听的精神一振,周遭更是叫好连连,瞬间获得了满堂喝彩。
Adonis和Joey两个美国年轻人听的津津有味,半点没有流露出嫌弃或是无聊的神情。尤其Adonis,听着听着还拿着巴掌大的小本子搁在膝头,飞快的记录下一些什么,十足好学生典范。
京剧折子戏前后唱了四五回,在《湘江会》的起打中掀起了一波高潮。
台上演员踩着锣音对枪大扫琉璃灯,那位老爷子极力称赞的尚派传人掏翎挫腰骑马式亮相,矫健非常,英武无双。孙洋洋他们旁边有个白胡子老头,偶尔两句低语赞叹点评极其到位,一听就是行家。
“这旦角儿的武打身段,也是深得尚派精髓呐!旗不乱、靠不掀、翎子不倒,瞧那亮相!锦簇花墩,纹丝不动!绝了!”
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也是很多人耳熟能详的代表作。
“穿林海,跨雪原……”杨子荣经典唱段一起,甚至有年轻人跟着小声唱了起来。不管唱功怎么样,哪怕是味道不对。可是那种气氛之热烈,感染着身处其中的所有人,比什么言之灼灼的熏陶都更接地气儿,其乐融融,无比欢畅。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涉及曲目都是戏曲,喜欢的就去搜来听听。
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尚派尚小云,据说是真没传人了。可惜可惜。
☆、第十四章
冬天里日头落的早。
快五点半的功夫,借着天光尚有夕照余晖,场子里已经安排着掌了灯。
周边转圈齐溜的清一色红纱宫灯,台子口装了专用的白炽灯舞台射灯彩灯等,一起点亮后瞬间灯火通明,纤毫毕现,舞台效果更形突出。
台子上的昆曲儿《十五贯》刚刚落幕,跌拓起伏的剧情令观众拍掌叫好,意犹未尽。
大灯映照下的舞台空了下来,台侧的伴奏及演员纷纷起身,被专人领着,下去歇会儿,吃点东西喝点茶垫垫肚子,过会儿再登台。
冷餐会休息时间到了。
郎家老爷子堂会的规矩是不摆酒席,吃食儿是老派京味儿点心冷盘十六味碟,茶水管饱酒类免谈。不是舍不得几桌的酒菜钱,前面说了,老爷子是个正经老派作风,他不高兴推杯换盏弄的一地狼藉,再加上酒后有人失态,难免损了听戏的雅兴。
“洋洋哥,”Joey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下筋骨,立马成了全场制高点聚焦处:“今天的中国戏真是太棒了!听的我如痴如醉!”
Adonis也是一副大梦初醒难掩兴奋的神情:“iful!”
“行了都甭beautiful了,肚子饿了吧?先垫巴点儿,晚上等老爷子们散了回去歇着,真正的狂欢才开始。有吃有喝有玩,您就擎好吧。”八仙桌上的瓜子花生苹果桔子都撤了,手脚麻利的一些服务生开始往桌上端食物。
Joey指了指桌边刚刚撂下的一把黄铜壶:“What?”
孙洋洋掀开盖子看看:“小吊梨汤。甜的,热的,挺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