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翰林低声和质子说,“我听说你那里不安生,回去后没人帮你善后了,记得戒骄戒躁。”
他登第早,只比质子大了三岁,但毕竟做了人家十年的先生,说话时自然用上了劝解的口吻,质子微低着头受训,看起来十足乖巧。
翰林叹了口气,拍了质子的后脑一巴掌,佯怒道:“就仗着比我高一头明目张胆地偷看我。”
质子假装羞涩地笑笑,没反驳翰林不存在明目张胆地偷看,翰林知道他想了什么,然而他心里有鬼,无计可施,只能无奈地撵走了他。
翰林转身回到房中,翻出一本先圣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对着它跪下去回忆圣人言谈,借此告诫自己:他是你的弟子,你不能动妄念,这是悖德乱伦,世所不容,人所不耻之事。
但是还有两日就分别了,此生可能再不能相见,他又想,孔子说“有教无类”,可我不愿受教,怎么能变成有类?
翰林想到此处,胡乱地把书一收出门向驿站里的驿官要了酒,驿馆里没什么好酒,但以翰林的酒量也足够喝醉了,他喝完一壶酒,借着酒意去敲了质子的房门。
质子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然而翰林酒意上来了,眼里只有质子,他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直接说“我心悦你”好像太唐突了,所以翰林犹豫了一下,对着质子唱起了将仲子①。①诗经里的情诗。
质子愣了一下,转头和身边人笑道:“大兄见谅,我先生喝醉了,大概跑错房间了,我想把他送回去再回来聊。”
他做质子这些年认真教导他的不多,从始至终的只有翰林一个人,但翰林讲的是《礼》,《诗》是另一个人在教,教得极为敷衍,两个人相对一坐把书摆到一边各做各的事常有发生,质子读过《诗》,但不解其中隐意,而《礼》和《诗》虽然有许多相通之处,常引为佐证,翰林自己心虚,也没和他讲过这些求爱之诗。
质子没听懂,但他身边的人却听懂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口上却笑着说:“醉酒之人可不爱受制辖,你一人怕是劝不动他,我和你一起吧。”
质子自然谢过他答应下来,两人合力把翰林送回了房,翰林折腾了一回酒意散去了一些,发现质子身边还有人,已经没办法再不顾一切地吐露情感,在心里念叨着“还是错过了”开始默默流泪。
这下质子只能留下劝慰他,他的兄长陪了一会儿,借口自己毕竟是外人,不方便听他的老师酒后醉言,给他们拿了一壶水就走开了。
水里加了迷药,翰林喝得舌头都大了自然尝不出来,质子等他喝了一杯了才发现水的颜色和气味不对,赶忙夺下来,接着脑后一痛就晕了过去。
他的兄长扶住他软到的身体,也给他喂了杯迷药,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翰林,轻蔑而得意地笑了一声,把质子扶回自己房中,叫来自己的心腹用暗劲儿揍了他一顿,又在他屁股和腿根上掐了几道指痕出来,伪装成被人迷奸的样子,等着第二天一早歉疚地告诉他翰林早有预谋,自己拿的水是被人下了春药为他准备的。
心腹疑惑道:“为什么还要费力伪装?花点钱找个龟公做成真的也不难啊。”
质子的兄长又不屑地笑了笑:“那多人多口杂,他还是个雏,好骗得很,而且就算将来这事被捅出去,长兄如父,我揍就揍了,能拿我怎样?”
质子就这样被他骗了二十六年,直到他做了皇帝,仍未看透骗局。
新君找到了他和翰林反目的时间,而那个曾陷害翰林的兄长和他的心腹早已死在战场上,所幸他已经是皇帝了,花了两年功夫把当年去送行,且还活着的人都找了过来挨个询问,最后勉强拼凑出了真相。
新君听完这一切,胸口堆了许多郁气和他一时说不清的一种又甜又涩的滋味,没忍住跑去看了翰林。
8
新君来时正巧感受媒婆为翰林说亲。
女方是他那女学生的小姑姑,翰林去讲课的时候碰见过几回,估计是那时候看中了他,翰林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再把他弄会宫里,正想着怎么婉拒,新君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翰林一抬头被吓了一跳,嗫嚅道:“您怎么突然来了?”
新君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但面上不露分毫,先客气地送走了媒婆,转身回来质问他:“先生这日子还颇潇洒?”
翰林老老实实地向他行礼:“全赖陛下宽容。”
新君看着他:“先生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翰林迷惑的“啊”了一声,他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搜肠刮肚地说:“陛下做了明君,臣能见到太平盛世,真是死而无憾了。”
翰林白天一般都开着院门,他刚刚又跪又拜吸引了两个闲汉的目光,新君抬手叫侍卫关门撵人,没好气地训他说:“死什么死,会不会说话?”
翰林只好一脸木讷道:“臣不善口舌,陛下想命臣讲什么?臣学。”
新君全凭直觉说:“我要听你唱将仲子。”
翰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颤抖着问:“陛下如今,知道将仲子的隐意了吗?”
正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天尽头被染出了薄烟一样的红,新君突然握住了翰林的手。
“我知道,”他说,“对不起,子宁,是我的过失,虽然我竭力修正了它们,但它们的确存在过,可我还是想听你唱将仲子。”
翰林低声说:“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君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②”②原文是“仲可怀也”,仲是个人名,所以翰林和新君说的时候改了称呼。
我哪里是吝啬树枝啊,我只是害怕邻人的谗毁。你实在是让我牵挂,但是邻人的谗毁,也让我害怕③。
③这个男孩子找他的女孩子,每次都踩着树翻墙,所以说“舍不得树枝”,原文每段用的树都不一样,但只截了一句,就统译成树枝了。
新君回答说:“所以我没有翻墙进来,子宁。”
翰林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皇帝在向他示爱,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君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没有人拒绝示爱的时候还会讲情诗,新君想说他的龙椅足够宽,可以坐下两个人,但他说出口前想到翰林不会答应,只是干巴巴地张了张嘴,还没攒出下一个主意,翰林养的鹅飞起来一翅膀扇在了他脸上,生生把新君揍得一个踉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