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吉尔的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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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新生?”吉尔问。

    “我是个交换生,伊拉斯谟计划(注二)。我在这儿上一个学期的课程。”他的美式口音清晰而有力,传达出一种矫健的感觉。

    “你是美国人?”

    “美国明尼苏达州。”

    说到这时,吉尔还是没有想起他的名字。“抱歉,你叫……”

    “安德鲁,”他伸出手,“安德鲁·怀特。”最后这句话吉尔是跟他一起说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抱歉。”吉尔和他握了一下手。

    “你叫吉尔,是吧?”

    “没错。”

    “矮人盗贼吉布森,愿锻魂者摩拉丁庇佑你和你健忘的脑瓜。”安德鲁对吉尔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吉尔笑出了声。这声音在教室里很突兀。教授停下讲话,坐在阶梯教室下面的同学转过脑袋,朝这儿张望。吉尔伏低身子,想把自己掩藏起来。等了几秒,教授又继续刚才选课的话题。吉尔从臂弯里抬起头,没有人再看他了。

    坐在他前面的安德鲁背对着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灵活地把圆珠笔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回去。

    **

    吉尔背靠着墙,等在教室门口。他的双手在卫衣口袋里交握。

    一个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女生对他说了声“抱歉”,她挑染成靛蓝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吉尔让开,好让她去刷方才被自己挡住的墙壁上的打卡器。

    他偏过头,看安德鲁从威廉姆斯教授那里朝这儿走来。

    “你选了哪门课?”他用力拉开教室的门,侧过身,让安德鲁先出去。

    “苏联史,”安德鲁说,“我本想选古罗马文物,但教授说那个考古项目在十一月,它和我的比赛时间冲突了。”

    “比赛?”吉尔快步跟上他,和他并肩走着。

    “皮划艇比赛,我是校队的。”安德鲁解释道。

    的确,仅看安德鲁的身形,吉尔便知道他在保持某项体育锻炼。安德鲁身高约有六英尺,比吉尔高出了一个脑袋。背阔肌将他的T恤撑得很宽。他的小臂结实有力,拳头紧握时,桡骨上会浮现出肌肉的线条。他栗色的鬈发蓬松柔顺,绿松石色的眼睛传递出温和友善的目光。

    安德鲁掏出手机。“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要加个脸书好友吗?”

    “我不用脸书。”

    “你不用脸书?”安德鲁讶异地说,“那你是怎么和桌游社的人联系的?”

    “我们用Discord(注三)。”

    “好吧,这倒说得通。”安德鲁单肩挎着背包。身穿连帽卫衣和牛仔裤的学生们从各个教学楼里涌出,怀中抱着档案夹和书本。花坛的边沿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交谈的学生。经过那些学生时,吉尔听见他们在谈论新布置的阅读书目。

    “你玩龙与地下城有多久了?”安德鲁问。

    “五年了,你呢?”

    “刚开始玩,我以前只看朋友玩过。”

    “这游戏一开始不会太难,你可以上网去看一些玩家手册,再参加几次聚会,就能弄明白了。”

    “多谢,”安德鲁偏过脑袋,温和地看着吉尔,“你是当地人?”

    “我来自布里斯托,现在住惠特比学生村,离校区走十分钟就到。你呢?”

    “我和几个朋友在绍恩区合租了一栋房子。”

    “那儿离这很远,你怎么过来?”吉尔说。

    “公交。”安德鲁从裤兜里掏出黑皮夹钱包,向吉尔展示他新办的公交卡。

    他们在交通灯前停了下来。吉尔冲右边比了比大拇指:“我走这条路。”他正要往那边去,却又停了下来。“嘿,你来参加下周的社团聚会吗?”

    “当然,”安德鲁把书包往上掂了掂,“下周见?”

    “下周见!”吉尔对安德鲁挥了挥手。他转身,向那条熟悉的路走去。

    一辆双层巴士迎面驶来,与吉尔擦肩而过。带起的热风吹拂着吉尔的脸庞,令他感到惬意。他转过头,等那辆停在红绿灯前的巴士离开后,才看见马路对面的行人。安德鲁·怀特走在人群间,脚步轻快而矫健。他与吉尔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他目光笔直地凝视着前方,好似一名士兵。吉尔收回视线,却差点撞上一个女士。他及时地向右侧躲闪了一下,同时说了声“抱歉”,再没有往街对面看上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文德兰达堡垒 (Vindolanda Fort),位于英国东北部的罗马遗址,曾是罗马帝国前线军事防御点。

    注二:伊拉斯谟计划 (Eras.mus Mundus),欧洲范围内的学生交换计划,向学生提供一定程度上的经济支持。该计划也面向来自非欧盟国家学生。

    注三:Discord,实时通话软件,流行于欧美地区的游戏玩家间。

    ☆、三

    日光是魔索布莱城的敌人,黑暗是它永恒的温床。地上世界的生灵向日光攫取养分,维持生命;地底世界的隐秘灵魂则汲取一切诞生自阴谋和背叛的毒液。

    陷入一场深邃的梦境对卓尔精灵而言是致命的,即便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无法完全地信任。在这混乱而失序的世界中,罗丝女神(注一)是他们唯一至高无上的神灵。她洞察这黑暗世界中的一切死亡和新生。她的行事难以捉摸,但正是那丝血腥的残暴,才使这被遗忘国度的最后一道秩序得以维持。

    **

    卓尔精灵与黑暗浑然一体。他的步履悄无声息,吉布森得把自己的夜视天赋发挥到极限,才勉强能从幽暗中辨出对方银灰色的长发,从而跟上对方。

    他们一路疾行,偶然停下,好与什么东西相错开。雷欧沉默寡言,而吉布森尚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给予这名初见的卓尔精灵以信任,因此也没有主动开口。

    人们都说地底世界的卓尔精灵是世间最为邪恶的灵魂。他们甫一降生,便要提防来自暗处的杀机,对世袭贵族而言,这种危险更有增无减。成长于这种环境下的卓尔精灵是艾欧拉大陆声名狼藉的刺客精英。享有罗丝女神庇佑的他们,精通各类刺杀技巧,同时像蜘蛛般,能长久而耐心地等待猎物掉入陷阱。

    故土被毁的绝望尚在吉布森心间萦绕,但那份苦涩已渐渐淡去。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麻木了他对于时空的感知,直到那传说中孕育着邪恶精灵的地下城市出现时,恐惧所催生的肾上腺素才使他的感官再度敏锐起来。

    半球状的拱顶将整座魔索布莱城笼罩,夜光苔藓爬满洞顶,投下阴森的紫色荧光。洞壁上隐约可见扭曲而模糊的岩刻,那些晦涩难解的符号似乎凝聚着某种死灵的魔力。尖角建筑物从深坑中拔地而起,仿佛因接纳敌基督者而被古老秩序抛弃的异教教堂。卓尔精灵将一直以来紧握在手的长弓放回背后,向不远处的一处石阶走去。

    吉布森在他身后喊道:“嘿,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

    矮人粗哑的嗓门在空洞的巢穴间回荡。远处传来回声,像有人在回应他的呼号。吉布森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连忙跟上精灵轻快的步伐。在这不详的城市里,雷欧是他唯一的向导,若是自己迷了路,指不定会遇见什么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你在这里无处可藏。”雷欧极快地走下石阶,长发在肩头摇摆。

    “可万一我被守卫发现了,会给抓起来。”吉布森扶靠石壁,慢腾腾地挪下阶梯。布满苔藓的石阶潮湿而黏滑,吉布森走得很慢。仅一会儿功夫,雷欧已走出了很远。“嘿精灵,等等我!”吉布森喊道。

    走在前头的雷欧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长发从耳鬓滑落,遮住他半侧的脸颊。银色的发缕间隐约可见他晶紫色的眼睛,沉着而平和。

    “我住在学院,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去的地方。至于卫士会不会抓你,是你的运气问题,”雷欧摊开双手,“你看,我帮了你没错,但这不意味我得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我只提供我力所能及的帮助,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好做的。”

    他说得没错,吉布森知道自己不应奢求他人无来由的善意。仅仅是将他带出黑暗这一项,雷欧已经推翻了吉布森对于卓尔精灵的基本认知。但吉布森厌恶这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他人掌控的感觉,它让他对自己的无能和怯懦感到愤怒。方才被湖水浸湿的粗麻衣衫汲取着他的体温,让他不住地打颤。他没有武器,如同一只被拔去爪牙的猛兽。若他遇见了什么灾厄,也只能咬牙去承受。他没有借口逃避,这是神明对于他逃脱那烈焰战场的惩罚。

    “我救了你,就会把这件事做完,”雷欧的话语清晰地传来,“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套衣裳,一把匕首,和一条离开魔索布莱城的路。”

    雷欧向远处的学院尖塔望了一眼,那塔尖焕发出的紫罗兰色荧光黯淡得如同行将熄灭的冷焰。

    “你必须赶在蜘蛛醒来前离开。”雷欧的声音泄露出一丝不安。

    **

    吉尔从梦中惊醒。

    那恐惧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不敢睁开眼,面对这黑暗的房间。

    有那么一瞬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黑暗是属于哪个世界的。他翻了个身,希望自己能重返梦境,看故事该如何发展。但他愈发清醒,故事的最后一帧画面如同沙画,慢慢被风吹散。梦中那些令他心悸的细节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把它扔到一旁。

    他凝视着天花板。晨光在百叶窗的顶端刻出一条极浅的横线。帕特里克睡得很沉,他和缓的呼吸声令吉尔平静下来。他爬下床,取下搭在椅子背上的卫衣,给自己套上。光线太暗,他马虎地给帆布鞋打了个结,把ipod塞进口袋。他的动作轻得像盗贼,没有惊扰到梦中的室友。

    他拉开门。走廊的顶灯给屋里投落一道扇形的光斑。

    那光斑渐渐收窄,变细,直到最后被黑暗切断。

    一道锁舌滑进凹糟的脆响。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罗丝女神 (Lolth)是龙与地下城设定中卓尔精灵(黑暗精灵)的主神,以蜘蛛形象示人。

    ☆、四

    吉尔收到了一封关于爱丁堡旅行的邮件,那是学生自行组织的旅游项目。他本没有要去的打算,但因为安德鲁问了,便只好答应他同行。

    周六早上,他们坐上大巴。车里满是吵吵嚷嚷的大学新生。吉尔坐在靠窗的位置。大巴经过泰恩河时,安德鲁凑过来对窗外拍照。千禧桥犹如一道飞虹,缓缓向后退却。朝阳正从天际线尽头升起。云层仿佛一块软糖,过渡出橘色的暖光。

    安德鲁的鬈发有一股绿茶的味道。吉尔往后靠了靠,好给安德鲁腾出空间拍照。

    他们聊当地变幻莫测的天气,难懂的高地方言(注一),以及有哪些值得一去的餐厅。马歇尔耳机一直挂在吉尔的脖子上,他本不应带它出来的。